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在中国北方农村过年,种种只曾耳闻但却前所未见的习俗一下子涌现眼前,实在是一次巨大的感官震撼教育,有如历史活剧。如今回想,最有趣的竟不是那些戏码本身,而是上演那些戏剧的舞台、背景和空间。比如厨房,在那几天里面,它是绝对的核心,大家出出入入,烟火不断,过年的热闹与欢愉尽在其中。可是准确点讲,把这个地方称作厨房恐怕又不太恰当;虽然它的重点是一座砌在地上连着土墙的大炉灶,虽然大伙确实在这个空间里面准备饮食,但它要比我们所熟知的厨房多了些什么。
多了些什么呢?且想像一间开放式厨房,你便能明白我的意思了。首先它够大,于是主妇以外的家人亲友可以从容坐立,一起帮忙,或者闲话相陪。因此它就具有客厅的性格,不隔绝于家庭社交活动之外,反而把做饭变成了日常交际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中心。就是在这个“厨房”里面,我才发现做饭原来不必然是我们可怜都市人所想的那个样子。
在一般香港家庭里面,做饭是一个隐密而神奇的工序,负责做饭的人躲在里头孤独劳动,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果招待贵客,女主人亲自下厨,她等待的便是把饭菜拿到饭桌的那一刹那,仿如魔术师揭去覆蓋金盘的那块绒布,让大家慨叹赞美。在这种把厨房和客饭厅分隔开来的现代设计里面,做饭和吃饭也被空间硬性地分裂成两个步骤,前者是厨师一个人的责任,后者才是所有人的集体活动;前者是不应该开放给外人参观的工序,后者才是全体亲友也能占上一分的闲暇娱乐。而且,这个躲在幕后的厨房往往被认为是女人的空间,因为下厨做饭也理该是女人的本份。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
有人认为“男主外,女主内”这个说法只是现代产物,也有人认为它其来有自源远流长;但不管你相信那一套说法,我们起码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主内”的女人曾经不必孤独地守住厨房,不必独自面对那个既狭窄又溽热的环境,更不必一个人去呼吸所有的油烟。(很多人反对开放厨房,是怕油烟味会扩散到整个室内空间。但难道叫女子去独力承受这所有令人不快的气味就是对的吗?难道其他家庭成员就有权利去享受那艰苦劳动之后的美味成果,而不必分担劳动过程本身所差生的副作用?)因为厨房曾经不是一个隔离的封闭环境,准备饭菜的工序也曾经不是享用食物的幕后劳动。做饭的地方在人类史上曾是家居空间的中心,做饭和吃饭也曾是紧密地连结在一起的活动。不必扯到远古先民在营地烤肉,也不必在古代城市的民居遗址里寻找证据,就在今天,你便能看到无数活生生的“前现代开放式厨房”。
前阵子,在印度一个极为贫困的农村,我遇过一个刚刚起床的家庭,他们才揭开帘子,就看到我站在雾气浓重寒意刺骨的清晨街上,于是邀我入内取暖。虽然言语不通,但我知道他们想请我喝一杯热茶。那是个很小很矮的土房,房顶是木条加上干草,一家十口吃住睡觉就全都挤在这五百呎不到的方寸之地里头。我看着这家人一边整理头发一边生火,而那个灶炉正正位于整座房子的中央,像极了我在书里读到的古人民宅,也有点像我当年住过的华北村舍。光线阴暗,我看着这家人分工合作,有的取杯,有的搧火,便想起我的城市。我的城市,房子都有很大的窗台,窗台上是光线可以透过的玻璃窗,看起来很不一样。但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么五百呎小房子没有一间所谓的厨房;而在我们那里,一间五百呎小房子里还有一个划分得更小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厨房,是主妇或家佣的秘室,她们在里面准备答案,然后接受我们的考验和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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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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