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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无沫——父亲严独鹤的最后岁月(一)

 2011-04-05 16:56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作者严祖佑,生于1943年,1961年考入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1964年9月26日因“反革命集团”案被捕。同年秋,曾在上海司法师范学院和上海邮电俱乐部二处,公开举办该“集团”的“罪行”展览会。1966年被处劳动教养二年,1972年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1980年获平反。曾做过营业员、中学教师、报社记者。2003年退休于上海经济报社(现改名《第一财经日报》)。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主任记者。

(1964年9月26日,我是上海师范学院四年级学生,这天我从校门跨入了上海第一看守所牢门。1966年我被处以劳动教养二年,同年底解除教养,1967年3月我第一次回上海探亲)。

一九六七年三月,我终于首次获准探亲。

家还是那个家。但是,一切都变了。

坐了一夜火车。走近熟悉的门口,正是天色微明时分。

后门紧闭着,我举手敲了几下,声音并不响,但我的心别别跳着。开门的是惠英表姐。虽然小马路上寂无人迹,但惠英表姐还是惊恐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随即将我一把拉进室内。

我走入二楼父母的卧室。听得是我敲门,年近八旬的父亲,已披衣坐在床上等候。母亲则在房中张罗着什么。

我轻轻唤了一声父母。父亲无言点点头,然后伸手握住了我的一只手。拉我在床头坐下。

我觫然警觉,眼前的情景,和我几年前的一场梦境,何其相似。

我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曾经做过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中的我,因故被迫离家流亡,多年后匆匆回家省视。也是这样昏暗的床前,父亲握住我的手,希望我不要再离开了。可是我对父亲说,身不由己,马上就要走的。梦醒之时,泪痕犹在。

我不是一个虔诚的宿命论者。然而,冥冥之中,莫非真有一种预兆和感应存在。

父亲老了。

父亲长我五十四岁。从我记事起,眼中的父亲,一直就是很老的。然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衰老。

精神、心灵上的极度衰老、衰退、衰竭。

多年来,在我的面前,父亲一直是不苟言笑、居高临下的长者。此时,他的眼中,流露出那么深的依恋和亲情。

他絮絮地告诉我,这几年的种种经历。

他说,自我离家后,他身体一直不好。一九六六年春,发现患了早期肺癌,不久,住入上海级别最高的干部医院——华东医院。主刀医生是当时上海最好的外科大夫之一,石美馨教授。手术十分成功。父亲撩起衣服,让我看他的刀口。不愧是名医,从前胸绕到后背,那么长的刀口,就象是一条细细的,熨得服服贴贴的褶痕。

遵照医嘱,父亲戒掉抽了半个多世纪,每天多达二包的香烟。

仅仅戒了半年。

“文革”开始了,他成了“反动文人”,被列入“牛鬼蛇神”。

说到被抄家、被批斗,父亲居然露出了怯生生的笑容。他说,上海图书馆的造反派毕竟是文人,抄家时,家具、衣服都保存了下来,没有像有些学校的红卫兵那样,实行毁灭性抄家,全部抄光、砸光、烧光,。父亲还说,在上海图书馆的几位馆长中,他受到的批判、斗争的烈度还算是比较轻的。挨斗最凶的是顾廷龙馆长。顾廷龙先生是主管上海图书馆日常工作的,权重、事烦,吃的苦头也最多。在上海文化系统中,上海图书馆和上海博物馆同属于一个口子。文博口每次召开批判大会,上海图书馆主斗对象都是顾廷龙先生,上海博物馆的主斗对象,则往往是老馆长徐森玉先生。父亲大多处于陪斗地位。

父亲说,有几次,他在母亲陪同下,到上海图书馆接受“批判”。上楼时,大理石楼梯既宽又高,他身虚体弱、腿脚打颤,上不去。母亲要扶他,造反派不准。于是,他只能手足并用,一级一级爬上去。他爬的时候,那些不及他一半年龄的“造反派战士”就站在楼上,看着他笑。

“他们并不太凶,也没有打我。”父亲依然怯生生地笑着。

“批判的时候,他们本来要我弯腰九十度的,顾馆长他们都是这个姿式。我年纪大了,弯不下来,就让我跪着。后来,就半跪半坐在台上。”父亲告诉我。

八十岁的人,半跪半坐,动辄几个小时……我叹了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几次,徐森(玉)老就跪在我旁边,他比我还大好几岁。听说麒麟童(周信芳,上海京剧院长)眼睛瞎了,批判时不肯弯九十度,也是这样半跪半坐的。”父亲又笑了,还是那么怯生生的。


在这里,我多少化一些笔墨,说一说我的父亲。

父亲生于一八八九年重阳日。一九一四年,他二十六岁时,进入新闻报社,此后几十年,一直担任新闻报副刊《快活林》和《新园林》的主编,及新闻报的副总编辑。

新闻报是清末民初期间,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民办报纸,也是历史最悠久的报纸之一。同申报合称“申新二报”。旧时,《报童歌》中“三个铜板就买两份报”,即指这两张报纸。

从上世纪初到四十年代末,新闻报的《快活林》、《新园林》和申报的《自由谈》,一直是国内拥有读者群最大的报纸副刊。父亲主持新闻报副刊三十余年,以“独鹤”为笔名,在他执笔的“谈话”专栏上,每天撰写一篇短文(时评)。父亲的短文所选取的题材,上至国家大事,下及市井琐闻,皆为平民所切切关心者。文字平易,雅俗共赏,每篇虽不过几百字,却深受读者欢迎,也为自己赢得了不小的声誉。

父亲当年主编的新闻报副刊,有三大亮点。其一是他自己撰写的专栏;其二是张恨水先生的连载小说;其三则是丁悚先生(著名漫画家丁聪先生之父)的漫画。其中,张恨水先生的成名,可以说是同父亲的推介分不开的。张先生原籍安徽,久居北平,南方读者原来对他并不熟悉。一九二九年,张学良将军在东北宣布易帜(将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换成国民党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服从中央政令,中国名义上归于统一。同年,以父亲为团长的南方新闻代表团访问东北。往返途中,在北平稍作停留。北平同行向父亲介绍,有一位名叫张恨水的小说家,其作品甚佳。父亲遂和张先生相识,成为至交。此后,张恨水先生每有作品完稿,必在新闻报副刊连载,首部即为《啼笑因缘》。新闻报因张恨水的小说而赢得了更多的读者;张恨水也因新闻报而声誉鹊起,名满大江南北。

作为当年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民办报纸主笔,父亲的结交遍及社会各界,诸如演艺界的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郑正秋、张善琨,工商界的吴蕴初、唐君远、胡悌维,左派的田汉、夏衍、洪琛,国民党方面的陈布雷、潘公展,以及袁世凯的公子袁寒云等,都和他有不错的交情。

一九四八年重阳,父亲六十虚度,我时年仅六岁,尚依稀记得家中热闹了好几天。其中,蒋介石先生送来一块由他亲笔所写“进德懿令”四字的寿匾,送来寿匾寿幛的还有于右任、吴国桢等诸公。然而未及一年,国民党兵败南迁,父亲惧祸,其中属于“反动头子”赠送的匾额对联大都付之一炬。迨至一九七八年,我获释回家整理旧物时,居然还发现一幅曾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的张道藩先生(也就是争得大画家徐悲鸿先生前妻蒋碧薇女士为妇的,那位国民党著名才子。)的一幅寿幛,以及时任上海警备司令的宣铁吾将军送的一幅寿联等。真是斯人已去,斯物尚在。

父亲一生办报,在民国年间,除了抗战后期日军占领上海租界,报社被日伪接管,他因拒绝附逆而辞职闲居外,从来没有离开过报社。一九五九年以后,父亲历任全国政协委员,他在政协中代表的界别,也是新闻出版界。但事实上。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对全市新闻媒体实行统一管理,进驻新闻报的是恽逸群先生,他一上任,就对新闻报内的老报人着手清理。父亲和一些同仁被安置到新成立的新闻图书馆,由父亲任主任,从此离开了新闻工作岗位。嗣后,上海的图书馆系统经数次合并,新闻图书馆最终并入上海图书馆,父亲是五、六位副馆长之一。

大约一九五三年前后,父亲还在规模同现时街道图书馆差不多的新闻图书馆担任主任时,发生过一个小插曲。也许是父亲在报刊上久未露面的缘故,也许是旅居港澳的读者对父亲存有一份眷念,当时不少港澳以及东南亚的华文报纸,忽然传出父亲因抑郁而身亡的消息,还刊登了不少悼词和挽联。一时间,家中接到不少来自海外的电话或信函,大都是询问父亲起居安康的。父亲起先还懵然不知,直到有一天,父亲的外甥杨公器表兄的一位朋友从香港来沪,见面就问:“你舅太爷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公器表兄责其出言唐突,这才得知原委。后由父亲亲自撰文至海外报纸澄清真相,闹了好一阵子,才告平息。

不久,全国首届人民代表普选开始。某日,家中突然接到当时上海市提篮桥区政府的一个电话,称有要事同父亲商量。父亲惊咤莫名,自忖与该区素无往来,后方知自己已被推举为该区的上海市人民代表候选人。对于凭空当上上海市人民代表,父亲是颇为高兴的,但又不免自嘲:“哪能弄到提篮桥区当代表,好像有点不吉利。”不料一语成谶,十年后,我果然进了提篮桥监狱,当了一名犯人。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国作家协会成立起,父亲就列名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理事。但他已很少写文章,是一个不事创作的作家协会会员。偶尔动笔,也是应中国新闻社之约,为海外报刊写些歌颂公私合营、歌颂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跃进、歌颂社会主义新气象的文章。我曾问他,老是写这样的文章,有否感觉乏味。他摇摇头说,你年纪小,还不懂事。话才出口,旋即又警觉起来,瞠目道:“你怎么能说些这些文章乏味,不知天高地厚,要吃苦头的!”由此,父亲始终反对我读文科。直至我进了大学中文系,他还一直担心我要“吃苦头”。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父亲收集了不少有关《西厢记》的资料,而且很用心地做着笔记。这可是少有的事。我问父亲,何以对《西厢记》这么感兴趣。他说,文艺出版社让秦瘦鸥先生(小说《秋海棠》的作者,父亲的老友,时任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来约稿,他们打算出一套由传统古典戏曲名著改变的通俗小说,约父亲写《西厢记》,张恨水写《梁祝》。又说,“这恐怕不仅是约一本书稿的事。看来,有关领导部门认为,我和张恨水这样的人,还是有必要再度出山的。”

我高兴地说:“那好呀!您已经多年没有像像样样地写过东西了。这次一定要写得精彩。”

父亲欣然点头:“那当然。”

由于力求完美,父亲的准备工作比较缓慢。张恨水的《梁祝》先出版,很快招来各方挑剔和非议。父亲闻知后,马上辍笔。他以后曾好几次对我说:“幸亏我落笔慢,要不然为一本书,几千元稿费,找上这么大的麻烦,实在不上算。”

一九五七年,当局鼓励“大鸣大放”,从中央到地方,先后召开“宣传工作会议”。上海市一级的右派分子,大都是在这次“宣传工作会议”中被“引蛇出洞”的。父亲是上海市“宣传工作会议”的参加者,同时还出席了许多次市里召开的“鸣放会”,总算平平安安地过了这一关。事后不仅没有被带上帽子,也没有受到任何批判。而且在一九五九年,全国人大和政协换届时,由于上一届代表和委员中,不少人因戴上右派帽子,在新的名单中被刷了下来。而父亲和他多年至交周瘦鹃先生,就此被遴选为全国政协委员。

好多年后,父亲对于一九五七年那几个月的风云幻变,始终记忆犹新。我曾几次听父亲说起一件事:交通大学锺兆琳教授,是我家亲戚(父亲早年去世的前夫人,锺氏母亲的侄子),也是上海市人大代表,与父亲往来甚密。兆琳表兄为人鲠直,在当时的人代会及其他各次会议上,言辞颇为激烈。父亲的另一位朋友,同是上海市人大代表的中国民主同盟上海市委负责人连瑞琦先生,曾私下向我父亲说过几次:“你这位令亲,说话这么冲,我在旁边听了有点吓佬佬的。”每次说到这里,父亲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缩到一起,摇头说:“实在想不到,后来的结果是兆琳安然无恙,连瑞琦却一顶右派帽子落到头上,而且还是上海民主党派系统几个响铛铛的大右派之一。”

我曾经问父亲:“这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父亲沉思着说:“现在看来,这一次运动,根据上面的安排,民盟是重点,连瑞琦是民盟上海市的负责人,身份决定,即使再小心谨慎,都难逃此劫。”

我又问:“那你和兆琳兄,都是属于‘劫外’的人物了?”

父亲说:“不错。我之所以能安然度过这些年的历次运动,就在于尚有自知之明。建国之初,文化部门就对当时的文人分了类,我和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等一批朋友,都属于政治上落伍的旧派文人,无论在人大政协,还是在作家协会,都只是点缀品而已,不过是摆摆样子的,就如药中甘草,可有可无,并无大用,也无大害,不会特意费心费神找你的大麻烦。这就是当年号称鲁迅掌门弟子的胡风、冯雪峰都跌了大跟斗,而同鲁迅水火不容的章士钊,却始终不倒的原因。我自知人老言轻,十分识相。每逢开会,信守一条原则:只添花,不栽刺。一定要提几条意见,也是鸡毛蒜皮,海阔天空,谈笑风生,言不及义。就这样,以不变应万变,每一步都不留下脚印,总算跌跌撞撞地走过了这些年。

父亲担任上海市人大代表十几年。每次例会,他都是预决算审查委员会委员。然而,父亲最欠缺的一门知识,就是数学。父亲启蒙于私塾,十五岁考取前清最末一科秀才。后就读上海广方言馆,那是一所半新旧的学堂,在新式课程中,较重视英语而数理化十分薄弱。至于财务、会计等常识,更是一窍不通。他第一次将当年的上海市预决算报告拿回家时,我刚入初中,那天吃过晚饭,父亲拿着报告,翻来覆去看了一会,一点门道都看不出来,就问我是否看得懂。我接过来,竭尽所能,似懂非懂,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父亲听得如在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就伸手将报告拿了回去,随手放在一边。

我对父亲说,书店里有关于这方面常识的书籍。如需要,次日放学后就可以代他买一本。父亲想了想,摆摆手:“不必了,何苦多此一举。”

我听不懂,瞪大眼睛问:“这怎么是多此一举。你连报告也看不懂,怎么审查。”

父亲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一九五九年以后,父亲每年都要去北京,参加全国人大和政协的例会,每次都带回来一大包会议的文件。父亲本人是再也不看的,拿回家就随手搁置了。那时,我已经进入了高中和大学,出于对国家最高级别会议的好奇,总要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私下翻看一遍。其中,每年都有不少代表和委员的提案及发言。记得有一条我父亲的提案,说的是他任职的上海图书馆有一钟楼,上面的大钟年久失修,经常错时甚至停摆,希望加以修缮。其他提案的具体内容大都忘了,但同父亲的提案在性质上大同小异。我当时很诧异,怎么一年一度“决定国家大政方针”的会议上,几乎所有提案都是这些屁大的事。

不过也有一次例外。记得章乃器先生有过一份发言稿。他虽已戴上右派帽子,但一度还保留全国政协委员的资格。当时,为数不多,尚留在全国政协之内的右派委员的发言,几乎清一色是认罪书。唯独章乃器先生是例外,他的发言,通篇没有一句违心的检讨,而是认认真真,逐句逐条解释自己在鸣放期间的言论,说明自己一向和共产党同心同德,决无反对共产党之意。最后希望中共领导人“坦诚布公,共商国是”。同年还有一份千家驹先生的发言,是专事批驳章先生发言的。次年,在父亲带回的文件中,我看到了是年全国政协“委员资格审查委员会”的一则通告,内容是根据民盟中央的决议,决定撤销“该盟前盟员章乃器的委员资格”。

在饿殍遍地的大饥馑年代,父亲作为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图书馆副馆长,在食品供应上,享受着与众不同的特殊待遇。他每月可获额外配给二斤猪肉、二斤鱼、二斤蛋、二斤油以及一定数量的黄豆和白糖。当时,上海等大城市中,能享受额外食品配给者,还有那些亲属在海外,定期寄来外汇者。外汇愈多,享受的配给也愈多。按父亲每月所得的配给额度,同汇入相当于二百元人民币,所得的食品配给额度大致相等。故我曾在背后笑言,一个全国政协委员的价值,比二百五还少了五十。

当然,这样的话是绝对不能让父亲听到的。如果让他听到,会光火的。父亲七十多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不高兴。

此外,最吸引人的,更在于父亲还拥有一张上海文化俱乐部的会员证。上海文化俱乐部的地点原先是在长乐路茂名路口的前法国总会(今花园饭店老楼),其中拥有六十米长、三十米宽的当时上海市内最大的室内游泳池,以及当时上海仅有的安装弹簧地板的舞池。后来,迁至座落在北京西路泰兴路的原丽都花园旧址。该俱乐部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是上海各界知名人士的聚会场所,到了食品匮乏年代,演变成了上层人士的一个食品供应点。享有会员资格的有上海市和全国人大的代表、政协委员、市政府参事室的参事、各民主党派市委候补委员以上的负责人以及科学、技术、教育、文化、艺术各界的一、二、级教授、医师、工程师、演员、作家……等等。

当时,每一位会员每月可获得十五张餐券。每张餐券可在餐厅以极低的官价,点上一盆在其他饭店绝对买不到的高级菜肴。我至今记得,那里一盆烙鸡面只要一元五角,鸡片和面的份量既多,奶油又充盈,烙得焦黄,实在诱人。同时,每个人只要再付一角饭费,雪白的上等大米饭,可以敞开肚子吃。因之,当时各界名流,对拥有这张文化俱乐部的会员证是十分看重的。在这里,我几乎拜识了那个年代几乎所有享有成名的明星、大师、作家、学者、名流。

一九六零年冬,我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学校组织下乡劳动,我懒得干农活,就伪装患了急性肠炎,住进南汇大团人民公社卫生院。那时,一天五顿流汁,吃的是二小碗粥汤(没有米粒的),二小碗菜汤(没有菜叶的),再加一小碗豆浆。一个星期下来,时年十八岁的我,饿得像一头狼。出院次日,正值劳动期满回家,当天将家里饼干筒中的饼干,连同残屑,吃了个兜底翻。第二天是星期天,父母带我到文化俱乐部吃饭,我一连吃了满满六碗。记得邻桌有著名出版家,茅盾先生的内弟孔令境先生,以及昆剧泰斗徐凌云先生,见我如此饕餮,都感叹地对我父亲说:“令郎年轻力壮,食量真好!”

在文化俱乐部就餐,除了每盆正菜需付一张餐券外,还有一碗一角钱的海蜒冬瓜汤,不必付餐券。有的人本人懒得上餐厅,就想出一个主意,让家中的保姆前去,点上一、二个菜,外加一碗小汤。菜打包回家给主人,保姆就着汤,敞开肚子饱饱地吃一顿大米饭(那时的保姆,不是主人不让吃饱,而是每人每月的粮食都有定量。即使具有上海市户口的保姆,一个月的粮食定量也只有二十五斤,绝对不够吃)。这一来,每逢星期天,餐厅中充斥着各家各户的保姆,大声喧哗,热闹非凡。过了一段时间,俱乐部的管理层对此认为有碍观瞻,终于下令,凡是保姆,一律不准进入。

反右以后,父亲一改每天准时上班下班的习惯,到图书馆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每周一、二次到每月一、二次,直到一年象征性地去几次。除了开会、看病以及偶尔到公园茶室会会老友,每月数次到文化俱乐部用餐外,其余的时间,他足不出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呆在家里,呆在他的卧室之中。

我家住的房子,属于那种新式石库门。二十六平方米的父母卧室中,有一对小沙发。父亲生命的最后十年就是在那对小沙发上度过的。

一张报纸,一杯茶,很少看书。父亲从早到晚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出着神,一支又一支地抽烟。烟灰积得长长的,也忘了掸在烟灰缸里。沙发周围的地板上、到处沾满了烟灰,绒质的睡袍上,烫起了一个又一个烧破的焦洞。

尽管长年囿于平静而又无所事事的生活中,父亲的精神状态却越来越紧张。凡是母亲外出,侄儿建平每天从学校放学(尽管有保姆接送)前后,他都会显得烦躁不安,扳着手指掐算家人应该到家的时间。一旦认为超过时间,还没有回家,他便会惶恐地在卧室中走来走去,不时惴惴地同身边的人讨论:沿途要乘几站公交车,每站大约需要多少时间。是否需要换车。然后,反复咕哝:“算来算去,也应该到了。我们是不是讨论讨论,路上会出现几种可能?”

然而,只要他牵挂的人平安到到家,父亲的精神状态马上恢复正常,又重新显示出一位学者固有的睿智和风度。

父亲这种莫名的精神状态愈演愈烈。一九六三年冬,有几次我周六下午回家,走进父母的卧室,见房中无人,便向家人询问。在我家服务多年的老保姆阿宝阿姨苦笑着指了指户外。原来,母亲有事外出,超过了父亲认为应该回来的时间,素常无人陪同从不外出的父亲,居然一个人穿着睡袍,踽踽地走出家门,迎着寒风,站在马路上,痴痴地朝着来路张望着。我又气又急,赶到马路上,一把将父亲拖了回来,问:“爸,你一个人站在马路上,做什么?”

父亲回答:“我只是随便走走,随便走走。”又露出十分罕见的讨好的笑容问我:“你估计你娘今天回来,是坐三轮车,还是乘公交车?”

我发起火来:“随便走走?你这么大年纪,随便走到马路上,喝西北风呀?”越说,我火气越大,“你我又不是算命先生,也算不出妈坐什么车,纯粹是自寻烦恼!”

父亲平日在小辈面前,一直是维持着绝对尊严的。即使当时已年过半百的大姐,见了他,也向来是毕恭毕敬。然而此时,面对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大喊大叫,父亲却只是轻声轻气地解释说:“我只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你不要发脾气。”

对于自己的身体,父亲也经常处于恐慌状态。他一天测三次体温,尽管眼睛老化得厉害,但每次都要举着小小的体温表,亲自仔细看过才放心。他每星期都要到华东医院去看病,做各种检查,开一大包中药和各种西药,不折不扣地遵照医嘱,每天几顿,一味不少地吞服。即使这样,一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他就担心会不会得大病。一九六二年春,父亲在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期间,突然小便闭塞,病势很急。当时在北京工作的大哥,立即请假,护送父亲回沪。经专家多方会诊,除轻微前列腺炎外,膀胱、尿道等重要器官均无明显病变。但排尿就是不畅,父亲为此忧心忡忡。后来,母亲同家人商量,用陪他打麻将的方法,分散父亲的注意,历时数月,症状才告消失。

“文革”前的十七年,父亲是被文化界圈内的朋友称为“不倒翁”的。然而作为他的儿子,我深深感觉到,他在精神上始终有一种重压感。他的一生,如果以一九四九年划一条线的话,可以说是前后判若两人。在此前,他以一支笔,评点时事,臧否人物,挥斥方遒;在此后,则蜗居斗室,战战兢兢,始终怀着莫名的恐惧。从表面上看,他生活无忧,更为幸运的是,政治生活无惊无险。人人都认为他应该很快活,他也认为自己应该很快活,可事实上他并不快活。这些年,虽然他本人一路平安,但环顾左右,却是步步凶险,危机四伏。因而,从我记事起,几乎从来没有看见父亲真正开怀畅笑过一次。但听长辈说,青年和中年时代的父亲,是一个极有幽默感,极会说笑话的人。

看起来,父亲的晚年生活幸福。其实,父亲的心里很苦。甚至,他连自己也不明白苦从何来。因此,他有苦说不出,对任何人都说不出,包括母亲。因此,就更苦。

可怜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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