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 “五八劫”与“红朝贱民”杨眼镜(组图)
铁流:春青嫩稚花季少年的桩桩血泪史
【看中国2014年06月05日讯】几年前,一位受难朋友送我一大叠标有“绝密”字样的文本复印件,希望我能写点东西为死者说说话,以安亡灵。那时因忙于五十年“反右斗争纪念”,故未能动笔发声。现在“反右斗争五十年纪念”落下帷幕,又一个被四川人称为“五八劫”的五十年摆上了日程!唉,中国有多少个伤心的五十年?有多少个忘不了的五十年?
这个“五八劫”的五十年,它的受害者全是春青嫩稚的花季少年, “黄毛未褪,乳臭未干”的孩子,却整得比我们老右更惨。我们惨,还能“改正”;他(她)们惨,什么也巴不上边。不少人至今无工作无住房,衣食无着浪迹社会,说不清是个什么“份子”?一笔糊涂账,终生泪汪汪。这不是文章,是一桩桩血泪的历史,五十多页数万余字的材料上面,附了不少孩子们为响应中共“整风号召”,热情主动写的“交心书”。在这些交心书中,他(她)坦诚心迹,检查自已思想与言行上所存在的缺点,诸如黑夜里男女同学彼此一个偷吻,小河边一次拥抱,穿衣服喜欢色彩鲜艳能招惹人,或调侃了几句笑话,谈论一首什么人的诗,品评一下学校的党团员,骂了谁个领导一句不好听的话,对社会发泄了下不满……决没有想都成了日后 “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
再沉重我也得读下去,这是部历史,一部沉重的“五八史”。
1958年1月23日,中共成都市委宣传部秉承省委书记李井泉的指示,以(中共市宣006)号机密文件:《关于寒假期间集中高中毕业生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意见》,行文至成都市各主要部门的党委机关,计有市委组织部、教育局党、各区委、各完全中学党组织、团市委、工会党组(教育工会)成都日报社等单位。文件共印了100份,五十年后的今天早成废纸,在当时却是一柄寒光森森杀人的利刀。执刀者是宣传部长叶石,在“社教”还未结束前,他因与省委书记李井泉有这样和那样的矛盾,结果也成了“刀下之鬼”,终生抑郁而死。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现将它公布于后,便于大家探讨发掘。
文件称:“根据省委指示,今年寒假期间应集中本市高中毕业学生(共2980人),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主要目的是:进一步摸清高中毕业生的政治思想情况,为毕业生的升学就业安排作好政治上的准备,针对毕业班学生政治思想上存在的主要问题,进行一次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帮助他们端正政治方向。系统地批判反党社会主义言行;吸取学生中的正确意见,改进工作,特别是改进我们对学生的政治思想教育工作。教育采取以下的作法和步骤:
1、对这批高中毕业学生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方式是大鸣、大放、大争、大字报。必须放得深透。才能辨得深透。因此首先应当抓紧对鸣放的领导,使运动迅速进入鸣放的高潮。运动一开始,就应当作好动员报告,讲清这次集中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目的和意义,解除顾虑,号召学生大胆鸣放、坚决地放、彻底地放,揭露领导上的三个坏主义,和执行党的政策中的缺点和错误,以便改进对学生的教育工作,提高教育质量。在鸣放高潮形成以后,即应引导鸣放逐步深入。彻底暴露学生的政治思想面貌。
2、在鸣放深透的基础上,即时转入专题鸣放亦即专题辩论。不另划分辩论阶段,把辩论放在专题鸣放中去进行,以利于在辩论阶段继续深入暴露学生的政治思想问题,鉴于高中毕业生政治思想水平很低,又缺少知识,因此在专题中外文和和辩论之后,应该针对学生中间的主要问题作二至三个报告,以便澄清混乱思想,提高觉悟。在时间分配上,预计一般鸣放四至五天(时间不够时,可适当延长),专题鸣放和辩论七至八天,报告讨论三天。
3、在专题鸣放和辩论阶段,应对学生鸣放出来的问题进行排队,选择其中最主要的问题进行专题鸣放和辩论,其余问题,放在下期社会主义思想教育中去解决,根据当前学生的政治思想情况,决定专题鸣放和辩论的中心问题是:应把自己培养成什么样的接班人?为什么人服务?(包括要不要无产阶级的立场,要不要学习政治、改造思想,要不要体力劳动、作劳动者等)。对于鸣放出来的反动言论要通过群众的大辩论,认真加以批判,但不搞反右派斗争,也不斗争本人,对学生的反动言行,应当列为操行评定内容,作为这个学生升学就业的审查材料。对学生中的反社会主义分子和坏分子(不公开戴帽子)除个别情节十分严重,经教育局批准开除者外,其余一律留校考察教育,以观后效。
4、对学生在集中学习期鸣放出来的意见。要进行分类排队,认真加以研究,切实改进工作。能在学习期间改的,就应当马上改;不能在学习期间整改的,分别转送原校,在下期开学后处理,必须接受学生的正确意见和批评,从鸣放暴露出来的问题中吸取经验教训,认真改进我们的工作,尤其是改进政治思想工作。
5、为了保证鸣放和辩论顺利地、健康地进行,在集中前,名校应作好思想工作,消除各种思想顾虑。集中以后,应向全体学生宣布约法五章:(1)集中精力参加学习。(2)遵守学习期间的各种制度。(3)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不乱扣帽子。(4)只准动口、不准动手、不准哄闹。(5)只在校内讲、不在校外讲。以上五点。应经过学生讨论之后,订为公约。一律遵守。
6、为了在鸣放中发动群众,掌握情况。各班应确定一定数量的政治上完全可靠的党、团员(每班不超过三人)。作为工作上依靠的骨干,集中学习前进行适当的训练,主要是给他们交待任务。
文件还作了如下规定:各校在集中学习前应即指定专人,根据他们的一贯表现,按进步、中间、落后、反社会主义四类进行政治排队。在排队的同时,应作好收集资料和建立档案工作。学习时间由2月2日开始,到2月16日结束,分三处(地点在四中、九中、十三中)集中成立三个学部。在市委宣传部的领导下,由王玉珏、章文伦、赖祚隆、刘治光、刘惠祥、李泽芬等六人组成领导小组具体负责此项领导工作。由王玉珏、章文伦二同志分任正付组长,各学部成立学习领导小组,在学部下面以班为单位成立班的学习领导小组,学部并建立办公室,负责学习、秘书及总务方面的具体工作。在干部配备方面,根据市委宣传部规定,各校按50名学生配备干部1人,由各校尽可能在班主任,政治教师和团专职干部中选派,(必须是左派或中左的党、团员)。此外。尚需调配一般40—50人,这批干部建议从团市委、教育局,及准备下放到中学担任政治教师及团专职干部中间抽调。各学部总务方面的工作,由教育局指定所在的学校负责。四中,九中,十三中负责。”
根据这分文件精神的规定,“对于鸣放出来的反动言论要通过群众的大辩论,认真加以批判,但不搞反右派斗争,也不斗争本人,对学生的反动言行,应当列为操行评定内容,作为这个学生升学就业的审查材料。对学生中的反社会主义分子和坏分子(不公开戴帽子)除个别情节十分严重,经教育局批准开除者外,其余一律留校考察教育,以观后效。”似乎“重在教育”,而不是要整学生。可后来被划为三四类的数百名学生都整得很惨。
三个学部是:第一个学部有省成四中、十二中、十五中、十六中、工农速成中学,共二十四个班,1035人;第二个学部有省成二中、三中、六中、八中、九中、十中、十七中、十九中,共十九个斑,973人;第三个学部有省成一中、五中、七中、十一中、十三中、十四中。共十八个斑,922人,三部合计为2930人。
在“社教”前,中共成都市委宣传部投入大批干部,对2930名集训学生进行摸底排队,然后分为四类:一,坚决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能分清大是大非,能极积与反党言行作斗争的为进步份子;二,基本上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但对大是大非缺乏辩别能力,在个别问题上与个人利益联系的问题上同情支持右派言论者为中间分子;三,对党不满,对社会主义怀疑,在重大政策问题上持有相观点和立场者为落后分子;四,反对党的领导,反对社会主义的为反动分子。
摸底排队的结果是:一类为百分之十六点八,二类为百分之六六点三,三类为百分之十三点八,四类为百分之三点一。
运动办法是:依靠进步力量,团结中间力量,孤立教育落后,打击反动分子。
一、二类分配工作或升学读书,三类不给予升入读书,多为自谋职业,四类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再加上三类中不可争取教育的分子,共有三百多人“荣升”为“五八劫”的“少年贱民”。
他们中有的判刑劳改,有的劳动教养,个别的还处以重刑。这些“少年教民”后来集中送到凉山地区去“劳动改造”,大多数人因劳累、饥饿客死它乡。直到1978年后少数幸存者才回到故乡,但他(她)们是“无反可平,无帽可摘”,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无单位可去”的“三无人员”(即无工作、无工资、天住房),只能浪迹社会,自谋职业,而今均垂垂老矣。
“著名诗人”流沙河先生也不得不在《五八劫》序言中说, “至今事过五十年,仍未见有个[说法]。整我我不怨,我端了公家的饭碗嘛。何况又[改正]了,其后又捞了一些好处。那些中学生娃娃,天真未凿,怎忍得下心收拾他们和她们啊。《圣经》有云:‘出来如花,又被摘下。’不写了。是为序。”无论怎样说,先生在这里为“诗祸”有所内疚,有所不安,末了还敢于叫出“至今事过五十年,仍未见有个[说法]”。有什么说法“一个政权疯狂到对未成年人下手,其反人类的特性彰显无遗”(冉云飞语)。此劫发酵时我已在大山里“修行”,正“孜孜不倦”地在品尝饥饿,十分“羡慕”交出信件而获安的“友人”。
历经此劫的友人杨先生杨眼镜,尽管聪明过人,品学兼优,但“不向党团迎逢靠拢”,故为不让其升学和工作“三类人员”,后因偶然失足,而成为殊途同归的“四类”。戌边垦荒,终身受苦受累。所幸万劫不死,回到人间,拼搏十余年终成富人。现有房有车衣食无虑,写有八千余字骈文的“《红朝罪民杨眼镜小传》”,现将它公布于世,供大家尝玩,堪称“五八劫”一枚硕果。
愚,四川涪陵人。仅遗传基因故,目短视。少时,方粗识字,即配镜置于鼻上而获号,切望莫误认本人为臭老九也。
百汇,川江畔一僻乡,为吾诞生之地。数年前,曾携子至其一游,意欲寻祖怀古。不期旧居已尽遭拆,并全没于三峡汪洋。自此家族遂无根,余亦难再温童稚之梦,惜哉。
父吴天墀,字浦帆,成婚时,有约在先:因母家仅一女,生男,必从母姓,以续杨氏。后果得子,外公狂喜,以为烟香不再无继。但占卜盲叟抚婴头骨后云:此子额平颌窄,嘶哭声哑,绝非官相。若能终生布衣而不犯煞,幸也。可叹,其生辰八字属火,偏杨又为木。火克木,难活。公信,恭叩解避之术。叟秘曰:当如此耳。遂选择泉为名,又乳字汇生。理为泽聚泉涌,天地皆水,浩浩荡荡,应无虞焉。
吾父幼丧双亲,家困,唯读书勤耳。年少喜神侃,自炫清谈救国。从师引,竟入一歪党。四九后,新贵厌之。虽未遭缧绁;但被贬:不得求食于太学。后继薪,即遣至川北某地学习。遭此,家即陷窘。数十载后,犹记儿时,常被母从梦中唤醒。命余速执#至金家坝作坊贾豆渣。言此物味美,且一文钱即可供全家果腹;否则度日难矣。
母,杨家独女也,自小娇惯。此时面对膝下三小儿嗷嗷待哺,无他计可谋。只有先典衣饰,后卖藏书,继则抛售所有家私。四壁俱空后仍无以糊口,遂毅然下海。宅前摆摊贩烟,院内为人涤裳,再后又以带幼童为业。每晨,天刚发白,吾等尚卧于床,就听得窗外刷衣之声不绝于耳;而直至深夜,母犹在煤油灯下守着烟摊,盼望最后的买主,其苦实难言诉。经年累月,操劳过累,刚入四旬便撒手人寰。每忆于此,吾便悲从中来,今生所愧,母为第一人矣。
余爸川北学毕返蓉,久等分配无果,知遭弃。但彼一介书生,何来长技?为活命,则借贷购车从业运输。其架架车,汽油柴油皆不能驱动;而独靠烧吾父板油前进焉。实难为也。昔,东方文教学院院长、佛学家王恩洋先生曾作乐府《贺吴浦帆教授拉车》赠父。哥曰:“……书生拘牵性孤傲,此日平怀略形躯;今世劳工最为贵,喜君已近一品居……”以励其志。
惜父深度近视,力不缚鸡。无奈,只得命儿佐铺。时年,余九岁,系长子,不需嘱咐,也当见义勇为。
余虽稚,但在“飞蛾”岗上,表现甚为枭勇。深获赞赏。父为调动积极性,言:汝能一如若是,来年去读中学矣。吾闻之大喜,更拼命。字,父如子,初小尚未结业,读中学系诳语耳。不期吾却铭于心,偶无货运业务,便至祠堂街八角亭书摊站读《铁骑银瓶》、《小五义》等书,凡不识之字尽问旁人。凭此,51年秋竟被树德中学招录。长辈不便食方;然,家徒有四壁,囊中无以为继,上课周余即缀,复操副驾之职。
适逢原东北大学校长,省中苏友协会会首王宏实博士来家访晤,悉情,怜之,赠币20元为愚缴学费用,次岁方得复学。为此,吾甚感激。是耶?若非王翁此举相助,余仅具辨识男女厕门水平耳;往后,夫复何言江湖行走?大恩不谢,但终生不敢忘!
入校,愚顿沐皇恩,享丁等助学金。虽仍不足三餐费,幸其伙首憨大,竟允搭两顿。吾窃喜,遂绝早餐,腾空肚腹午时一并吞咽,乐哉。然,愚性顽劣,饱即忘饥,次年竟与同窗张君策划购球。款何来?罢食矣。不料,竟为李教习知,震怒,旋即取消党国关怀,几致两小儿于死地。事露,余忖将大祸临头,孰料双亲只叹曰:“父母只得再缩食耳。”吾大恸,宁受笞。
父此时已在前述王恩洋翰林,及弘儒徐中舒、蒙文通两教授资助下,受命研修西夏史事宜。言宋代西夏成国,凡两百余年,而无史,当补之。于是,父每日俱至川图,入古籍室抄书,非闭馆从不敢歇。否,则有愧其师托矣。自此,每晨母均在父提袋内掖藏一锅魁。至午,则就此讨水而嚼,是为餐。三恩师每月共助30元,家勉强度日。
初中毕,吾欲报考无线电校。非爱其业,因其三餐免费耳。时,李教习已他调,由徐师接任。对此,徐不允,不出证明。经母至校再求,仍无果。彼谓曰,杨生可塑也,太学百业皆备,宜往之。遂读原校。直至毕业。
高中得识卢君,再加上张,三人结为友。课余,或乒乓于室;或游泳于野,其乐也淘淘殊不知,不向党团迎逢靠拢,即自甘堕落尔。
58年,川酋李某为谋进爵西南王。为邀宠太祖,意欲效“阳谋”焉。遂集当年应届毕业学子“社教”。吾校有党棍某某者,头衔怪异:号为校保卫干事。出面逼众小儿“向党交心”。知余家境,也不嫌愚其时仅16岁,尚系一乳臭未干小儿。竟欲诱使之数落共党之不是。但技拙,且太露。吾觉,岂敢入翁。后再逼。后再逼,愚便写市井笑闻若干上大字报。彼忿然,但无今。后更施五毒阴功掌,记咒于档,直捣愚命穴。
报考太学,愚亦曾入座贡院试堂;实早被定为“三类”,名下已注“不录取”。考试,仅障人耳目,走走过场耳。究因,只因出身不良故,生而有罪。吾二友,除张君凭家人在朝为官,而侥幸入册外,卢君亦因成分落第。
旋,吾即被遣重庆钢铁公司。时值钢帅升帐,众闻后,俱言余有幸逐潮,自当珍惜尔。犹记列车欲发时,卢君匆匆赶来,见其同行众学子济聚一车,便央领队纳其同行。被拒,只好悻悻而别。众人俱信前程定当灿烂。莫不欢欣作态。
入重钢,首听长官训话,彼则直曰:汝等来此,侈言锻炼;实为改造耶,各好自为之!言中杀机毕露。但此辈小儿蒙昧,似并不以为侮,亦驯服苦力干活。凡各厂大修,吾等俱任脚夫,供挑抬驱使。意欲由“钢红人更红”而修成正果也。
愚本与众同。有班首陈姓者,本系吾等同类,实亦可怜。怎奈不知彼何筋犯邪。是恶愚戴镜奇丑耶?不辞辛劳,执着向上密告曰:余非善类,余非善类!吾初来厂时,实雄心大矣。本想剔骨还父,割肉归母,勇叛家庭,划清界线焉。但形象如此被污,岂言重新为人,翻身亦难矣。唯月俸币十三元仍与众无异,可购丙菜325份。
未几,余致函张君,为调侃故,用莲花落体。略显牢骚。未料竟被潜窃奉上。上怒,命众对余批判,又斥为阶级出身所致。时已有同队傅某,因发杂音而劳教,不啻为吾之前鉴,惧。遂感难适圈养,不再留,别焉。
此时,吾父蒙学部委员、历史学家徐中舒力荐,已重返川大。但被“明确”有“历反”冠。于后自然只能听训俯首,行路让道。按太祖圣谕处世:夹尾做人矣。为一家饭碗虑,举手投足莫不胆小慎微。余恐累及父,不敢回家,以为“东方不亮西方亮”,遂赴疆求生。
岂知红朝江山,“全国一盘棋”矣。况正逢“三面红旗”引领下之在饥饿,寻常人尚难活命;愚无粮本,岂不殒耶?于是在外晃荡半月无着,返蓉见得正在房司下力的卢君,彼慰吾曰:天地大矣,何愁饭哉?从此即结伴拉车,抬杠装卸。虽劳累;但心畅耳。
一日,心忽异悸,蓦然忆及母,遂托卢君往家探视。果然,彼返回告曰:汝母病矣。余闻之大急,其时父下放江油劳动,两弟俱不在成都,屋内仅母孤身一人,若病,实无靠耳。当即匆匆返家。
其时已万家灯火,可吾家却窗黑如墨。心疑,为不惊动四邻计,余推门蹑足而入。门声呀然,但却无人搭理。此时,余疑母已外出,家中无人耳。在正欲进内探视际,却突感有呢喃经声直捣耳鼓:“……舍利了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惊,何来此《波罗蜜心经》?再听,竟出自吾母之口!顿时,热泪模糊双眼,悲惊透彻全身……
天!谁之罪耶?余深知吾母绝非迷信无识之妇。伊为人活泼开朗,就读省女师时就是该校女篮队长,还曾夺得全省冠军。后从事小教,任过校长之职。如今竟会无望地将信念寄托于佛法轮回……苍惶无措间,长期积郁的亲情旋即迸发,吾不由冲至床前与母相拥悲嚎!
子虽不肖,但能现于眼前,母仍悦焉。她怨余:何不早一日回家耶?言邻居夏姨前日在自由市场购得一猫,杀后分得一半。伴烧胡萝卜,甚为鲜美。言猫肉味酸者,实哄人耳。可惜但现已尽矣,无法让汝得尝……听后,心痛无言,只自责;吾大不孝焉。
当晚,余夜不成寐;断断续续闻母诵经至晓。次日,送母就医。方知母便血,已极度衰弱;但医生无他语,只说加强营养。但母米坛已见底,营养从何而来?吾又当何从尽孝矣?
有友人闻,送来市医院产妇证一张,说是能购罐头、鸡蛋、红糖等物,愚先不信;但一试却正如所言。当时因李“警犬”宣布省粮票作废,黑市米飞涨。吾等正感无法度日。为活命计,遂与卢君私仿产妇证若干,除用自购食外,还散发诸饿友,不幸密泄,又遭报官。
先得信,二小儿轻敌,以为“吃者,官不究也”。未避。错估当朝,遂陷囹圄。后与卢君各流放一隅,互无音讯。一别竟达十三年之久。
为囚未久,父即来信报母丧。云母逝后,即赶至家。见母“卧躺在床,慈目微笑,神情安祥。握其手尚柔,且有余温……”余知,这仅是父宽慰之词耳。要知,其时母刚四十挂零,人生旅途仅过半耳。是吾之被捕,让共担惊受怕,遂含恨而殒矣。霎时,余心痛如绞,但满腔悲怨能与谁诉?只得监中深夜暗泣。看守闻之大斥吾:生死由命,汝哭,人就能活耶?
愚命苦,自诩难以圈养;则偏被囚禁折磨。甚疑:真错姓了杨否?
十年牢狱,实难光宗耀祖,本应讳焉。但上舆导,此等事:“宜粗不宜细”。愚忖:既如此,大约也可言,只忌细耳,遂斗胆诉之:
吾先被执至甘洛。监无所,幕天席地。春夜雨多,常常拥被立眠。官家所供食,米陈而带砂,硌牙;但无人挑剔,只嫌少耳。菜初尚佳,山珍野味:蕨基苔偕鱼腥草。只是伙犯惰,其烹调术俱为乱刀杀戮后水煮盐饷。从建队至入冬散伙,皆按既安方针办,从未越雷池一步。越往后,其蕨基苔已长成蕨基草,鱼腥草已长至公尺余,仍为桌上菜焉。其纤维素经茁壮成长后,牙再利,也无法咀嚼,更无法下喉。若言,则被扣之“闹粮”,系攻击党的政策矣,当受警绳戒之。从犯无计,只好自力更生:至田野,无论草根、树叶、蚯蚓、蟋蟀……类凡生物,皆能免烹入口。不久,浮肿蔓延,除立地暴毙外,抬往病监的络绎不绝,却罕见有人返队,尽卧眠青莲山麓。由此,越狱趋烈。
甘洛囚徒皆为江湖鼠辈,缺教化,甚愚鲁。难比夹边沟(此地已获“中国古拉格群岛”美誉)所囚的右派,皆曾主同踞庙堂,君子也。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从不乱焉。而吾等众囚,自小偷鸡摸狗,囚后相互感染。信奉偷与逃为不知命“葵花宝典”。逃还罢了,远走高飞,未晃荡于眼前,尚不惹吏烦。偷者,则俱在左右行事。且不论公私,概一视同仁。民愤大焉。尝有百姓执一窃粮囚犯至队,求吏严惩。吏曰:“彼骨瘦嶙峋,面如死灰。捆杖,可能性立致毙,吾等难脱干系;加刑?谅其难活过本月,岂不往费用心机?”
一日,愚双脚肿亮矣。知已距奈何桥不远。辈之,遂亦结伴遁逃。昼伏夜行,历尽险阻,在雅、宁间,流窜六十余天,虽后被捉拿归案,但水肿消,方得以有幸继续服刊。
甘洛系彝区。时刚改土归流,民风朴淳。所收庄稼俱贮于室外,犯人窃,探囊取物耳。故盗案屡禁不绝。后,队吏为绝犯拢民,便命众囚裸睡。除当夜值守罪犯外,全部囚徒俱脱尽衣裤置于箩,端至吏居处存放。天晓起庆,再发还各人穿戴。但此法,只不足十天即遭否。盖饥大于耻,纵一丝不挂,仍难阻其逾墙行窃焉。更甚者,囚衣上蚤虱集群。此类入得吏室,便犹进豪华饭店用餐耳。众看守难挠其痒,彻夜不眠。大嚎:主意馊矣!
吾初到农场,眼镜即于割草时丢失悬崖。此后行动则靠第六感铺引。其杨眼镜之号虚焉。
愚恶多:但从不讳过。一日拾牛粪(主要凭嗅觉),在距队近20千米处,发现有一木槽内有蕨基粉。愚曾以布裤与一彝民互换过此的,知其味甚美,心难舍之。但更悟此系山乡彝胞辛劳之晶。窃,茹被捉,危哉!昼不敢妄动,遂回队,对一雷姓牢友诉。彼闻亦欣,共策天黑后取之。
是夜,待众犯点名入眠,二人潜出狱区,沿山路衔枚疾走。雷异,谓余:彼近视,且未戴镜。现四下如墨,伸手不见掌,何健步如飞耳?吾回曰:正因目近盲,则视物昼夜几无异也,路尚遥,宜速之。二人再无语,便直奔蕨基粉而去。
行约三小时,抵木槽处,但俯身一探,槽空矣。不知是被其主取走,还是遭同类先手耶?吾大渐,惶然无颜对雷,几欲自宫谢罪。雷反而慰之。无奈,只得沮丧而返。
时值凉山隆冬,满天朔风呼号。原只望填饭肚腹;何曾想出师不利。早已饥肠辘辘的二人在希望破灭后更感冻饿交加,几不能跋涉回牢矣。待见得劳营时,天已微曙,狱吏正鸣起床哨。愚等欲潜入室,却被值班犯人擒获。幸未究官,只低声厉斥曰:吾亲见彼等出,只悟会速返;岂料延误至此,几露矣。真不落教!二人只有笑脸赔罪。当天愚即染疾发烧至40℃。
往后,官家目睹人犯死亡更甚,不得已,告上司。方得指示:撤斯足分场,保命过冬。并拟送病弱者至黄莲关休养。
令出,囚犯体检甄别。今日之愚,体重近70千克;当时过磅仅34.5千克耳。外观尽皮包骨头;内脏实其薄如纸。其苗条状堪可与埃塞俄比亚之上镜饥民媲美;但狱医仍定吾:健康。不信?还真的活了下来。哀哉。队上原共二百四十人,至此只剩四十余耶。每忆至此,愚莫不感激涕零,一年饥荒,民不聊生。罪囚反而享受休养,真革命人道矣!
旋,分场拆,吾先转至黑木觉开荒。66年春,成昆路复修,农场并至盐源。当局为感化愚,不畏数千里遥,竟带至蓉游览。意欲让吾领受大好形势,改恶从善焉。愚则趁此行,复配眼镜一副戴之,前途顿感光明。
不料就在省城,一午,全体广播忽齐歌《大海航行靠舵手》,原“文化大革命”始耳。
太祖,至酷至睿,常玩群臣于股掌。为身后事虑:施“公安六条”自行护驾。诏告天下:犯朕,杀无赦。其后,又谕“造反有理”,驱众氓殴官夺权。各派继而争相向圣献忠,时尚者:红宝书,绿军服,语录歌,忠官舞。先行文攻,后施武卫。全国遂乱焉。
狱中众囚,死物耳。革命派“活猫厌吃死鼠”,不屑击之。让吾辈在乱世中得桃源避耳。甚幸。
然,一夜,秋雨连绵。众犯刚卧于榻,忽闻警铃大作,武装厉声驱众集合。愚原以为有犯越狱致此,还颇有微词。起床列队间,见狱院墙头探灯齐亮,枪械围逼,言森色励,杀气腾腾,大有渣洞雄风。余与众犯俱愕,不知何也。四周静寂,忐忑不安,几能听心跳。
少顷,看守执一锄把入内,立于队前。不语,显愤慨状。在环视四周后方言:有犯狗胆包天,竟敢攻击英明圣上。继而高喝:杨某某,给吾滚出来!
愚闻之大惊。非盲聩,岂不知,犯太祖者,以卵击石耳。急辨,吏不听,呼出旁证,指吾在当晚例行请罪时曰:几欲饿毙,何呼万岁焉?
吏怒,不于听辨,即挥锄把对吾痛殴。愚,纸虎也,一触即倒。但吏仍挥棍不止,直到气喘咻咻,无力为继方罢。
吾晕厥中被镣。待醒,见监院空,剩独身倒卧于冷雨。全身尽湿,哆嗦连连。周身巨疼,不知何处骨折耶?更兼镣系新锻,棱角锐利,飞皮割肉,一切血流如注。此时余深知,犯拿贱矣,若死,不如一虫蚧。
如此许久,雨越趋大,竟淅淳作响起来。当夜还亏号为“瓜娃”的肖姓难友,不避同情皇犯之讳,冒雨将愚所戴之镣用布缠妥,并倾力扶余回囚室。室内,众囚虽卧在床,但俱醒,无人语,一片肃然。
余遭此殴,虽遍本鳞伤;但从未有怨于吏。余知,有人告,彼若不如此,实难自保,亦被迫焉。
此后,被命反省交待。余再蠢,也知后果堪重,不敢领罪;况同舍有五十余囚,除检举者田某外,俱言不知。其间,吾整日尽书太祖丰功伟绩呈至官方,为时近年。并于每篇页首大书特书从造反派处学来的豪言壮语:谁反对红太阳,就砸烂谁的狗头!呜呼,余竟堕落至不知廉耻为何物耳。本身尚淌肛血;何竟冒充痔医耳?但所撰之文,以每日两百字计,少说亦有煌煌五十余万言。况所书者,皆主旋律。若纠其错别字,汇册出版发行,实可教化黎民焉,实为一精神原子弹颖。
至此,官家再不理愚。吾惑,命悬一线,不知如何了结。一日,队上有犯从县城归,悄对余言:县革委发文与黔首讨论:汝犯上,该否杀?愚性本懦怯,一贯贪生怕死。知无人敢对杀吾持异。遂,夜不有寐近月。自省后半生之高血压应由此始。
又一日,又有人告愚曰:曾作旁证之犯,在人劝谕下,悔矣。已具书证:原来所指之罪,均聆于田某言,非亲听于吾语焉。现田某所举,实孤证矣;但愚仍不敢奢望得赦,仍继续深刻反省。
次年六月,县人保组派员讯余。吾无奈,只有反戈一击。曰:有年,愚曾获劳改积极份子称号,对田某监督甚力,遂遭忌,此实诬陷报复耳。当时审讯大员无态。后听闻,曾唤他犯讯之。尽曰:然, 田报复杨耳。此后,遂我人再问。
当年七月“一打三反”,农场尽显专政威猛:除再关、管二十余就犯人员外,更有八人被毙。多年后查,具为“莫须有”矣。死者尽获平反昭雪,其家属亦各得币40000元。愚虽爱财,但私忖:这钱还是不拿的好。
该浪过,余带镣两年后竟不了了之,真险矣。又细想,莫系仗外公取有一好名耳。
文革间,父在太学亦深困焉。自母弃世,子辈远离,孤身孓然。虽不乏有人劝其续弦,皆被拒。吾亦男人,其中苦处,自当深悉。文革中,父月费15元。劳动,则窑内高温出砖;闲逸,则立台躬身被斗。但父毅韧。除禁于牛棚外,若能回陋居,则紧闭门扉,拧暗孤灯,继续埋头编撰未竟之西夏史也。且不论冬夏,每夜都熬到鸡鸣。三易其稿,几经反复,历时,十余年。其秘密状比,《红岩》中之白公馆办《挺进报》尤甚。况其三恩师中,王、蒙二人已殁,谁还惦其事耶?但父以为;人于世,大莫信矣。非此,难以对天。此时全国俱佛头淋粪,斯文扫地。有
“份子”彻夜编篡“历史”,岂非“新动向”乎?若遭洞察,实大逆焉。定操家焚稿,命难保矣。
愚混至刑满,官方恤吾在劳营多年,所研习者,如捡牛粪之艺,确难在省会城中施展。又告余:现军民人等,研习雄文宝书后,个个拳脚都甚为了得,彼等皆非对手。为安全计,留场原地就业系上策焉。生欣而受之,此,铁饭碗也。能享,何乐而不为?
未几,吏仍命吾捡粪。愚嘴馋,颇不惧劳疲,往往跋涉数十里赴县上啖肉。每至城郊,则将粪担藏匿于秘处,捧溪水浇脸,洗涤化装毕,即正步入街。比计袋中钞票,尽购荤腥。酒肉饭饱后若能有幸目睹一二美女,则更不虚此行矣。
如此三四次后,因路过遥;再兼钱囊如洗,兴没焉,不再为此蠢事。有暇。饱食后,则入乡随俗,长躺于野烤太阳矣,兴至,常不禁鼓腹而歌:“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
可好景不常。衣食虑五载后,被驱回蓉。在巡捕房,狱吏赐币90元(每年摊6元之钜),买断狱龄;亦作创业基金。并谓曰:汝当自食其力耶……余一见钱,顿时眼开,心窃喜。连连诺之,并与吏洒泪而别。
是年,太祖驾崩,公子华继位,擒后党四凶于宫。不久世祖摄政,再废华、胡、赵。并定韬光养晦、“师夷技以制夷”为国策。只要白猫黑猎,不问姓资姓社。全国竞相以替洋阔佬打工为荣。数年,GDP大增。神洲一遍灯红酒绿,华夏四处金迷纸醉。众多官吏更以身作则:践“先富起来”之诏。于是,男盗女娼遂与国际接轨焉。
吾父老矣。不期在耄耋之年,其《西夏史稿》终于成书。初仍默默无闻,尚不及省宣传部对某公社的调查报告(当年省社科一等奖);但自有俄夷、倭人、匈奴等国汉学家尽为此来华求晤吾父。后更被剑桥大学的《中国辽西夏金元史》称誉为“当今研究西夏最有价值的著作”后,当局方觉。警方遂率先“平反”,称昔“明确‘历反’身份”之词,误会耳。校方也不干堕后,不仅连提职称,让其再执教;并许授徒硕、博;宁夏大学、川师大也相聘为兼职教授;中国社科院亦任命为民族所学术委员;省、部再授各类奖项;颁发内阁津贴;后又荐入省文史馆等等,真老来红焉。
余逾四丈,始与周氏为婚;但仍谨遵吏训:不啃老。不剥妻。重入江湖三十载,反复操业二十余。陷身花花世界,愚凡人,岂无迷嗜钱财之心耶?但所从业,俱贩夫走卒,其技仅糊口耳。想贪亦无门。只得以“四原”、“三代”压邪,习“八荣八耻”修身。以讨老父妻儿悦矣。
04年,父染癌。临终,执余之手含泪曰:“卧榻半年,思省再三,今生实未有祸国殃民之为也,吾被人作贱也罢;但汝等不济, 也皆由吾起。内心疚愧已非一日……”言毕卒。享年九十有二。丧妻凡四十四年,直至终老未再娶。不屈不挠,能伸能缩,不易也。余敬之,不仅因是其子耶。
浑浑浊浊中,又两年。愚竟不知老至。一日,在家,如厕出。忽见一白发老叟径朝吾走来。其状老丑,更猥琐焉。欲斥之:尔何擅撞吾家门耶?不料细瞧。竟是吾壁镜之映象耳。余大恐。掐指数,方知距古稀已无多日矣。不由心黯气馁。人将不存,何言贫富贵贱哉?遂与妻商,究其退休金能否典足二人食米。一算,竟能如愿,吾不禁大喜,立誓不再为稻梁谋。此举虽涉贪嗟来之食;但妻愿,旁人岂能指手划脚?
赋闲后,居家无聊,一日忽闻乳子正行毕业典礼,愚立狂奔至其校,不忌众目睽睽,竟剥子学士袍服穿戴,后并摄照自赏。知愚者,实以志江湖生涯结业,从此金贫洗手耳;绝无盗名欺世念。
此后,愚则游手好闲矣。常观盗版碟,偶赌五幺二。复不思上进。并偕妻与卢、张二君家人云游,悠悠哉,状若仙人也。有人见遇拒挣银两,不解。戒吾曰:汝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否?吾点头称晓。彼笑曰,既然,何不践行?愚亦笑答:吾坎坷半世,岂未生于忧患?若立死,现正大讲和谐,定当安乐矣。此为愚味终生宏愿。实属可遇而不可求,何惧耳?彼无言,乃退。
着笔,记之为传。
太史公曰:眼哥一生乖蹇,非命;也难诿于脾性。无他,皆闫王疏忽:误让其早投胎六十年耳。恰逢制恶,藐人权,孰命不忽焉?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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