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丘山 : 女儿的日本房子 (图)
----夏威夷归来之三

我对日本人的最初印象,就是中国电影的地道战里面拿着军刀和留着小胡子,嘴里叫着八嘎雅路的矮胖子。后来中国共产党给我的各种思想都被我从脑子中一一摒除的时候,那个矮胖子的野蛮形象,却是顽固地待在我的脑子中留了下来,使我对日本总是有着一种天然的敌意。这个成见的首次动摇,是在读到川端康成先生的"我生活在美丽的日本"的时候。原来日本人能够写出这样清秀隽逸的文章,其意境的优美和情感的高雅已经使中国当代文人极其陌生和望尘莫及了。等我读到川端康成先生的雪国,那段岛村坐在行驶在皑皑雪原的火车上,凝视窗外,在夜幕徐徐降临的车窗叠影上,看到叶子的明眸和脸庞不时在车窗上闪映,与窗外的灯火叠合在一起,变化成很多幻像的描写,我已经不可自主地对川端康成先生全心倾倒了。但是川端康成先生仍然不能去除我脑子中的那个舞着军刀的矮胖子的野蛮形象,它对于我仍是日本民族的象征。

与日本人真正接触是在东京机场转飞机。因为有两个小时的等机时间,使我可以尽情地享受对日本人的观察,我不无敌意的将每一个走过去的日本青年男子的头上都加上一个军帽,小胡子和一把手中的军刀,然后想象他们在地道战里叫着八嘎雅路的样子。当发现这个联系实在牵强,对不上号的时候,我心中有些咕哝,他奶奶的,不是小鬼子变了,就是又上了共产党宣传的当了。等我能够用一种比较客观的目光再去看日本人的时候,我发现机场上的工作小姐正在乘客的座位上走来走去,一看到有带着孩子的乘客和老年乘客,就停下来看他们的机票,如果是下一班飞机的时候,她们就拿起行李领他们先上飞机了,那种一丝不苟的认真和神色的毕恭毕敬,不能不使我在心中与母国工作人员那种有权时的颐指气使的样子默默对比。

正当我醉心观察东京机场服务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显然她讲的是日本话,将我误看成日本人了。我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穿着正式西装的女人,她马上操起流利的英语说,对不起。我说,没有关系,是我的荣幸。她接着问我从哪里来,向哪里去?我告诉她我已经在美国定居二十年了,这是第二次回去探望母国。她告诉我她是日本一个旅行公司的经理,去美国佛罗里达参加一个国际旅行学术讨论会,刚回来。我很感兴趣,因为这是我头一次知道旅游中还有这么多学问。我们接着就津津有味的谈起来了。望着她整齐,清秀的面容,与我熟悉的在共产党解放后翻身当家做主的半边天,和近来又被猫论搞得神采奕奕的女强人的面容是如此不同,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我完全未曾涉足过的陌生精神领域。我们一直谈到上飞机时间到了才分离,双方的吸引不待而言。

至此日本在我心中开始成了一个待解的谜。那个拿着军刀和留着小胡子,嘴里叫着八嘎雅路的矮胖子的形象已经被我还原成共产党创造的类似雷锋,黄世仁,刘文彩,丘少云等中的一个,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这个答案的追索一直到了这次我访问夏威夷又得继续,不意久女儿竟然搬到一个日式房子中,将我放到一个日本人的环境中,使我对日本人的情趣和文化有了进一步了解和思索。

女儿的房子是一座三卧一厅加厨房兼餐厅的平房。房子非常简朴,但是保持着东方建筑的神韵。我幼年的时候,曾经住过中国的四合院,我记得一进门有一个空地,再进去就是一块四方的天井,母亲经常在那里晒萝卜干。天井的正北方是四合院的主体,一个宽阔但深度很小的厅堂,厅堂左右为东西厢房,是我们睡觉的地方。厅堂的正中间总是供奉着象征中国人精神和家法的祖宗,一个白胡子很长的老翁的像,他就是我的曾祖父。一九六四年我大学蒙难被送到北大荒去劳改的前夕,就是梦到他来向我报灾的。当时我正在学校的器械操场玩,看到一个穿着长袍的白须老翁走了过来,我先是一呆,马上记起来了,这不是我的曾祖父吗?曾祖父叫着我的小名"大健,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我很诧异:"我没有弄成什么样子啊!",曾祖父说:"不,你快倒霉了,跟我走吧,我给你求情去。"。我跟着曾祖父到了一个大海的边上,曾祖父指着一块石头说,坐在这里等我吧,我漂过海去给你求情。但是我没有等到曾祖父回来就醒了,醒后梦境栩栩如生,长久未能入睡。我至今不明白,我之后被送到北大荒去劳改是因为曾祖父求情没有求成?还是之后,我侥幸的通过高教部的选贤考试,来到美国,今天在这里安居,是曾祖父求情的结果?

我反动学生帽子被摘除,第一次从北大荒回上海看父母的时候,曾经将这个梦告诉了父亲。父亲良久没有说话,然后说你不应该记得曾祖父,因为住在富安四合院的时候你才三岁。说完后再没有说话,神情中显出对冥冥中那个超越我们理解的神秘所在的无限敬畏。世事苍茫,现在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想必这一刻他在那个世界已经有了答案。

现在让我们回到四合院的题目上来吧,中国的四合院固然幽静,兼带着象征中国人信条的天理家威,但是线条刻板单调,不让人感触到家庭的温馨,更谈不到充满生气了,加上它致命的弱点,光线阴暗,很难符合现代人的口味。而女儿住的日本房子可以说既保留了东方人的幽静和情调,又去除了中国四合院的固板。

整个房子建在一个三十几米高的小陂上。一条从海边最大购物中心一直穿过市中心,通到半山腰上的马路,到这里死住了。环形的路端有一条向下的木梯,顺着两边绿树野花丛生的土坡下去十几米,女儿的房子就躲在这个群山围绕,葱郁苍翠覆盖的小陂之中。


(环形的路端有一条向下的木梯,顺着两边绿树野花丛生的土坡下去十几米,女儿的房子就躲在这个群山围绕,葱郁苍翠覆盖的小陂之中。)

从女儿家走到海边也不过是四五十分钟的距离,站在女儿的房子上方的主路,向大海遥遥望去,是一片汪洋大海和衬托在蓝色的天幕下的高楼大厦,在阳光照耀下晶晶发亮,壮观和美丽。而置身於女儿的房子,却宛如陶渊明向往的与世隔离的世外桃源,使陶渊明无法想象的是他心倾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境界却不必一定要"开荒南野际,抱拙归园田",在喧喧闹市的怀抱之中也可以实现啊。

原房子的日本主人肯定是一个非常有情趣和修养的人,他将传统在房子中间的砖地天井移到了房子的最前方,这个改变立即将中国四合院的四合精神釜底抽薪了,使整个房子显示了新的情操。


(他将传统在房子中间的砖地天井移到了房子的最前方,这个改变立即将中国四合院的四合精神釜底抽薪了)

天井的左侧是山坡,山坡上各种热带雨林的植被竞相迸发,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天井的正前方,也就是房子的正前方和右方,是一片空旷的视野,而各种树木的尖梢,从空旷地的底部挺了起来,参差不齐,却给人苍翠如海的感觉。一条现代化的路就埋在这些树海的深处,隐隐约约,时露时显地,从房子座落山坡的底部,宛宛延延的伸向PuuUalakaaStatePark山麓的顶峰。这个比女儿房子山坡高得多的山麓就矗立在离女儿房子正前方三到四英里的远处天空,远远眺望,山麓顶上的白色别墅历历在目,极其美丽。


(这个比女儿房子山坡高得多的山麓就矗立在离女儿房子正前方三到四MILE的远处天空,远远眺望,山麓顶上的白色别墅历历在目,极其美丽。)

女儿早就在电话中告诉我,邻居家的白色母鸡,不喜欢邻居家的窝,天天跑到女儿的天井不愿回去,邻居干脆就不要它了。我到女儿家的那天晚上,女儿指给我看,在天井前方的树木尖梢的叶子中和黝黑的夜光中,勉强可见,一团白色的绒毛在树杈间卧眠,风吹着树枝,晃晃悠悠,好不悠然自得。这个母鸡现在是女儿的宝贝,平均两天就下一个蛋。我特别要感谢它的蛋,使我回忆起童年时吃的蛋的味道,它让我发现了这么多年来我们吃的美国超市的蛋,实在不是蛋,而是一种介于蛋和豆腐之间的新物种。

天井的左前方有一个小鱼池,鱼池依傍左边的高地,被掩饰在高地垂下的绿树的枝条之下,不但雨水从高坡顺势流下滴到鱼池中,而且女儿告诉我,鱼池的水是活的,池底通向一个泉水。女儿搬来时在鱼池中扔了三四条金鱼和十几条普通的热带鱼,现在鱼池中已经是鱼孙成荫了,一眼看去,红白黑黄,好像有几百条鱼了。如果有人问我对夏威夷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可能会说它是生命的一曲颂歌,那些植物野草树木奇花动物在每一个它们能占据的地方疯长,树木的枝桠一根根从树上垂落到地上,一碰到地,又重新扎根变成新的树,形成了树连树,书抱树的奇观。那些野草奇花,甚至在已经被锯断、砍倒的树根和木柱上也安起了家,疯狂地生长起来,一片片叶子长得像蒲扇那么硕大无比。


(那些野草奇花,甚至在已经被锯断、砍倒的树根和木柱上也安起了家,疯狂地生长起来,一片片叶子长得像蒲扇那么硕大无比。)

在天井的右方走下去的小山坡顶,被开辟成一块菜地,女儿在那里种了很多蔬菜。女儿下班回来也可以领略一下陶渊明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乐趣,虽然她已不一定知道陶渊明是何人了。

房子一进去就是餐室和厨房,而卧室藏在餐室和厨房的后面,门正像所有的日式房子是来回推拉式的,简洁又省空间,地面都是深棕色的地板。其它的颜色也正像大部分日式房子一样,选择白和黑色为主色,突出了房子幽静的基调。

除了以上与大部分日式房子相同的特点外,这个房子的原主人根据自己的情趣做了几个改进:首先就是餐室和厨房与起居室不在一个平面上,也就是从餐室和厨房走到起居室有六到七节台阶,这样原来单调的房子就出现了一种立体和动态美,使我不得不敬重这个房主人的审美感;


(餐室和厨房与起居室不在一个平面上,也就是从餐室和厨房走到起居室有六到七节台阶,这样原来单调的房子就出现了一种立体和动态美)

其次房子不但有着很多很大的玻璃窗和天窗,而且正门和通向阳台的起居室门都是巨大的玻璃门,这就使整个房子在白日可以享受到满地和满屋的阳光;


(其次房子不但有着很多很大的玻璃窗和天窗,而且正门和通向阳台的起居室门都是巨大的玻璃门,这就使整个房子在白日可以享受到满地和满屋的阳光;)

最后也是使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在起居室门外,从土坡的底部用木柱支撑起来一个立在半空中的阳台。从阳台望出去,正是PuuUalakaaStatePark山麓的山峰。我想我如果坐在这个阳台上,每天在夏威夷的山风习习之下作文赋诗,一定灵感四涌,功力大进,拿出的就不是现在这些让自己看着也觉得惭愧的东西了(^o^)。如果再到了明月当空的晚上,约上几个好友,在这里对酒当歌,那么写出几句李白那样的千秋名句也不无可能(^o^)。可是现在这个阳台,在女儿的经营下,成了两个兔子的家园,完全不能领略它们生活环境的美丽和幽静。尤其那个雄性的棕黄兔子,成天在阳台的门前盘旋,一有机会就溜进房子,去拼命追逐那只女儿新近收养的小猫,念念不忘地报复自这只小猫来后,他的地位一落万丈的怨恨。看来动物与大部分人一样,对恩怨的得失的耿耿于怀远远超过对于大自然美丽的感触。

(使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在起居室门外,从土坡的底部用木柱支撑起来一个立在半空中的阳台。)

虽然我没有见到房子的最初主人,但是他选择这个地点,建筑这么一座简朴房子的用心与我虽隔开了一段时空,但是却是何等的与我心心相印啊。想起现在去朋友家,或者去中国观光,看到的豪宅愈造愈大,愈豪华,愈富丽堂皇,总是觉得格格不入,缺少了什么东西。现在我似乎明白了,缺少的是一个灵魂,一个属于自己的修养和情操,而有的只是一个去追求一种千篇一律的假大空和虚荣的雄心壮志。而日本民族在二十世纪的工业化和现代化起来时,曾经有一批文人念念不忘的呼唤要保存自己民族的精髓。曾经在上一世纪九十年代的日本非常流行的中野孝次写的"清贫思想"中有这么一段话,"......从而引发出日本不仅只有沉湎于物品制造和一味崇拜金钱,追求现实的富贵荣华的人,也有重视自己心灵世界的文化传统。这种文化传统就像华滋华斯的诗句所说的那样:"生活在地上,思想却在云端"。现实生活应当尽量简朴,而让心态悠游于风雅的精神世界中,这才是最高尚的精神世界,才是日本最值得夸耀的文化"。

中国也有句非常时髦的话,就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里的特色如果理解成怎样保存自己民族文化的精华,剔除其中糟粕,和改进其中不适应现在时代的内容,那就非常恰当了。不幸地是这里表现出来的特色只是一个保持政权中官员特权和人之间等级关系的民族传统,不仅与保存民族的文化,道德,情操,趣味毫无关系,而且在每一个重大的变革关头,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对于上一时代的文化,道德,情操,趣味的仇恨和野蛮地不分皂白地破坏。

中国的近代史的过程和历史实际是采取革命方法与上一时代不断的决裂和势不两立的过程和历史,中国人不断地将自己的落后,贫穷,没有世界地位等等用仇恨归之与祖宗和上一代人的无能,并与之彻底的决裂,甚至于杀戮和消灭,而与其相连的文化,习俗,情操在每一次革命后也被野蛮地荡涤一光,现在在中国的土地上,所看到的文化和道德,实际是一种几十年各种矛盾百出的政治需要建立的宣传体制,和改革开发以来的拜金主义,和没有底气的港台商业文化,和自以为是的从西方社会贩卖来的社会表层的糟粕混杂起来一个大杂烩的文化和道德,而在这个文化和道德下生活的人,变成了一种不知道德,不讲情感,没有灵魂,只知追求成功,追求虚荣,追求权势的与传统中国人没有关系的新物种。当我每次在日本,南朝鲜,和东南亚的华人中,看到我们祖宗流传到他们那里被他们保存起来的中国文化,道德和情操的蛛丝马迹时,再看看我们母国那个已经失去控制不知正在向哪里滑去的怪胎,心会感到针刺一样疼痛。

在夏威夷的街上,经常可以遇到日本人,完全可以不用人告诉我,我就可以断定他们是日本人,经过近百年的时光演绎,一个民族的精神和气质不可能不从它的面容和姿影上凸显出来,那是与我们电影中描绘的日本人毫无联系的。而我们将近百年前的历史伤痛,仇恨和嫉妒混杂在一起,灌注成的那个五短身材的没有教养的矮胖子,我愈看愈像我们这个民族自己精神状态中污秽面集中起来的写照。

我们完全不应该以一种敌意的成见去看待这个素质曾经与我们很相像的邻居,他们曾经从我们祖先的文化中吸收了很多营养,至今在他们的文化哲学宗教和生活中仍处处可见这些痕迹。但是他们在上一世纪的工业化,现代化,同时保持民族传统上比我们做得好得多,应该是我们静心坐下来向他们学习的时候了。

我们这个民族有这个气量和胸襟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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