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艺术相关的谬与误(图)
饱含着感情的诗和枯燥的数字,几乎是互不沾边的两码事。但是,在古代诗人的名作中,却有不少名句中镶嵌着数字,如: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李白)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杜牧)
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崔涂)
桃李春风-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陆游)
怎样理解这些数字呢?难道这些数字就像数学中的数那么准确,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吗?如果你这样看待这些数字,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它们是想像的翅膀,思想的火花,缠绵的感情,深沉的诗意。诗人在吟咏中将枯燥、冰冷的数字点化成了诗,我们在阅读中万万不可将它们或加或减或乘或除!
可是在实际阅读中,却有人硬要把诗人点化为诗的数仍然当做数学中的数,结果便不免闹出了大笑话。
《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是北宋的一位著名科学家,对文学也有较深的素养。不幸的是,他有时却以科学的眼光欣赏文学,而且显得很执拗。沈括在书房阅读杜甫《古柏行》中的名句:
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杜甫用这两句形容诸葛亮庙中一株古柏的伟岸挺拔,进而抒发自己对诸葛武侯人格的仰慕和钦佩之情。但沈括却没有着眼于此,他只抓住“四十围”、“二千尺”两组数字,说“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意思是说杜甫把这株古柏的粗和高弄错了,使古柏显得太细太高。后来有个叫黄朝英的人为杜甫辩护,认为弄错了的不是杜甫而是沈括。黄朝英一边拨着算盘珠,一边责问沈括——你精通九章算术,怎么连“古制以围三径一,四十围即百二十尺”都不懂呢?“围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两手大拇指合为一围,则是一小尺,即径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庙古柏,当从古制为定。则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细长讥之乎?老杜号为诗史,何肯妄为云云也!” 这位黄朝英用嘲笑的口吻教训沈括,也是以数学的眼光论诗,而不是以艺术的眼光论诗,他和沈括所犯的错误是完全相同的。
事实上,闹这种笑话并不限于沈黄二人。据说宋代有个叫王祈的人,写过一首《竹诗》,其中有“叶攒千口剑,茎耸万条枪”之句,后来竟有人以叶数(一千)除以茎数(一万),对王祈作了“十竿共一叶”的讽刺(见《王直方诗话》),丝毫没有考虑作者以“千万”比竹林的繁茂,以“剑枪”喻竹叶竹竿劲拔锋锐的写作本意,这岂不更可笑吗?
鲁迅在《诗歌之敌》中曾说:“诗歌不能凭仗了哲学和智力来认识,所以感情冰结的思想家,即对于诗人往往有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可惜鲁迅的话说得太晚了,沈括和黄朝英都没有读到,难怪他们在读诗的时候,要拨动无情的算盘珠呢!
错了反而对了
文学作品为了有效地表现主题和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常常使用一种别出心裁的“谬误”手法。通俗地说,这种手法是先有意地把话说错,然后让读者感到错了反而对了,以便收到更强烈的艺术表达效果。如南朝的江淹曾写过一篇有名的《别赋》,其中有这样几句: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
这是说各种各样的离情别绪,都会给人带来难以名状的痛苦。其中“心折骨惊”一句,显然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人的心灵不是硬而脆的东西,怎么会折断呢?人的骨头没有知觉,怎么会有惊惧之感呢?所以如果把“折”“惊”二字调换一下位置,写作“心惊骨折”,那就顺理成章了。
再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中有这样两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
“泉香而酒冽”,有的本子作“泉冽而酒香”。从字面和事实看,“泉冽而酒香”应该说是绝对准确的,因为泉水可以说清冽,但却绝不会有什么香气,酒是香的,这也是人所共知的常识。可是欧阳修的原作却分明写作“泉香而酒冽”,这难道是他自己闹错了吗?我们以为,像欧阳修这样的大家,是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
对以上二例,后来不少人都不以为作者犯了常识性的错误,或者是出于偶然的疏忽。人们认为,欧阳修这样写,正是使用了一种别出心裁的“谬误”之法,以期产生不同凡响的效果。别出心裁的“谬误”,是艺术反映生活的一种正常的也是必然的要求。如此看问题的人,其欣赏水准无疑是高明的。他们发现,连心灵也会感到有折断之痛的离情别绪,连无知的骨头也会感到震惊的离情别绪,必然是最强烈、最震撼人心的,如果把这样的痛苦写成“心惊骨折”,字面上通虽通了,但却会失之泛泛,显得太一般了。所以“心折骨惊”,错虽错了,但无理而有理,反而对了。至于“泉香而酒冽”,不仅不是作者弄错了,而且有“互文互见”效应,使泉和酒,色香兼而有之,可使读者由泉水的清冽,联想到酒的清冽,由酒的芳香,联想到泉水的芳香,显露出作者独特的感受和艺术联想。所以说“泉香酒冽”,与其说是作者的错觉,不如说是作者真情实感的流露。
以上二例看来似乎琐碎,所谈不过一字一句的细微末节,但蕴藏在细微末节中的却是一条重要的艺术创作规律。运用这样的规律,目的不在呈现一字之奇,一句之妙,其最终目的则是为了表现内容的真实和效果的强烈。所以对这种有意为之的制造“谬误”的艺术创作规律,我们不能不有所认识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