《往事微痕》 曾受“领袖”指使 康生领衔追杀雷海宗(组图)
《往事微痕》 亲爱的右派--姥爷和爸爸
【看中国2015年02月09日讯】编者按:本网站专栏作家、81岁的老作家铁流先生,9月13日在北京以“寻衅滋事”的罪名被中共警方带走并遭非法刑事拘留,现已被转送到成都关押。1957年他曾被中共划为右派遭劳改关押,蒙冤受屈长达23年。铁流先生也是本网站《往事微痕》栏目的创始人与主要撰稿人之一,《往事微痕》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文革等运动中亲历、亲见的事件。现将铁流先生以及《往事微痕》此前投稿给本站的部份文章整理后陆续重新发表,以飨读者。
姥爷雷海宗
小时候对姥爷全无印象,只记得姥姥在家里弄了个小屋放他的像,有时拉我和哥去鞠躬,我莫名其妙,心里怕兮兮不高兴去。那时候混球,不懂为他和姥姥心碎。劫难之后,他的全部手稿,几十年日记,英文作的诗,自晚清开始的几大本邮票,无一幸存。唯一留下的是1927年从芝加哥回国时的两个箱子,古色古香可以在好莱坞做道具,正面刻着他名字缩写。还留下一些百多年前出版的英文小说诗歌和一套1923年版的大英百科,书脚卷边页面黄旧。
两年前雷海宗诞辰一百一十周年纪念,人乌压压坐了一礼堂,我跟妈说:姥爷阵容强大百年不衰,国内国际友人都来了哈。日本教授见了我喜出望外,告诉我在东大图书馆有姥爷英文写的书评,回去第二天如约发来。姥爷优美考究的文字十分震撼霸气。我跟家人说,本人眼高于顶,自认秒杀国人的英文写作。可姥爷之博大,不能望其项背。
他讲课的奇妙是三十年代清华和联大的佳话,学生们“叹为观止,视若神明”。联大学生中的说法是:“上了联大,名师如云真是幸运,但是如果没有上过雷海宗、潘光旦的课,这联大就白上了”。
提起当年盛况大家眉飞色舞,说教室门前窗外永远挤满,每堂课结束,二百多人的教室内外掌声雷动,听他课做的笔记,不用整理就可以是一篇精彩文章。他身无片纸只带两支粉笔,往讲台一站开始口若悬河,历史事件时间地点人物关系风土人情,条理清楚细节生动,无虚字不打磕,酣畅淋漓。
之前以为姥爷只是慈祥学者,看了他的文字才知处处锋芒,字里行间锐气十足,最不肯人云亦云,全无迂腐的学究气。他曾经讽刺“中国知识分子一言不发的本领,在全世界历史里可以考第一”。
三四十年代在清华和西南联大做系主任/代理清华文学院长十多年里,写书办杂志办期刊做主编,意气风发文思泉涌,各大报纸发表文章写专栏点评中外时政。
表舅记得姥爷西南联大的家里并排挂着世界地图和太阳系九大行星图。另有一张苏联地图,一定源于姥爷多年对苏联的警觉。为抗议《雅尔塔协定》里苏联对华的权益侵占,曾带几千人上街游行。后来的“反苏罪行”之一。
姥姥常提起他治学之勇猛,手不释卷每天读一本几十年如一日,过目不忘。他说闭上眼睛全世界的纵向历史横向现状都在眼前。她念叨更多的是他的先人后己。对学生经常倾其所有,拮据的就来家里一住一个多月,想出国的学生他资助路费联系教授。网上一篇文章“感谢先生的大恩大德”,讲植物学家徐仁,读书时最后两年每月得到姥爷经济资助,得以完成清华学业。学生们感恩不已,王敦书先生整理姥爷文章书籍几十年,无怨无悔。弟子何炳棣多年后不辞辛苦找到姥姥,每年从芝加哥寄生活费寄维生素,十几年如一日直到姥姥去世从未间断。
1948年底,国民政府为“抢救学人计划”做最后一博,雷海宗在蒋圈定的抢救名单里,最终拒绝登上派来的飞机。
57年康生受领袖的指使领衔对他追杀,气焰咄咄来势凶猛。外面的学生想救他于水火,多次写信婉言相劝,只说请他去香港看病……哪里容得上演大逃亡。
曾跟一个台湾朋友说起姥爷的坎坷,小姐慢条斯理说:“应该跟蒋先生走吧”。
今天写姥爷的文章俯拾皆是,可被荣冠右派头衔那些年他门可罗雀,重病缠身。坚持去上课,只能由姥姥推小车送他去教室,之后再接回来。经常纠结:那时候如果有今天的我,会使尽浑身解数救他出苦海,不依不饶。延长几十年他灿烂的生命!
呜呼!
前些时在网上偶遇回忆姥爷二十年代留学生活的文章,如获至宝。其中转载姥爷1925年写的〈芝加哥通讯〉,趣味横生,引人微笑,是之前从没见过的文字,发在这里以飨读者:
“十月二日,适逢中秋。芝城清华同学会廿余人相率至唐人街之万芳楼代胃先生庆祝秋节。是晚也,月圆天清,肴胜兴浓。诸青年学子无不尽情欢绪饱享口福者。然人性各异,表舒亦自不同:文质彬彬,沈静寡言者,则闻齐二张(玉哲,景钺)也。高谈阔论,冠冕堂皇者,则姚永励也。鸿声高斗,满口大嚼者,则梅贻宝也。并肩端坐,言谈雅致者,则周思信与黄女士,王绳祖与吴小姐也。来回走动,料理应酬者,则王会长(化成)也。满心计算,逢人索债者,则冀会计(朝鼎)也。半口大吃,半口高谈,两不相搅者,则吴士栋与周培源也。恺悌君子,文士态度者,则陈克忠与翟桓也。大人先生,谦恭和气者,则余相林与许继廉也。弥陀含笑,耳筋振动者,则骆启荣也。紧相挨坐,低语轻笑,茶饭懒食,四目对射,一若旁无人者,则三日前宣布婚约之区博士(沛久)与蔡小姐也。不言不语,闷坐一隅,一心吹求他人是非者,则不才也。”
同难的姥姥
姥姥是江苏武进人,13兄妹最小一个。做知府的父亲很爱家,姥姥从小家庭和睦受尽宠爱。教会中学出来,上大学学了生物。家里至今还有她大学分析细胞的作业,钢笔画的精致细胞分解图加娟秀深奥的英文注解,今天我还是看不懂。后来坎坷,1966年随我们一起离开北大,迁到爸的发配地山西上兰村,一家老小虎落平阳。正值文革的火不知往哪里烧,天上掉馅饼送来几个大目标,如狼似虎扑将上来。太原高校万人大会批斗36岁的妈妈,高大英武的爸爸作陪。
那些年的机械学院酷似芙蓉镇,信息闭塞与世隔绝,这家人是一道格格不入的风景,与众不同目标显著。六七岁的孩子会对姥姥喊“地主婆地主婆”,不知从何而起。
三十年代清华园里做太太的姥姥,被迫和我们一起过粗糙的生活,生火做饭买菜劈煤糕样样都做,做得好好。只身照顾我和哥的起居,早上几块动物饼干总是给我们分好省得吵闹,晚上烩豆腐做汤面叫我们吃饭。对我们很严厉,眉毛一横叫“走来”,我和哥谁也不敢不从。
闲下来她会忧郁想姥爷,讲他多棒的学问多好的人品……
昏暗的岁月,养小鸡小兔是我们一大乐趣。下了学我们捧着小东西玩,姥姥跟在后面打扫收拾。小鸡养不活各种的不幸,我哭泣不停无法哄劝。姥姥心里疼痛不已,梦里买回来一大群,看见我笑的灿烂。
她见多识广出口成章,肚里全是故事说话全是成语警句。随便起个头提醒一句,比如“潘光旦/吴景超”,她就会滔滔不绝讲出一堆老友趣事。那些年寂寞的她除了家人没有朋友,1978年老友们才恢复联系得以相聚。梅贻琦夫人梅姥姥想念老友常邀姥姥去住,梅姥姥那时被邓颖超统战招安回来,高大的房子漂亮的浴缸几近旧日风光。奈何已是风华垂暮。
我们的个子越长越高,本事越来越大,姥姥越来越矮,走路越来越慢。再后来离开她走的很远,远到好几年都回不来一趟……
90年代回深大看姥姥,她已经不大肯下楼,小小步一点点蹭。仍然听BBC关心海湾战争。有客人来,仍是谈笑风生,满腹典故。红楼梦仍然倒背如流,而我已经忘光跟不上她,不能像过去她一句我一句对答如流热闹非凡。在病床上最后几天,看问题仍比我透,记忆力仍比我好。仍然最懂我,对我说“你老是不快活……”。
真想再抱抱我的小姥姥。看了一世纪风云,笑起来慈眉善目,不到一米五的她,只到我胸口……好想。
姥姥,我正寂寞,来陪陪我多好……
魅力阳光父亲赵以钧
(57年的爸爸)
黑暗时代,爸爸做阶下囚,我陪他做二等公民。小时不懂事,每次填表,父:赵以钧,我会有莫名的自卑,像怕被人看到,匆匆写了逃走。很多年以后才知我伟光正的爸爸,生性高贵,身无媚骨。几十年磨难,只因为对真实的洁癖和对这个国家的在乎。我一直耿耿于怀:在那个把人变成鬼的环境里,说句言不由衷的话,天能塌下来吗?为什么不呢?真话有那么好吗?为它殉道,哪里值得?被打成贱民受人践踏,空留精神的高贵何苦啊?
而我们受洗礼年龄太小,早早的学会圆滑世故之道,乖乖低调的当二等公民,违心的话张嘴就来,物种进化适者生存的结果。可他做不到,不会说谎的爸爸,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被揪出去为他说的话背十字架。这样的生物,怎能在这种土壤里生存呢?
不只是真,他还最有爱。2008年三月,我从彼岸赶回加国看他们,苍苍白发,见了我就说:今年流年不利,南方这么大冻害……沉痛之情溢于言表。后来得知自己的病情,都没见他沉痛过。
1957年他反对大跃进、人民公社,说这样会出问题。还提出执政党轮流坐庄,后来又反对个人崇拜。大会小会发言不够,还要有理有据写出来……哈哈。爸我爱死你。
爸爸能存活,赖于他乐观阳光幽默风趣的天性。从那时,直到后来在医院边做化疗边给我讲乐音的物理特性和八度的形成,从不忧郁消沉。记忆里他永远在哼歌哼京戏,会吹小号吹黑管,更多的是弹吉他,昏暗的灯光,拉上窗帘,那靡靡悠扬的诡异之音带我们到九霄云外。文革前在机械学院组织交响乐队,指挥兼配器,乐此不疲。不会拉琴可很多孩子跟他学琴。被抄家时,把唱片藏在碗柜下面空档里。厚重的窗帘,小小声偷听的这些唱片是我开始学琴时唯一的音响资源。
不挨整的空档里,他装半导体,修唱机修钟修表修一切可修的东西,给自己家修给别人家修,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做木工做工具……我第一把琴是他在一个只剩肚子的破琴壳子上做的。帮我手抄的谱子里能看出他做事之精准,横平竖直,全然不输给印刷版。也喜欢画画儿,形态逼真意境深远。画昆明湖静谧月色一只小船一双桨,想念跟家人在颐和园荡舟的时光。后来生病,把一张炭笔画的蒙城街景配上框送了医生。
他说受妈妈影响喜欢看小说。文革时图书馆一张大字报,批他曾8次借《红楼梦》。其实他从小看闲书,小学时被语文老师发现书看的多,就让在课堂上讲故事,他语言生动词汇丰富,结果老师干脆不上,每节课师生一起围着听他讲,如火如荼,未完下堂分解。
小时临睡觉总要听他讲点什么,安徒生童话神秘岛。曾有一本英文版一千零一夜,他看一段讲一段,我和哥听得如痴如醉。
他科学的精神理性的思维对我影响深远。从一道智力题一个物理现象,到占星风水算命手相种种迷信伪科学,懵懂混沌中听他讲讲,气爽神清豁然开朗。
记忆中从小到大没被他训斥过,实在奇妙不可思议。有时跟我说话却煞是不中听。小时常拿全年级第一,他就说“没意思。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看人家跳芭蕾,我说好羡慕,他说“你要是跳芭蕾舞我准不爱看”。大家聚会,要求出洋相出节目,我逃走,他说“瞧你,什么也不会”……
外人很难想象他的专业竟然是理工,还是业内鼻祖。弟子们做教授做院长做老总做贝尔实验室资深研究员,爱他敬他称他为恩师。
他很有气场。在燕京读书时当班长,同学至今记得他带全班冒雨唱着歌进城看焰火。七十多岁在加国学法语又被选成班长。八零年平反,被大家推做系主任,后又力推当院长,全家反对,怕他耿直惹是非,他说“民意不可违”。
喜欢游泳的爸爸曾两次救出溺水儿童。第二次救人他已近70,从酒店泳池里救出十几岁的孩子。
晚年的爸爸固执像小孩儿,跟我学电脑永远怪我这里那里没讲清,争吵不休,我就跟他急,这么简单,你怎么学不会呀。
最后一次给他买毛衣,已知化疗失败。我在商店里东挑西捡晕头转向,心里疼的直喘气……
爸爸不在,让世界失去一道靓丽。我失魂落魄,没了主心骨。一次在街上看到一辆公交,靠窗坐一位老者,样子衣服像极了他,追着车跑了几十米,迎风流泪……
爸,现在大家都玩微信了,我教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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