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可真是惊天动地的绝望与悲哀

久居澳洲美丽的土地上，习惯于与世无争的生活，感叹他乡异客一切随缘，几乎无什么烦恼事可以袭上心头。如今自己也逾半白，故国亲人的安康问题时时透过清闲撩拨起我的关注之心来。

正在计划全家出外远行，忽闻远方老哥恶疾入肝并已扩散，八十高龄父母心急火燎却万般无奈。虽言生老病死是乃天定，但毕竟兄弟情同手足，深感怅然痛惜不已。

老哥足足长我八岁，曾经是个人见人爱的英俊文静的小伙子，可生长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一切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再美丽的童话梦想，揭开来尽是撒旦和魔鬼，席卷神州大地的红色幽灵糟蹋了一代青年学子正常的生存环境。

七零年老哥中学毕业，党给他二条路作选择，玉门油田务工或是黑龙江农垦地务农，老哥想务工总比务农好吧，选择了几乎是远在天边的甘肃玉门荒野地，作为国家干部的父母明知那是个受苦的穷地方，可谁又能够逃过这一劫呢？

四十年过去了，或许是少年心灵遭受的侵犯超越了人性本能的承受力，四十年前的情景在我脑海里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不久前。

记得过年后十七岁的老哥第一次离家，与无数的毕业生一样，在上海火车站与父母道别，孩子们天真地还在编织着梦想，家长们也在极力说服自己要坚信党会“无微不至”地关怀这些青春娃儿，那时的整体洗脑是很成功的，人们对百里之外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更别说千里之外了，无论大人小孩都搞不清玉门油田的所在地是个什么鬼地方，老哥以自信的微笑抹去母亲忧心忡忡的泪水。

通过零星信件，家长们终于对玉门油田的生活条件有了一个全新的令人颤抖的认识，老哥是个乐天派，任何烦恼到他这里就变成了笑谈，在他的信中更多的是关心父母和弟妹，但依然无法掩饰食物短缺给他们的生活所带来的困苦。玉门地区几乎见不到荤类，食堂里出现鸡蛋那已经是特大喜讯了，水果属于稀有食物，分派的粮食不够用，要靠买粗粮来填补，那是一种粗粮做的面条，按老哥的说法，这是“塑料面”，基本咬不碎，什么形状吞下去，什么形状拉出来。

每当周末或过节，家里多烧几个菜，母亲端着饭碗就要长吁短叹的，她在思量着远方的宝贝儿子正在吃什么。天天期待着回沪探亲的日子早早到来。

二年后政府恩赐的探亲期一过，年轻人再次云集上海火车站踏上远征的路时，幻想早已不复存在了，送行的场面也完全改变了模样。从上海途经甘肃玉门终点站是乌鲁木齐的五十二次列车，在当时被称为中国第一号强盗车，年轻人为了带足足够的生活品和食品，所有人都超带行李，为了抢行李架，几乎每个车厢都在大打出手，尖叫骂声乱成一片，可怜的女孩子们更是悲惨，使劲抱着父母痛哭。

随着一声汽笛鸣过火车开始移动，车厢里、站台上顿时连喊带叫哭声响彻一片，无数双手在空中舞动，无数双眼睛无助地望着自己的骨肉被党送往人间炼狱，没有人愿意去，可谁又能不去？那可真是惊天动地的绝望与悲哀，任何人见过那样的场面，可以说终身难忘。

从那时起，除了劳改似的繁重体力工作之外，面对一望无际的连草都长不出的偏僻荒野，老哥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天天沉溺于低劣的烟酒之中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当地唯一的烈酒和玉门牌香烟。

据说是一些年轻人违章捕捉石油区内的肥大老鼠用以解馋，从而使得基本绝迹的头号天敌鼠疫在玉门爆发，军队把发病区团团围住，准备把这个地方彻底毁灭掉。老哥的居住地控制得较早，侥幸逃过一劫，到底当时有多少地区被军队毁灭至今是个谜。

十四年之后，终于迎来一个特大喜讯，玉门油田井枯油干了，人们开始向其他地区迁移，单身的可以返回原居地，老哥已与一位来自北京的女青年结了婚，从而失去了回沪的机会，而转到了河南濮阳的中原油田。

八九年六四屠城事件之后不久，我去了一趟中原油田，从郑州到濮阳约三小时的车程，国道二边全是庄稼地，只是没见有庄稼，很多光秃秃的田地中间立了块巨大的碑坊，上书“毛泽东视察田”，可惜的是，党魁的慰顾并没有改变这里人民的物质水平，生活在这里的农民其贫穷落后程度简直不可思议，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真不相信天底下还有这么困苦的群体。

中原油田是国家重点项目，生存条件显然比外围好很多，但命运还是被官僚权力掌控，大嫂四十刚出头就被要求提前退休，生活的负担全部落在老哥身上，老哥工作勤快总算保得岗位，但烟酒一直成为他难于摆脱的陋习。

如今，孩子也长大了，刚刚从大学毕业，眼看老哥自己也要退休享清福了，却不料生命中会有此一大难，更惨的是这意味着将耗尽毕生积蓄用以诊断与医疗，却不知道会不会有效。

根据统计，肝病的发病率中国名列前茅，我想这和饮食不健康有着直接关系，年轻时营养不良，中年时尽是有毒食品，外加国人通有的烟酒陋习，尚未步入老年，身体已经垮了，却还没有任何社会福利保障。

望着悉尼窗外碧蓝的天空，惦念着远方的亲人，虽言上苍有好生之德，那生命也该醒悟呀，游荡在神州大地上的红色幽灵不散，不但坑害了几代人，也使迷在红尘中的生命越迷越深，老哥也是个牺牲品。

惋惜在心，也爱莫能助，国人苦呀处处是灾难，作为海外华人原本也该思恋祖国，可内心深处总是冒出那样不忠的念头：如果生命可以选择出生地，谁会投胎到那个荒唐的国度里。老哥天性自得其乐，乐善好施，也从不为得失所累，但愿老哥吉人天相，能顺利躲过这一危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