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红冰:思念故国(上)(图)
【鉴于自焚藏人已逾百人,现将袁红冰先生所著《通向苍穹之巅——翻越喜马拉雅》在网络刊载,以表达对自焚藏人的声援与敬意。 ——《自由圣火》编辑组】
看中国配图(路透社)
第八章 思念故国
——乡愁万里,如歌如诗,如漫天飞雪
思乡,是纯净的情感,比爱情还要纯净。因为,思乡之情中没有任何本能的阴影。亡国者对故国的思念,则是思乡之情中最丰饶的意境——故国之思,超越个人生命,属于漫长而古老的历史命运,所以血泪丰饶。
流亡者无论个人的境遇如何,他的心都是苦的;世间有万般苦,流亡藏人的心则最苦——那一颗颗思念故国之心,仿佛用花翎孔雀的胆汁浸泡过。
一个西藏流亡政府的官员对金圣悲说:“佛法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他似乎想以此显示情感的超脱。这句话虽然有哲学意蕴萦绕,但是,哲人却不相信。从官员的这句话中,金圣悲听出某种说教式或者宣传的意味——不知为什么,即使形而上的哲理或者美丽的诗句,只要由官员说出,就总会散发出极端形而下的世俗气息。
在金圣悲意识间,西藏才是佛学真实的故乡;佛学确认雪白日球般的岗仁波钦为宇宙的中心,也就确立了佛学与西藏高原生死相依的关系。至少对于藏传佛学如此。佛学如果被铁血强权摧残,湮灭在普遍物欲化的心灵间,西藏高原将由于精神的死亡而荒凉;佛学如果失去西藏高原,也就失去了宇宙的中心和永恒的故国——西藏青铜色的大地、金色的雪峰和莹蓝的雪水湖,是对佛学的壮丽的自然表述,失去那来自天启的表述,佛学又怎能不黯然失色。
流亡藏人翻越喜马拉雅雪山时,凶险与梦同在。来到印度之后,梦在诗意干枯的现实中消逝;无梦的生活中,思念故国就成为另一个梦。前后两个梦境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憧憬未知的世界,一个是心灵的回归。金圣悲遇到的每一个流亡藏人,都是一滴思念故乡的金泪或者红血;都是一阵随永不停息的思念之风,飘向故国大地的黄叶或者落花。
在德里藏人村拥满店铺和小摊的狭窄街道上,金圣悲像一片灰尘飘荡,只有把自己想像成一片灰尘,他才敢呼吸那散发出浓郁腐败味道的闷热、潮湿的空气。他觉得,自己的白骨也由于吸进粘乎乎的肮脏的空气而开始腐坏。就在这种白骨腐坏的绝望感中,从一个出售DVD盘片的小摊间,突然飘起一缕录音机播放的藏人的音乐。瞬间之内,金圣悲仿佛已经离开了印度,魂返空气浅蓝、清凉沁心的西藏高原。一个妖娆而莹澈的女声,随着雪水河波浪般起伏的音韵,吟唱情歌:“上山采一朵花,放进口袋里,带回送给情哥哥,那花儿呵,就是我的心… … 。”
顺音乐飘来的方向望去,一个少妇呈现在金圣悲的视野间。由于坐在小摊后的暗影里,少妇的面容有些朦胧,如同一块生锈的铁板上的浮雕。然而,在痴迷地倾听藏歌中,她的泪影却晶莹明亮,像是飘落在红叶上的初雪的融水。对诗意的敏感使金圣悲注意到,少妇手里有一小块青铜色的岩石——她纤秀的手指情态炽烈而痛苦地抚摸著那块岩石,就像抚摸青铜色火焰般的思乡之情。金圣悲不知道少妇在想什么,为什么而泪影如银,但是他确信,那块小小的岩石一定是从西藏带来的。
游历达兰萨拉期间,在树杆如红铜铸成的松树下,金圣悲曾同一位老人饮酒交谈。他们喝的是烧心的烈酒,谈的是能让顽石之心都疼痛的思乡之情。老人有贵族血统,五十馀年前随达赖喇嘛一起走上流亡之路。老人的眼睛里只剩下凝重的沉思和铁锈色的忧郁——沉思与忧郁,仿佛百年暮雾的重叠;那是曾经年轻、坚毅、灼热、虔诚的生命的遗迹。
老人倚著一块雪白的石头,席地而坐,声音像沉重的风,讲述他的心情:“从离开西藏边境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念拉萨,祈盼早些回去。谁知这一盼就是五十多年,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流亡的尽头。… … 这棵松是我来到印度第二年种下的,这块白石也是我用车从山里拉出来的。当时,以为用不了几年就能回西藏,想把树和白石留下来作个纪念,感谢这个收留过我们的国度。一年又一年,树叶越来越密,树影子也越来越重。坐在树下,我有时候觉得树影子好像要把我给埋掉。你再看,风吹雨淋,连这块石头都裂开了,人又怎么能不老。可心中想家乡的念头就不会老,那个念头好像越来越年轻… … 。”
凝视著老人,就像面对一颗被五十馀年的思乡之情烧焦的心。金圣悲知道他没有能力安慰老人——又有谁能给一颗枯焦的心以安慰呢?就在金圣悲心神黯然之际,他却惊诧地发现,老人眼睛里的迷茫突然被点亮了,犹如一片铁锈在阳光中燃烧起来。接着,他听到了老人兴奋的、神往的声音:“人老了,死在外面也没有意思。现在,山上的风还刮不倒我。我想再拿起枪,跟那些搞复国,搞独立的年轻人一起,翻过雪山回去——把血浇在西藏的雪地上吧,藏人的血不应该浇在别的地方… … 有个喝醉的藏人把自己的血和鹰血都洒在白布上比较,没有人能分清哪一片是藏人的血,哪一片是鹰血——都一样红得耀眼。我不应该让这么红的血,在我衰老的身体里变黑,我要让血浇在西藏的白雪上… … 。”
思念故国之情不仅属于女人和老人,也属于壮年汉子。一位高大的中年僧人曾为思念故国而在金圣悲前垂泪。他出生在康巴,到印度后才作了僧人。金圣悲同康巴人在一起,即使以前完全陌生,也总会有一种自然的信赖之情。或许是康巴汉子形象中那种壮丽的雄性气质使金圣悲信任——他相信与他同样英俊的男子汉。佛的意境使这位康巴族僧人雄性的壮丽转化成坚毅的沉静,不过,金圣悲仍然能感觉到,那坚毅的沉静深处,时时掠起炫目的激情,犹如黑云间猝然闪耀的雷电。
一九八九年,这位僧人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中学生。听到军警在拉萨屠杀僧人的消息后,他被愤怒点燃了,他觉得自己必须作些什么,否则怒火会把他的身体烧成灰。最后,他选择了翻越喜马拉雅,他就是要以此冒犯一下那个铁血强权。
离开西藏之前,他与相恋的姑娘告别在荒野。他对情人说,他很快就会带着枪和西藏的自由一起回来。那一天的晚霞格外红,苍穹好像烧红的铁幕,而大地仿佛沉浸在血海中;回顾中,情人的身影同落日一起,在地平线上摇荡的野草丛中燃烧。他来到印度两年之后,才听到从他家乡逃出来的人说,他的情人后来被抓起来,关了几个月,警察向她逼问关于他流亡的事。从监狱出来后,他的情人就失踪了。人们都说她被关押期间,受了太多的侮辱。失踪前她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人太坏了,太可怕了。我要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朋友们推测,她是走进藏北无人区,消失在日夜不停的风中。
“得到这些消息后,我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她的骨架在风中呼喊,骨架白得像要把我的眼睛刺瞎… … 。”僧人发出一声悲啸般的长笑,掩盖他心中的苦痛,对于有勇士情怀的男人,把情感的伤口祼露出,意味着软弱。
“也许因为僧衣的颜色同我们分别那一天晚霞的颜色很像吧。”——在回答金圣悲问他为什么作僧人时,中年僧人自我解嘲似的这样说。然而,金圣悲却理解僧人没有说出的原因。
“如果不进入佛的意境,不去冥思生命虚寂的真理,对情人的思念会烧裂他的骨,会把他的心烧成殷红的灰烬… … 。”金圣悲默默地想,突然情难自禁地问出一个残酷的问题:“你曾对情人承诺,带着枪和自由回去。可是,作了僧人,就不能再拿起枪。你将怎样向已化作白骨的情人的鬼魂解释——解释你违背承诺的原因?”
僧人的身体震撼了一下,然后便凝然不动,似乎变成一座石雕。在青铜色的沉默中,金圣悲发现僧人的眼角缓缓渗出一颗金泪。金泪沉重地滴落下来,在尘土上破碎。那一刻,僧人的神情比死还荒凉。仿佛他的魂已乘风回到藏北无人区,去寻找情人的白骨。而留在流亡地的,只是无魂的肉体。
一天,金圣悲思索著藏人的思乡之情,走过达兰萨拉一条沿悬崖蜿蜒的路。一阵儿童的歌声随风从峭壁下飘上来,金圣悲的目光则如断翅的鹰,坠下陡崖。陡崖下有一座小学校。透过一间教室敞开的窗口,可以看到一群大约七、八岁的藏族小姑娘正在学习藏族歌舞。教室的墙涂成白色,那扇敞开的窗口仿佛是在枯骨般苍白的虚无之上凿开的一扇命运之窗,而流亡的藏族女孩只能在现实之外的虚无中载歌载舞,故国离她们似乎比现实到虚无还要遥远。
金圣悲忽然想起,一个被父母托人从西藏送到达兰萨拉学习藏文的小女孩——她的眼睛眨动时,犹如两只翻飞的花翅蝴蝶——曾对他说:“我想妈妈,我想为她唱歌跳舞。看我唱歌跳舞,她的眼睛就像开了的花一样好看。”说完,小女孩轻轻叹息了一声,轻得像蝴蝶的花翅搧动的风,可是,金圣悲却从小女孩的轻叹中领略到如云如雾的茫茫哀愁。
铁汉的金泪和小女孩的哀愁,最能令哲人心悲。此刻,透过那扇窗口,望着好像在苍白的时间之外歌舞的藏人女孩,金圣悲生命深处涌起一阵冲动——他想搂住坚硬的岩石,纵情痛哭。同时,他无法不诅咒命运:“上苍为什么要逼迫一个美而接近宁静佛心的民族,承受流亡的悲苦;难道苍天也妒嫉美,并仇视圣洁慈悲的佛心吗?如果任由藏人在流亡的悲苦中湮灭,而冷漠,而无所作为,人类本身就丧失了存在的正义性。”
藏人的流亡是一首英雄史诗,翻越喜马拉雅表述诗的浪漫与美,之后在印度的流亡生活,则是为美而必须承受的属于诗的艰难。藏人是高原民族,生命中有冰雪的魂魄。然而,流亡藏人中的多数却不得不活在印度,这片酷热、潮湿、肮脏的低地,这本身就意味着艰难。但是,藏人为英雄史诗顽强地承受着艰难,无怨无悔。对于流亡藏人,翻越喜马拉雅之后,活着就是真理,就是不死的诗意之美。在制作工艺品的闷热的小作坊里,在出售各种小商品的摊铺后面,在苍蝇多于灰尘的混浊的空气里,一个个藏人的身影显示出比牦牛头骨还坚硬的生命意志。
如果站在达兰萨拉群山之上,让俯瞰的目光越过印度次大陆,飘向世界,就会发现,无论在地球的何处,每个藏人都像一缕染血的雪尘,随风回旋、飘荡,向人类传播著关于一个当代英雄史诗的信息。不管在印度,还是在其它国家,即使在仙境般的澳大利亚,流亡藏人最深挚的情感,都是对故国的热恋,对家乡的苦思。而藏族流亡诗人群体,则用他们的诗,使藏人的思乡之情升华为生命的哲理和自由的诗意。
对于绝大多数民族,诗意只栖息在诗人的生命中,而诗人又像沙粒中的金子一样稀少。然而,藏族似乎每个人都有成为诗人的可能,因为,这是一个用诗意表述心灵,用情感表述生命的民族。连佛心都诗意盎然。当代的达赖喇嘛和大宝法王都有诗作;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更是诗人中的天纵英才,他的诗使慈悲的佛心华美,美得如花如霞。或许很多人从对佛的理解出发,都不愿肯定仓央嘉措的诗情,但是,金圣悲却觉得仓央嘉措是一个奇迹,无论对于佛学,还是对于诗,都是如此——让佛心美如诗,让诗意在佛心中净化,那应当是诗的艳美与虚无的哲学结成神圣同盟的高贵形式。
流亡诗人群体,撑起了属于藏人流亡命运的文学的星空。一个历史命运如果诗意凋残,就会缺乏感动苍天和大地的魅力,因为,美干枯了。流亡诗人则使藏人的流亡诗意青翠。他们的诗作题材广泛,不过,对于西藏故土的思恋,是每一首流亡诗的情感之魂,是藏人流亡诗从各种角度表述的永恒主题。藏人的诗作不像从生命中涌现出的情感,而像从岩石裂痕间流出的泪,从铁黑色大地深处淌出的血,从浩荡的风中飘出的哀愁,从雪山之巅的金霞中闪耀而出的欢笑,从野花娇艶的花瓣上渗出的柔情。或者说,流亡诗人的生命天然就是西藏高原的一部分。
对于金圣悲,在达兰萨拉同藏族流亡诗人的相处,意味着一种心灵的沉醉。几年前,金圣悲曾走进过自命流亡诗人的汉人群体。他们中的男诗人大都倾向于用比女人更长的头发作为诗人的标记;少数试图附庸风雅于诗的“民运”女人,则通过穿屁股上印有一大朵花卉的旗袍,证明其诗人的身份。日夜煎熬著这群“诗人”的愿望,就是如何讨得洋人的赏识——他们那颗比小商人还精于算计的心懂得,在西方文化主宰的时代,洋人的赏赐是世俗名利的源泉。
金圣悲把曾经走近汉族诗人群体去寻找诗意,视为他此生所犯的最愚蠢的错误之一。因为,这是一群离诗意最远的动物。同他们在一起,意味着精神的酷刑;他们的生命就是一团团灼热蠕动的物欲,一滩滩醉鬼的呕吐物般恶臭的虚情假意,一颗颗紫黑色的世俗野心,一条条蛆虫一样渺小而猥琐的精明,一个个腐烂的死耗子般令人厌恶的虚荣和做作。这是一个正用他们丑陋而无耻的生命侮辱诗的族群;他们背叛了美,并把诗当作修饰俗不可耐的人格的脂粉——他们是以诗人的称谓作精神卖淫招牌的男娼女妓。
金圣悲对于自称“诗人”者产生了一种深刻的畏惧,畏惧于他们污秽的人格。然而,当他刚一走入藏族流亡诗人群体,就立刻呼吸到了荒野间岩石的芳芬和白杨树的清香,而属于真实生命的丰饶感立刻拥抱了他。
最初走入金圣悲视野的,是女诗人松秀吉;她是第一位出版藏文流亡诗集的女诗人。松秀吉长发像风一样自由飘散,面容轮廓清俊秀美。她不事粉饰,脸部呈现出只属于西藏高原的那种青铜色,这使她看起来犹如从古老时间锈迹上剥落下来的一片美丽的阴影,又像一缕被时间遗忘在辽远地平线上的青铜色的晚霞。
松秀吉只能讲几句简单的汉语,金圣悲则基本不懂藏语,而通过翻译交谈又太正式,那不适于诗者间的相互理解。金圣悲同松秀吉的交流是用宁静而深长的注视和天启的灵感来进行。金圣悲从松秀吉的眼睛里,看到了比时间还古老的忧伤,看到了对壮丽的雄性之美的渴望。这渴望能灼伤火焰,因为,它使金圣悲风中的红焰之心都感到了疼痛。金圣悲意识到,在落满时间红叶的古老忧伤深处,对壮丽雄性的渴望已经超越了个人恋情的意境,那是一个苦难民族的女性,对于英雄的向往和祈盼——愿英雄引领民族的命运,征服百年苦难。
松秀吉送给金圣悲三本她的诗集。尽管诗集用藏文写成,金圣悲无法阅读,而且金圣悲甚至也没有问诗集的名字,但是,从诗集的封面上,他天启的灵性已经理解了写松秀吉心灵间的诗意。
第一本诗集的封面上,横斜的枯树枝杆戳破观看者的视野,枯枝后面的远景间,灰褐色的干涸大地呈现出来。凝视诗集封面,金圣悲想用猩红的血浇灌枯死的树,换回翠绿的生机;想让无尽的泪水,渗进干裂的大地。同时,他感到了松秀吉的绝望。他没有想到,女诗人纤弱的身体承载的生命中,竟然能容纳得下死寂的大地般的绝望。“心灵已在绝望中干涸,生命却还要像一缕残破的风,挂在枯枝之上——她,敏感如血滴的诗人之心,默默忍受着多少苦痛… … 。”金圣悲用思想亲吻那缕残破的风。
第二本诗集的封面,背景上覆蓋着令顽石都会悲愁的铁锈色,庙宇的残垣断壁浮雕在铁锈色的背景间——阴郁的背景似乎象征著死去的时间,巨大的残垣断壁犹如一个历史命运的遗骸。金圣悲的思绪像一片铁黑色的阴影,从废墟间飘过:“她的悲愁属于西藏的命运。这悲愁好像在预言藏传佛教文化的湮灭。只是不知,预言意味着对苍天的控诉和诅咒,还是意味着对命运的哀悼。不过,无论如何,这诗意的悲愁绝不会哭泣。因为,悲愁间有铁石的风格——比干枯的时间还坚硬的悲愁,可以属于万年暗夜,却绝不会属于哭泣。然而,她的心灵间除了铁灰的色调,就不再有其它颜色了吗?”
疑问之间,金圣悲的目光移向第三本诗集。封面上,薄暮时分的灰蓝的天空,显得苍茫而浩渺;天空中,团团火烧云艶丽得像红宝石的泪影。几只天鹅在嫣红的云霞间飞翔,翅膀宛似一片片浴血的美丽火焰,而天鹅振翼奋飞的情态,表述著回归心灵故乡的急切之情。“越过干枯死寂的绝望,越过铁锈色的千年悲愁的遗骸,她心灵的极致之处呈现出的诗意,竟会如此艳美… … 艳美的,是回归故国的愿望… … 。”金圣悲用目光轻抚诗集封面上那群衔著红霞飞向落日的天鹅——金色的落日,是一切美丽心灵的故乡。
金圣悲终于让目光离开诗集时,却发现松秀吉正出神地望着他手中诗集,就像越过永恒,深情地遥望她自己的心。那一刻金圣悲被感动了,他想道:“诗是她的魂,是她苦恋的情人。或许她可以背弃自己的男人,但她定然不会背叛诗。因为,诗是她的魂,而故国之情,故乡之恋,则是她的诗之魂。”
松秀吉的丈夫杨科加也是一位诗的恋人。他送给金圣悲的诗集,封面是暗夜中燃起的一团金红的篝火。火的形态狂放不羁,像一只被雷电点燃的鹰。金圣悲相信,这团篝火定然不是消闲的旅游者所点燃,而属于跋涉万里、追求自由的流浪汉。否则,篝火不会有如此激动人心的风格:好像在人世间的悲怆之巅起舞的恋情。
杨科加的头颅仿佛一块褐色的顽石——那种顽石在西藏高原上到处可见,只要随手拾起一块,给它按上一双雄狼的眼睛,刻出一个高挺的鼻子和一双厚嘴唇,那便是杨科加了。当最初知道杨科加也写诗时,金圣悲不得不相信,西藏高原的每一块顽石都苦恋着诗。不过,一张数年前杨科加被印度人打伤后的照片,却让金圣悲感到震撼,似乎照片上杨科加的神情,才是一首最具感染力的诗;诗意就凝结在他生命的深处,就像燧石中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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