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如何从“大跃进”转向“世界革命”?(四)(图)

大跃进时期的产量报导

3、为什么最坏者当政?

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里专门写了一章,题目就叫“为什么最坏者当政”。他写道:“我们很有理由相信,在我们看来似乎是构成了现存的极权主义制度的最坏特点的那些东西,并不是偶然的副产品,而是极权主义迟早一定会产生的现象。着手计划经济生活的民主主义的政治家很快就会面临这样的选择:是僭取独裁权力,还是放弃他的计划,而极权主义的独裁者不久必定会在置一般的道德于不顾和遭受失败之间作出选择。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些无耻之徒和放荡不羁之人,才在一个趋向极权主义的社会里有更多的获得成功的希望。”[17]哈耶克这里讲的还是那些“着手计划经济生活的民主主义的政治家”,中共本来就是极权主义政党,所以在其内部,这种“最坏者当政”的趋势就更明显更强大。毛用强力推行其“大跃进”的“伟大理想”,其手段之恶劣野蛮,使得在共产党内部的善者进退两难,而恶者则如鱼得水。由于这种理想本身的谬误,很快就招致惨重的失败。这样一来,共产党就面临重大选择:要么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承担罪责,这就很可能导致党天下的瓦解;要么强词夺理,以错为是,甚至变本加厉,如庐山会议那样;或者是,在维护专制权力的前提下对政策作出有限的调整与改革,这就必须维护和加强党的高度统一,一方面文过饰非,继续以谎言欺世;一方面展示铁腕,震慑与镇压一切敢于揭露其罪恶和挑战其专制权力的人。显然,这种事只有坏人干起来最得心应手,最容易取得主动;但凡还有良知者只能三心二意地勉为其难,所以就沦为附庸。于是就形成了 最坏者当政的局面。

不可否认,共产党内也有好人与不太坏的人。但是在共产党内,好人总是吃不开,好人总是被坏人“绑架”。坏人做了坏事,官逼民反,好人要维护党的统一,要维护党的权力不容挑战,就必须维护政治高压以震慑人民,就必须替坏人背书,就必须默许甚至支持坏人对民众的镇压。这样一来,好人就和坏人同流合污了,变得和坏人相差无几。

4、目标转移与价值替代

1962年6月刘少奇与毛泽东在中南海游泳池边谈话后,“回来感到压力很大”。可以说,这种压力来自于他有种被毛泽东“绑架”的感觉。他本来希望毛能接受其它政治局常委们的意见,改得再彻底一些,但是被毛坚拒;到头来他还只有依着毛,所以心情很沉重。在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提出“阶级斗争”和“两条道路斗争”这些说法,刘少奇不管是否情愿,也必须紧跟附和,因为要维护党的权力,要加强可能被弱化了的镇压机器的威慑力。正是通过这种“绑架同船者”的手法,毛泽东终于重新站稳了脚跟,但也仅此而已。这和他4年以后发动“文革”以后享有的绝对权威还相差很远。那么,毛又是做了哪些事使自己到达权力顶峰的呢?这就是目标转移与价值替代。

毛在“七千人大会”上不得不做了些许轻描淡写的“自我批评”。但他仍然保留了党主席和军委主席这两项最重要的职务。更具实质意义的是,毛依然被尊奉为中共的“教皇”。在凭借意识形态统治的共产党国家,谁在意识形态上占据正统地位,谁实际上就拥有最高权力。刘少奇一派人或许认为,既然他们已经掌握了处理实际工作的大权,既然毛泽东的错误在中共高层内部已经是心照不宣,那么,他们今后有望借助于自己在党政体系内的某种实力约束毛泽东的恣意妄为。

还在1961年,毛就被迫放弃了有关“三面红旗”的一系列激进 政策,但是他依然坚持保留了“三面红旗”的口号。此举绝非无关紧要。从表面上看,毛不过是在悄悄地纠正错误的同时力图使自己保全面子;然而,正是凭借着这个似乎已被抽空的“面子”,毛对外维护住自己一贯正确的神话,并为日后的反击预留下了重要伏笔。接下来,毛做了两件事。除了重提“阶级斗争”之外,他又发动了“中苏论战”,摆出一付要争当国际共运龙头老大的架式,这既给“三年困难时期”积下的民怨找了个出气筒,又刺激与迎合了中国人那种虚妄的民族主义情 绪,故而赢得了党内的附和景从。再接下来,毛号召“学雷锋”,批判文艺“毒草”;以后又提出“ 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口号,在城乡展开了“四清运动”。更重要的是,和这些运动相伴随的,是毛开始将自己打造为“神”,重要步 骤之一就是发动了规模越来越大的“学习毛主席著作”活动--在这一点上,林彪控制的解放军扮演了重要角色,林也为自己的坟墓掘下了第一铲土。毛的这些心计没有白费,因为通过这些活动,终于在广大民众、尤其是在青少年的心目中,树立起毛泽东的无与伦比的伟大形象。

有不少学者认为,毛泽东思想与经典马克思主义很不相同。马克思强调存在,毛泽东强调意识;马克思强调经济基础,毛泽东强调上层建筑;马克思强调物质,毛泽东强调思想。不过依我之见,毛泽东并非一向如此(至少不是从一开始就走那么远)。他领导中共取得政权之初,本来也打定主意从事经济建设,强化社会主义的物质基础。第一个五年计划成功之后,毛泽东求胜心切,说“我们不能走各国经济发展的老路”,遂发明了“大跃进”,对钢铁、煤炭、粮食和棉花等主要产品都提出了产量加番的具体指标,把年产多少钢、多少粮看得比天还重。象“15年赶上英国”、“超英赶美”这类口号,今人只知道去批评它的不切实际,很少注意去考察它背后的价值标准。所谓“超英赶美”,无非是指在短时期内使主要生产部门的产量达到英美的水平,其不言而喻的大前提是把物质生产的发达程度视为衡量社会先进与否的标准。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毛泽东后来对马克思的修正是出于现代化建设受挫的反动。只因为“大跃进”遭到惨败,毛泽东发现打造经济基础是他个人能力的“弱项”,但又不甘心认输,才另辟新径,独树一帜地高谈精神之作用。

在“大跃进”遭到惨败之后,如果继续遵循生产力标准,中国的情况简直令人十分沮丧绝望。就在这时,毛泽东开始了转移目标,并提出了另外的价值标准。于是,“超英赶美”的口号悄悄收起,“反修防修”的口号登台亮相。“政治挂帅”与“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取代了“向科学进军”。经济少讲甚至不提,“革命 ”、尤其是“思想的革命化”则大讲特讲。物质的指标换成了精神的指标,革命不再是社会发展的手段,革命本身就成了目的,成了标准,也成了中国人的人生目的与意义。那时,评判一个人的唯一标准就是“你是不是革命的”,而革命的标准则早已置换成“听毛主席的话”。

按照毛泽东当时推出的“世界革命”话语,刚刚走出数年严重饥馑的中国人突然发现自己从贫困中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高”境界:资本主义早就陷入“垂死腐朽” 之境,现在的问题不是中国要如何追赶西方(其潜台词是中国不如西方先进),而是中国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受剥削受压迫的人民(那意味着中国才是最先进的);同时,国际共运阵营的领袖苏联堕落变“修”,丧失了革命精神,不再是中国追随的榜样;“世界革命”的中心已经历史性地转移到了中国,毛主席已经成为“全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中国的经济固然不算发达,但那都是先人(封建王朝与国民党)的错,洋人(列强侵略)的错,而且,经济不发达并没有多大的重要性,列宁不是早就讲过“先进的亚洲,落后的欧洲”吗?深谙“国君”之心的林彪则在1965年进一步宣称:北美和欧洲好比“世界的城市”,以中国为首的亚、非、拉广大地区则好比“世界的农村”;今天的世界正处于“农村包围城市”的局面,胜利必定属于我们而不属于他们。可以想见,毛这番工于心计的目标转移和价值替代不难赢得党内的广泛支持。毕竟,大饥荒的罪责不仅在毛,也在党,因此整个党都需要文过饰非。再上一个台阶,作为统治有5千年历史的世界第一人口大国的中国共产党,它总不能满足在各个领域都马马虎虎、平平淡淡,甘心做世界的二流、三流角色(毛在1958年的成都会议上讲过:“中国应当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大国,因为人口多嘛!”),否则对内、对外都不好交待。

极权主义需要不断地制造幻象,营造高潮。它需要打出自己的独家“品牌”,不但要有足以令民众献身的“伟大目标”,而且还要有足以令民众骄傲的伟大成就,否则就无法证明自己的“伟大、光荣、正确”,无法维持自己的绝对权力。因此,一种幻象和高潮破灭了,就必须迅速地用另一种去填充。大饥荒后的中国现实是,要在经济上、物质上创造奇迹已全然无望,所以共产党急切地需要转移目标、转移视线。“玩”经济“玩”砸了就“玩”政治,物质“玩”不转了就“玩”精神。在这一点上,毛和他的党息息相通,他的同僚及下属也有同样的焦虑,因此也有着同样的需要。所以上下一拍即合,全党仍然紧跟毛泽东。就这样,一种具有原教旨主义特征的毛泽东思想出现了。它远比原教旨主义更偏狭,更色厉内荏,更富于攻击性;不论是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还是对西方的文明都更带敌意、更不宽容。有识之士无疑会对此感到不安和忧虑。党内高层比较清醒、比较务实的人也试图抵制,但为时已晚。毛的个人权威在党内高层中或许打了折扣,但在全党、全军、全民的范围内却达到了顶峰,而最为毛的这套思想疯魔的,就是“两眼一抹黑”却自以为可以参与决定世界命运的青少年,尤其是那些城市里的大学生、中学生。于是,毛泽东终于握有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本钱了。

在关键的1962年,刘少奇等人出于维护党的利益和权威,维护了毛,依从了毛。精明一世的刘少奇可能以为他这样做是与毛同舟共济,当时他万万猜想不到,就在那时,毛泽东已打定主意,一俟时机成熟,就要把刘少奇打下那条“船”。不久之后,“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中国被“伟大统帅”引领着从一个灾难走向了另一个灾难。

【注释】

[16] 李力康,“我的舅舅李锐(下)”,《领导者》(双月刊),2008年4月号,总第21期。

[17] 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130页。

 

毛泽东如何从“大跃进”转向“世界革命”?(一)

毛泽东如何从“大跃进”转向“世界革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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