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问浮世有几回婵娟明夜

       

                            范成大 诗意

说南宋的文坛,少有不说范成大的。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号石湖居士,吴郡(郡治今江苏吴县)人。他生逢金人南侵,继而遭父母双亡,无 意仕进。曾任处州知府、礼部员外郎、吏部尚书、参知政事等职。其间出使过金国,不辱使命而归。晚年隐居苏州灵岩山南的石湖别墅。

以“诚斋体”闻名于世的杨万里与范成大交谊笃厚,范成大生前说过自己的文集不能无序,而能够为他作序的只有杨万里。范成大此举当然是对杨万里的赏识,而杨万里也不负友人所托,为范成大的《石湖居士集》作序,并在序文中评说范成大的文学成就。他特别说到文兼数体是很难的事情,而范成大就是文兼数体,且都达到相当的艺术高度。他的原话是:“至于公,训诰具西汉之《尔雅》,赋篇有杜牧之之刻深,骚词得楚人之幽婉,序山水则柳子厚,传任侠则太史迁; 至于诗,大篇决流,短章敛芒,缛而不酿,缩而不窘,清新妩丽,奄有鲍、谢,奔逸俊伟,穷追太白。”杨万里的这些比照,认为范成大的诗文兼有杜牧、屈原、柳宗元、司马迁、鲍照、谢灵运和李白之长,对范成大是很高的评价。其实范成大主要以诗名世,他与陆游、杨万里、尤袤被后人称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以使金的爱国诗篇和四时田园杂兴诗享有盛名。杨万里没有评说范成大的词,后人也少有审视范成大词作的。

范成大好词,从姜夔名词《暗香》的小序中可以看出:“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这里的“辛亥之冬”是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冬天,他从吴兴到苏州石湖,在石湖居士范成大的庄园赏梅,因此有赏梅之词。姜夔是南宋词坛名家,《暗香》、《疏影》咏梅是他享有“清空”之誉的名词。范成大的好词,这只是一则小例。范成大触景而好为词,与他触景生诗相一致,对于词创作上的影响是词的题材广泛,与诗几无差别。即物感怀,因事言情,都在其中。像他的《满江红·柳外轻雷》是雨后杭州西湖荷花盛开之际携家人游玩之作,所谓“半川荷气,粉融香浥。弄蕊攀条春一笑,从教水溅罗衣湿”是何等的惬意;而《水调歌头·万里汉家使》的“袖里天书咫尺,眼底关河百二,歌罢此生浮”,则有山河沦落之忧。

范成大的《念奴娇·双峰叠障》是一首中秋词:
  
双峰叠障,过天风海雨,无边空碧。月姊年年应好在,玉阙琼宫愁寂。谁唤痴云,一杯未尽,夜气寒无色。碧城凝望,高楼缥缈西北。

肠断桂冷蟾孤,佳期如梦,又把栏干拍。雾鬓风鬟相借问,浮世几回今夕。圆缺晴阴,古今同恨,我更长为客。婵娟明夜,尊前谁念南陌。
  
记得明代的胡仔读了苏轼酒后给弟弟苏辙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之后,说了一句也许可以让其他写过中秋词的人都很沮丧的话:“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他认为没有谁的中秋词可以达到苏轼这首词的艺术高度,而苏轼思念苏辙表现出来的旷达洒脱襟怀,也是后人难以企及的。但无论胡仔怎样评说,也不论苏轼这首词为中秋词确立了怎样的基调,都不妨碍其他的词人仍然以词吟咏中秋。范成大就是这样。

范成大吟咏中秋的词不止一首,他的《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说十年来,“十处过中秋”,告诉人们他十年的漂泊,居无定所。这有时代的特殊性,当时金人入侵,北土沦陷,南宋朝廷偏安杭州。国家破裂,他即使是在杭州生活,也觉得自己是天涯漂泊,何况真在漂泊呢?因此他心绪的沉重远胜过苏轼。苏轼只是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而他说“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想见姮娥冷眼,应笑来霜鬓,空敝黑貂裘。”后者用了战国苏秦游说秦惠王不成,黄金百斤尽、黑貂之裘弊的典故,让人们感受他在国家破败、人生失意之时的万般痛苦,不像苏轼心怀的是对自我前途的隐忧。所以他仰望星空,映 于眼帘的是“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中秋之月是那样孤独、哀伤。

《念奴娇·双峰叠障》不像苏轼中秋词以问月开篇。人们说苏轼的问月是化用了李白《把酒问月》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这创作上的化用,在弥漫着以学问为诗,以学问为词的宋代文坛上是很常见的。范成大这首词的玉阙琼宫、圆缺阴晴之说就有化用苏轼中秋词《水调歌头》的影子。他是从状景入手的:“双峰叠障,过天风海雨,无边空碧。”我们很难知道这时候的范成大站在哪里,可以感受到的是,他面对着风雨过后的连绵群山以及天地的空阔澄澈。眼前博大的景象和他自我相映,他没有像陈子昂登幽州台那样,疾呼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从而凸现出自我的旷世孤独,而是说月宫里的嫦娥孤独:“月姊年年应好在,玉阙琼宫愁寂。”月姊即嫦娥,或称姮娥,在这样的表现中,范成大让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孤独的女性身影,“月姊年年应好在”是在推测,说月姊应 好,但月姊真的好吗?在寂寞的玉阙琼宫,范成大用了一个“愁”来形容,以自我的心境感受嫦娥的孤独,因而自己也有了人生的孤独感。

范成大的人生孤独感和离别相关,这虽是常套,也是人生的常情。离别万种,无不黯然伤神。他曾在《念奴娇·水乡霜落》里说:“人世会少离多, 都来名利,似蝇头蝉翼,赢得长亭车马路,千古羁愁如织。”这种情形,后来为元代杂剧家王实甫《西厢记》的“长亭送别”一折再现出来,演了一曲崔莺莺挥泪送张生赴京赶考的故事。话虽这么说,在范成大实感人生无奈,他不想离别,面对的却是不能不离别的局面。然后是相思,“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南柯子·怅望梅花驿》)。离愁无寄,只有与孤独相伴。不过,范成大在这里借嫦娥表现的孤独是什么,他没有急于表白,而是诉说自我的状态:“谁唤痴 云,一杯未尽,夜气寒无色。”

这里的“一杯未尽”虽然与寒气骤然袭人相伴,但范成大想表现的不是李清照式的以酒驱寒,说一声“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而是李白式的饮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与下句的“碧城凝望,高楼缥缈西北”相应。碧城的凝神远眺,蕴含着登高以寄托愁怀的相思传统,但所见的是西北缥缈高楼。说“缥缈”,是在隐隐约约中,仿佛可见又仿佛不可见。但在实际上并不可见,只是范成大所思之人在高楼的想象之词。范成大如是说,语出东汉的《古诗十九 首·西北有高楼》,诗是这样写的:“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裔随风发,中 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这实际上揭示了范成大这首中秋词所表现的相思内涵。他思念着心爱之人,心爱之人也许正在高楼之上,弹琴哀歌,苦苦地思念着他。这种手法,杜甫的《月夜》诗、柳永的《八声甘州》词都运用过,把一己的相思说成是异地两人的相思,更见彼此的深情。难怪他在词的下片首先就道出了“肠断桂冷蟾孤,佳期如梦,又把栏干拍”。

所谓“肠断桂冷蟾孤”与“月姊年年应好在,玉阙琼宫愁寂”相承,“桂冷蟾孤”是“玉阙琼宫愁寂”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范成大虑及此而有“肠断”之说,是把这种月宫景象视为自我此时状态和心境的观照。他伤感“佳期如梦”,让人想到北宋秦观《鹊桥仙》词以牛郎和织女的爱情描写出来的“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美好相会的时间是那样短暂,留给人的是对往事的回忆。范成大这些词句都写得很含蓄,他想到自己心爱的人的孤独而有难言的痛苦。那么,“又把栏 干拍”成为消解这种痛苦的方式。这里他以一个“又”字,说明以前也曾拍栏干,那时也许是两人相会时,兴致所之,像李煜在《玉楼春》里说到的“醉拍栏干情味切”。而这时候的“拍栏干”,则成为辛弃疾式的“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当然,辛弃疾表现的是报国无门的悲愤与哀愁,范成大表现的则是自我的相思情怀。

范成大不由感慨:“雾鬓风鬟相借问,浮世几回今夕。”雾鬓风鬟,或说风鬟雾鬓,是头发散乱、未加修饰的模样。唐代李朝威的传奇《柳毅传》有小龙女“风鬟雨鬓,所不忍睹”之说,苏轼《题毛女真》有“雾鬓风鬟木叶衣”的诗句,李清照词《永遇乐》有“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这“雾鬓风鬟”已成为人世沧桑的表征。如是情景下的相互问候,在无数的心酸,即使如此,人生有几回这样的狼狈相见?范成大在这里用了“浮世”,是看到了人生的短暂和虚幻。他曾说“浮生有几,叹欢娱常少,忧愁相属”,(《酹江月·浮生有几》)感慨富贵功名都是命定的,不能因富贵功名失去了人生的快乐。这里他没有告诉人们分离的缘由,重在说人生短暂,重逢就更加珍贵。但他这样说的时候,并非在重逢之际,而是仍处分离之时。他也没有借助人们常用的梦的方式来表达深情,而是把自己的内心世界直接袒露出来,张扬自我对团圆的渴望。

然而现实是“圆缺晴阴,古今同恨,我更长为客”。这一句化用了苏轼中秋词《水调歌头》中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轼在词中揭示的自然和人生规律当范成大重新加以表现的时候,把“古难全”改造成了“古今同恨”,一个“恨”字,更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他因分离的不满和痛苦以及不得不分离的无奈。不过在这里,他对自己“长为客”的人生有所指责,这并不是他所希望的生活,“万事灰心犹薄宦,尘埃未免劳形”(《临江仙·万事灰心犹薄宦》)的状态导致他“身在高楼,心在山阴一叶舟”(《减字木兰花·腊前三白》),意欲归于田园。他一再流露过这种情绪,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厌倦官场劳顿之后的人生理想。
 
词最后说:“婵娟明夜,尊前谁念南陌。”这与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比较起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境界。苏轼把思念表现到极致,超越“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相思情怀,不说思念尽显思念;范成大则仍然是在常情之中,以思念说思念。这里的“南陌”,其实是诗词中表现思念情怀的意象。南朝梁代沈约的《临高台》写道:“高台不可望,远望使人愁。连山无断绝,河水复悠悠。所思暧何在?洛阳南陌头。可望不可至,何用解人忧?”这首诗是与谢朓、王融、萧衍的同题之作,各有不同的意趣走向。沈约的所思在“洛阳南陌头”不是实写,而是人们相思的象征。如韦庄词《清平乐》:“春愁南陌,故国音书隔。细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画帘金额。尽日相望王孙,尘满衣上泪痕。谁向桥边吹笛,驻马西望销魂。”范成大的词中还有“明朝残梦,马嘶南陌”(《秦楼月·湘江碧》)之说,都以“南陌”说相思。他以“尊前谁念南陌”的反问,间接地表明相思的是自己。

清代陈廷焯说:“石湖词音节最婉转,读稼轩词后,读石湖词,令人心平气和。”(《云韶集》卷六)这是不错的。范成大不像辛弃疾那样在词里普遍寄托了深厚沉郁的人生悲愤,他虽有《满江红》与客剧饮而歌于清江之上、吟出的“千古东流,声卷地、云涛如屋”那样的豪迈之词,但终归于“任炎天冰海,一杯相属”的淡泊泰然。所以他往往平静地诉说人生,也不妨表现自己的闲适情怀。如作于萍乡道中、素为人称道的《眼儿媚》就是如此。这首词的下片写道:“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彀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词写得很有闲趣,他的心境也在其中。但涉及离愁别绪,范成大就没有这样平静了,这首中秋词就是一个说明。于是,我们在词的怀人中,看到了一个多情的、深沉的范成大,这大概是他性情的另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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