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微痕》历史在拷问我们(图)
【看中国2014年11月15日讯】如今,若随便向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人发问:“你知道什么是‘右派’吗?”你只会看到一双疑惑的眼睛和迷茫的眼神。这样一个特定的词汇,恐怕即将在现代词典中消失了。而我却懂,且随着步入中年的脚步,越发地刻骨铭心。因为,那是对忠诚的诋毁;对人性的践踏;对信念的摧残;对人生最为宝贵的青春年华的葬送……,因为,我敬爱的父亲就曾经是一个“右派”。
我出生于一九五八年的六月。按中国农历算,我刚好降生于“夏至”,那是一年中白昼最长、黑夜最短的一天。我哪里知道,也就在这个时候,父亲在“反右补课”中被补为“右派”。他把生命和光明给予了我,自己却被埋葬了政治生命,被投入到漫长的黑暗之中。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无产阶级专政”年代,无形的政治生命,远比有形的生命更加珍贵啊。
父亲出身书香门第,1949年前参加革命,工作热情积极,他为人正直坦诚,一生恪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古训。
他曾咬破手指,血书请战,投身抗美援朝;他每年都在五一、十一的游行队伍中领呼口号,澎湃的激情致使喊哑了喉咙;他曾在营火晚会上热情背诵贺敬之歌颂共产党的长诗《放声歌唱》;他和他的听众们一起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然而,他是“右派”!他是无产阶级专政不齿为伍的异己者!就因为对革命队伍中某些不良倾向的苗头提出几句忠告,直言“新社会不应到处都看到大写的官,而应该处处看到大写的人”。难道五星红旗猎猎飘扬的新中国,标榜伟大光荣正确的执政党,就这样继续上演着“自古忠臣无下场”的悲剧吗?!
大幕拉开,整整二十年啊!生命中最靓丽的时光,胸膛里最炽烈的热血,都被埋葬在贫瘠荒芜的黄土高坡中。英姿勃勃的青年变成了两鬓染霜、身心憔悴的老汉,回家的脚印中都是血痕……
我不知道、也想象不出父亲被发配山西以后的二十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父亲也从不跟我们多说。我只能从自己接触到的片断中,感受到一点他的悲惨经历。
在我懂事之前,不知道父亲有没有被批准过回家。在我记事以后,父亲只有几年能在春节期间回家住几天,那就是我们家的大团圆。或许是由于准假不容易,或许是由于没有人能帮他买票,父亲常是在大年三十才能乘车回家。当全家翘首企盼他的身影出现时,父亲忍着心酸,幽默地告诉我们几个孩子:“全车厢就我一个人啊,相当于坐了专列啦!”
记得有一年春节父亲回来,照顾我们一家人多年的“四奶奶”知道他常年累月吃的是高粱面加榆树皮,导致严重的胃病,特地给他煮了一碗易于消化的热汤面。家里的挂面平时没人爱吃,放的时间久了,煮出来时清汤上面竟漂着些细细白白的小肉虫。四奶奶看到赶快端起来准备倒掉,而父亲一把抢了过来,口中喃喃地说:“别倒别倒,这起码也是肉啊,能吃能吃。”家里平时炖肉,开锅时总要把表面的沫子撇掉,而父亲在家时就不让撇掉,说这里有油还有肉味,撇掉太可惜。他说山西老乡除了羊肉汤,其他炖肉炖鸡的汤都要倒掉,他就不让倒,劝他们喝,他自己更是靠喝这些汤“打牙祭”呢……。一家人听了,好几天想起来都忍不住落泪。
父亲只身一人在外苦熬,忍受着屈辱、孤独,还有更多的精神折磨,只等着回家和亲人团聚,能够快乐几天。可有一年他回家的那个晚上,晚饭之后,四岁的小妹竟天真地问他:爸爸,你今天晚上住在我们家吗?父亲无语,急转身避开我们的视线,泪流满面……
多年以后,我们姐妹陆续成立了家庭,当上了母亲,才真正明白了家庭亲人在生命中的意义,才真正懂得了父亲当年流泪的心酸。
父亲每次返回山西时,外婆和妈妈都把他的旅行包装得满满的。后来我们长大些,也帮着给父亲买些东西,无非就是挂面、咸菜、压缩饼干、固体酱油之类。像麦乳精、火腿肠、牛奶糖这样稍好一点的东西,父亲从来不让买也不肯带,他说这些东西对他的生活来说太奢侈了,他用不着。
父亲被“改正”调回北京以后,有一天在家里接待了两位朋友。记得那一天父亲非常激动,在家里不停地走动着,给我们讲这两位叔叔是和他一同被打成右派的,原来都是单位的才子,一同写诗作文,办报出刊,都期望着也应该能够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可是都被打进了地狱!其中一位因想不通曾几次试图自杀,一次跳井没有死成,又被加上了一条“污染水源,企图毒害贫下中农”的罪名,换来更加冷酷的待遇……
敲门声响起,父亲健步上前拉开大门。当年分手时的青年英豪,如今站在门口,一个个满脸沧桑,白发髯鬓,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三个男子汉嚎啕失声。几十年的屈辱、愤恨、忧伤、孤独、艰难、酸楚,都在老友的臂膀里尽情地倾泻,如决堤的潮水……。我们姐妹呆呆地站在旁边,任凭泪珠滚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在今天,就在此刻,那一天,那一幕,仍让我敲击键盘的手在颤抖,心被撕裂得生疼,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地滴落胸前……
然而,父亲心中的伤痛究竟有多深,毕竟是我们无法体会,也想象不到的。可他却经常教导我们要保持坦荡的胸怀与平和的心态,要学会宽容,懂得感恩。他教会了我们对个人利益不争不抢,在无私的给予与奉献中获得精神的充实。他让我们懂得了生命的价值不在于位高权重,只在于拥有自己面对历史和社会永远无愧无悔的人生。
我们作为他的儿女,循着他的教诲,走过了这样的几十年。我们的心灵与身体一样地健康强壮。我们成长了,成熟了,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事,坦坦荡荡地面对尘世纷扰,不染污泥,远离龌龊,努力用父亲赐予我们的生命,告慰他逝去的青春……
然而,谁又能抚慰他心中的伤痛呢?
我的爷爷奶奶都过早地去世了。爷爷是因他自己和大儿子(我的父亲)先后都被划为“右派”而一病不起的。多年来,我们一直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两位可敬的老人,在历经“十年浩劫”后,也带着心灵的创伤永远离开了我们。
这些年,每当父亲凝望外公外婆的遗容,注视母亲那如雪的满头银发时,我分明察觉到他眼底那一丝深深的歉意——由于强加于他的“右派”罪名,让他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家人。因为被流放的整整二十年中,他无力尽到对老人、对妻子、特别是对孩子的责任。
我母亲是独生女,善良开朗,是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我的双胞胎姐姐出生后,三世同堂,更给这个家庭带来了许多欢乐。可那一场席卷全国的“反右斗争”,猝不及防地摧毁了这个家庭幸福美满的生活。外公外婆的脸上没有了笑容,多么要强的外婆,多么谦恭的外公,甚至感到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父亲被放逐山西以后,母亲背负着“右派老婆”的十字架,也被划入了下放山西的队伍。那正是我出生的前一个月啊!母亲没有申辩,没有请求照顾,咬着牙,挺着大肚子,默默地去了那陌生的地方。回京分娩后,我刚满月,她就又回去上班了,把我留给了外婆照料。几年后她调回北京,好一段时间里,我们母女竟然有些生疏。在我自己有了女儿,听到女儿用稚嫩的声音喊出第一声“妈妈”,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时,骤然间体会到了我母亲当年被迫离开襁褓中的孩子,听不到孩子对妈妈的呼唤,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凄怆啊!这难道不是对人性最残酷的凌辱与践踏吗?我仿佛看到母亲的心在流血……
十年浩劫中,母亲又受到沉重的精神压力,和“走资派”一起被看管、晚上被锁在屋子里,失去了自由。但她没有屈服于红色恐怖,竟敢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荒唐对联,在全校杀气腾腾“辩论”的场合公开质疑说:“那不辩证!”结果被红卫兵殴打批斗,最后还被剃光了头发——怎样的人格侮辱啊。因为不愿受到更多的屈辱和殴打,从此她不敢坐车或骑车外出了,只能戴上顶帽子或裹上条大围巾,每天背着装满学习资料的背包,从西城走到东城去上班——不能上课了,她被派到伙房去帮厨,在校园里劳动。常年累月,沉重的背包把母亲的脊椎都压得变了形,但她没有倒下!
记得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惊恐,是在一天放学回家时,看到母亲躺在床上,眼睛睁不开的样子,脸颊都是肿肿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上还有一小片一小片从伤口渗出的殷红的血。后来才知道,那是母亲在土坑里“深挖洞”时,被上面扔下来的铁锹铲破的。还没等到伤口痊愈,她就又挣扎着去上班了……
母亲总是这样,在家的时间不多,很少照顾外公外婆和我们姐妹,以致我们小时候对她几乎没什么印象。后来,她为此而深感不安和内疚。而我们,在长大成人并有了自己的家以后,才体会到她那样“不着家”地投入工作,是包含着痛苦的无奈和逃避的——没有父亲的家是残破的、凄惶的啊……。
后来听说,母亲在山西也受了不少苦。工作努力,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但荣誉没她的份,还时不时受到批判。《参考消息》不让她订阅,甚至颁发团徽的时候她这个老团员也没有被列在名单之中……。人活着,其实活的是精神,对精神的摧残是致命的。
但是,我的母亲以坚强的信念和意志,捍卫了人格的尊严,维护了她和父亲的爱——正是这种爱,支撑着父亲挺过了撕心裂肺的漫长岁月。当时我们的年龄很小,弄不懂“政治运动”的事情,只是时时处处感觉得到有人在对我们指指点点。作为“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我们没有资格佩戴红卫兵、红小兵的标志;就是哼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也被呵斥为“臭美”。我家的一台电视机,被充公摆到大院里的“少年之家”,让来京串连的外地学生观看,却不允许我们姐妹进去。有天晚上,小小的我站在“少年之家”窗外想看一眼电视节目,结果被幼儿园保育员的孩子呵斥:“快滚!”有一次学校挑选同学去练队,准备参加什么活动,班里没剩下几个同学,基本上都是所谓“狗崽子”。工宣队的师傅走进来,恶狠狠地对着我们说:看看人家都去练红心了,你们就呆在这里练黑心吧……
我学习好,人又乖巧,班主任老师很喜欢我。有一次据说是毛主席发送给学生葵花籽,老师担着风险让我和几个同学代表全班也去领。我们就像捧着宝贝一样,小小手心都捂出了汗。回到学校被那位工宣队师傅发现,一面狠批了班主任老师,一面夺走了我手中的葵花籽。记得有几粒掉在了地上,我蹲下去边哭边捡,好半天好半天才捡起了三粒……
我的两个姐姐比我更甚地遭受着“可以教育好子女”(就是说原来都是坏子女)的种种待遇,她们的学习成绩虽然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但初中毕业后却没有报考高中的资格……
由于家庭的教养和父母的榜样,我们终于没有被时代所淹没,更没有走向仇恨的极端,我们心底的阳光足以化解万般的委屈和无奈。现在想想,这正是我们值得自豪和珍贵的幸福啊——虽然是在多苦多难之中。
就是在那个惨烈的年代,父母在我降生时给我的名字中加进了一个“晋”字,那正是父亲受难的地方,难道是希望留下一个纪念吗?不!那是一种铭刻,一种升华,要永远地记住:那样的历史悲剧不应该属于我们!
毛泽东时代结束了,原本亿万个脑袋共同崇尚的目标随之消失了。大家在说:如果世界上真有“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那就是包括我父亲在内的许多“右派”前辈们。
我们听到、见到过许多人为了一件小事,可以忌恨对方一辈子,时时处处给人家下绊添堵,甚至不惜毁灭人家的前途;一个人为了一段被欺骗的感情,可以把血淋淋的刀锋,指向所有的漂亮女人;一个认为自己蒙冤的人为了报复,可以蛰伏几十年,最终把心目中的“敌人”及其全家都杀得干干净净……
而我所接触和了解的“右派”前辈们,却有着宽阔无私的胸襟。尽管他们背负了几十年的奇冤大屈,忍受了几十年的非人虐待,在他们的字典中却没有狭隘的仇恨。
一顶“右派”帽子,殃及一个家庭;一场“反右斗争”,改变了多少人、多少家庭的命运啊!我们可以不再追究当年政治斗争的残酷,然而,我们不能理解时至今日仍然对此讳莫如深,不闻不问。在世界和平、民主进步、和谐发展的主题下,为他们彻底平反,进行国家赔偿,还历史以公正,难道不应该是一种“与时俱进”的应有姿态吗?
听父亲谈起往事,对比那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众多“右派”兄弟姐妹们,他还算是幸运的。淳朴的乡亲们没有对他施加更多的迫害,流放几年后当地政府还给了他一份工作,并且最终回到了温暖的家。还有许多“五七老人”至今仍然承受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压力,过着悲凉的生活,被社会所冷漠。曾经鲜活的生命,被当作了祭台上的牺牲品。他们就应该如此背负着屈辱,腐烂无痕吗?……
我们在等待!人民在等待!历史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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