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女囚(十一) 狐臭小姐

铁门开了,一个女人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你啥事?"锥子眼问。"关你啥事?"新来者一反颓丧,毫不客气地反击。

"怎么这么臭?"大鼻子嗅着鼻子。"臭啊!怎么这么臭?"四周有了回应。

"我......有狐臭。"新来者羞愧地低下头。"原来是狐臭小姐!"大鼻子哈哈一笑。

"请多关照!请多关照!"狐臭作揖连连。

"猪厩里窜进黄鼠狼。""臭是臭,不过时间一长就不臭了。"

"照你这么说,只要时间长,茅坑能成为香水工厂?"玉贵瞪起眼。

"啊呀!你这大姐,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我虽身子臭,绝对拎的清。"狐臭飞个媚眼。

"拎不清的话,她就是你的下场"玉贵朝琼一努嘴。"咋会呢!小妹也是江湖上混的人。"

"叫什么?""就叫狐臭吧。真叫大名我还不习惯。"

"狐臭,啥事进来?"小蟊贼兴冲冲地问。"没啥大事,估计就蹲几天。"狐臭很有信心。

"用水!"外劳动拎来热水。"一人一桶?"狐臭兴冲冲地拿出脸盆。

"做你的梦。一房间人才一桶。""哎呀!我要是一天不洗澡,没人受得了。"狐臭一脸紧张。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果然,一股浓浓的骚臭弥漫开了。

我打开龙头,清冽的水缓缓流下。我真想一头扑下,让清冽的水洒在脑袋上。头发扎成一团,头皮痒的锥骨。指甲一搔,白花花的头皮屑,红通通的血珠子纷呈毕现。失去自由已经痛苦,还要在肉体上横加虐待。我愿意用我一部分生命,换取一次冷水洗头。清冽的水,浇在头上是什么感觉。我的头,情不自禁地朝水凑去......

"快走!"我被后来者挤出队伍。

"能洗头多好。冷水也行,脏水也行,一鞠水也行,湿一湿头皮也行。"我呆呆地看着水盆。水就在我眼前,但是只能洗脸而不能洗头。洗头!洗头!洗头。我被这个念头折磨的快疯了。

虹口看守所一定在执行斯大林同志的精神。为了撬开布哈林的嘴,斯大林下令把他挂在水汀上,日日夜夜给他温暖。烤去他身体里的水分,同时烤去他头脑里的思想。意志坚定的战友终于烤成一条鱼干,终于招供自己的罪行。嗜血成性的斯大林,在昭告天下后,名正言顺把他毙了。

现在我才明白,刑具不是最高惩罚,最高惩罚有许许多多。只要动用一条,就能让你匍匐在地,就能让你低下高贵的头。我的罪行在录音机里,我的罪行在录象机里,想听几遍就听几遍,想看几次就看几次。早在审讯时,我已经竹筒子倒豆无一丝藏掖。既此,为什么还要不露痕迹地折磨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愤怒如一蓬火,熊熊燃烧。要是活棺材和我一起烧毁,我愿意!我100个愿意!

晚饭后更闷热,头上的异味清晰可闻。异味如凶猛的野兽,朝我扑来。在它的利爪下,我昏眩,窒息,陷于半昏迷状态。

风啊风,你绝对是个小人。寒梅被烤时,你用冰冷的刀,在她身上一剐又一剐。当闷热恶臭时,你连一丝清风也不给。你这个为虎作胀的小人,你这个助纣为虐的小人。

"狐臭小姐,你究竟什么事进来?"大姐大威风凛凛地问。"没啥事。"狐臭很傲慢。

"啥单位?""港务局。""即是国营又是大户。""谁说不是?"狐臭神气地挺起胸。"我是吊车司机。"

"这工作好,不但高高在上,还能指挥吊臂。"大鼻子羡慕地说。

"当然!""吊臂听你指挥,指东不敢往西,指南不敢往北。""当然!""想装哪条船就装哪条船,不就是吊臂歪一歪的事。"

"你......什么意思?"狐臭紧张地问。"我是说这工作好,好到能犯罪。"大鼻子微微一笑。"天呐......谁告诉你的?"狐臭紧张的臭汗都下来了

"你事不犯在今天,只是把取保候改成收容审查。""天呐,你都知道了。"狐臭变了色。

"我还知道,有人在后面指使你,还有人在背后保护你。""活神仙啊。"狐臭一把攥住大鼻子的手。"告诉我,你咋知道?"

"废话。你拎着行李,说明有备而来;你神态自若,说明有人保你。""你咋知道有人指使我?""更是废话-有人保你,就说明有人指使你。""你咋知道我......吊臂歪一歪?"

"你是仓库保管员,那是监守自盗;你是头,那是职务侵沾;你是门卫,那是内应;你是吊车司机,当然是吊臂问题。"

"你这个大姐,我算服你了。"狐臭一个劲地点头,百分百地心悦诚服。"神仙姐,你给打个卦吧。"

"你吊的是啥货色?""大米白糖。""一包多少?""200公斤。""干了几年?""就一年。"

"一年也够你受。""此话怎讲?""200×2×365-(12×4)×0.5......有6万多。1千元一年,6万要60年,你这辈子就交给提蓝桥吧。"

"大姐,这了不能开玩笑。"狐臭的上下牙开始打战。"这个数字咋出来的?"

"200公斤乘2就是400斤,400斤乘上1年减去休息天,再乘以米和糖的价钱......"

"你不能这么算,你还没扣去节假日的天数。""我还没加上你的加班天数。据我所知,港务局节假日也不休息。再把这些再加上去的话......""一定吃枪子。"玉贵冷冷地说。

"我的妈啊!"狐臭尖叫一声捂上了耳朵。

"再说,你不可能在8小时里,吊臂就歪一下。要是歪二下,三下,四下呢?"

"这不是吃一次枪子,而是吃十回二十回的枪子了。"锥子眼高兴地说。

"不可能......不可能。进来前所长已经关照我了。"狐臭的手如蒸汽泵来回摆动,肌肉一阵痉挛。

"什么所长?""水上派出所所长。他让我放心,说我进来只是走个程序,其实,对我内处理早就内定了。""那是他们用糖精片给你吃定心丸。""不可能!""他的话写在纸上?"

"这倒没有。""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法律相信证据,你让人耍了。""不可能。"狐臭嚷着。"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擅自......偷啊诈啊,我是奉旨行动。"

"奉旨行动不假,但也要奉旨救你啊。""他当然会救我。他要是不救,我就豁出去。"狐臭一挺身站起来。

"怎么个豁出法?""揭发!"狐臭尖叫一声。话一出口她也一愣。"你身上没一两骨头。"玉贵嘎嘎笑着。

‘丁当'的钥匙声后,一个女孩推进铁门。圆圆的脑袋下,是一只四四方方的脸。圆的没一点菱角,方的没一点柔和,一圆一方搭配的很和谐。

"拿东西!"外劳动把脸盆塞进来,同时塞进来一个厌恶的眼神。外劳动几乎不说话,但心灵之窗能折射她的思想。

"她一定干龌龊事。"大鼻子对我说。

"叫啥?""方圆。""这名字有创意。不过你应该叫圆方-上面圆,下面方。"

"用水!"又是温不拉叽的水,又是一人一勺子,这不是洗头水,这是洗屁股水。洗头!洗头!哪怕一盆脏水,哪怕一盆黑水,哪怕一盆冰水,哪怕一盆沸水。只要能洗头,只要能洗头。洗头!洗头!我要洗头!思维牢牢地铆在这点,我突然想到张志新。

一个人的承受如果超过极限,她就会疯。这不是意志不坚强,而是超极限--就是合金钢,就是钛合金,金属疲劳一样断裂。

"你啥罪?""流氓罪。他能搞,我为啥不能?他搞要出钱,我搞倒贴钱。""他是谁?""我家老东西。四年前他和秘书搞,从此我也搞。我和我同学,同学的哥,同学的爸,还有......同学的爷爷。"

"你爹干嘛的?""以前科长,现在处长。他一边搞一边升官;我一边搞一边成长。他们不抓他却抓我。""因为你没有权。年轻轻就这么下去?"我问道。

"读书读不进,做买卖没兴趣。进来时说好妇教二年。""出去后你应该上医院--你内分泌失调,性亢奋异常,应该吃药。"我恳切地说。

"不吃不吃!"方圆急忙摇手。"老东西能亢奋,我为啥不能?"你不能毁了自己。""老东西到现在也没见他毁嘛?他节节高升,还四处做报告。子承父业。谁让我血管里流着他的血呢?"方圆若无其事地说。看着她年轻而风尘的脸,我明白,祖国的鲜花已成毒草。

晚饭后的监房更滞闷了。狐臭像颗放射源,散发出一股股不可思议的臭味。

"大姐!"狐臭把一块肥皂塞给大鼻子。"你看我的事......"

"不是有他兜着嘛?"大鼻子睁开眼。"可我还是慌。""慌就不要干。""我没办法。"

"他拿刀架你脖子?戆大才会找你这搭子。""他不是戆大是狐狸-他比泥鳅还滑。"

"他一定捏着你把柄。""唉......"狐臭叹了一口气。"我是一步错,步步错。第一步错在狐臭上。""新鲜-狐臭让你犯罪?"".......初中毕业我顶替到港务局。港务局的男人没文化,开口闭口叫狐臭。开始我觉得侮辱我,时间一长听之任之。到了谈婚论嫁,只有调戏我的,没有真心追我的。就是追,也就五分钟。""为啥五分钟?"

"五分钟后闻到味道,还不落荒而逃?"狐臭说到这肩一耸,于是大家笑了。

"我草率嫁了个男人,男人游手好闲酗酒抽烟。看在儿子的份上,我只能打断牙齿朝肚里咽。这时师兄向我走来,于是我和他好了。

一天,我们在木料场做爱。一束光照来,于是我们被抓到值班室。事情闹大了,乱搞不算,还在上班时间工作地点。第二天,师兄辞职走人,后来才知道他出走原因。"狐臭苦笑着。

"他也是主任手里一卒子。"大鼻子冷笑着。

"一天夜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沏了茶递过来......""他不但奸污你,还要你把吊臂歪到小船上。"

"歪一歪?说的比吃灯芯草还容易。"锥子眼不相信。

"码头上停着许多船,大小高低,长短不一。远洋轮下的小舢船,就是胳肢窝里的小孩。只要吊车臂歪一下,一切OK。""好个偷梁换柱!"玉贵羡慕地说。"比我搞钱还容易。"

"难道没有警卫保安?""半夜三更,谁会眼睛不眨地盯着吊臂?""码头没灯?"

"灯照着大吊车,照着远洋轮。远洋轮里侧或下侧,那是灯的死角。寒风呼啸,黑古隆冬的江水,谁吃饱了撑着,躲在旮旯盯着我?所以吊臂歪还是正,天知我知。"

"不是还有水上警察嘛?""他们只管水上的案子,不管吊臂。""进出货没个数?"

"夜深人静,睡意朦胧。谁像数自己工资,一二三数个清清楚楚?""收货单位也不点?"

"货发到亚非拉,货一到港,就被革命的战友瓜分干净。阿尔巴尼亚的灯塔大放光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喝社会主义的酒,吃共产主义的肉。"大鼻子冷笑着。

"万一有人查呢?"锥子眼还不死心。"万一查,可以打在损耗上。卡车装货都有损耗,这么大远洋轮,少几包九牛一毛。"

"天呐!这简直就是撑开口袋装钱呐!"小蟊贼摩拳擦掌。"一包包大米,一包包白糖......"锥子眼喃喃着。"一包200公斤,够我女儿吃三年五载......"贼亮的眸子,一点点暗下去。

"中国人真可怜。"其其沉重地说。"自己省着抠着饿着......"

"解放全人类的任务,落在中国人民身上。我们是世界革命的中心。"大鼻子一拍胸脯。

"世界革命的中心?我看是输送物资的中心。中国人饿死千万,却把粮食无偿送出。"

"作孽啊作孽。"林妈双手合十。"老山前线的战士,就是被中国子弹夺去生命。"

"这么说,张良的一条腿,也断送在中国子弹上?"锥子眼惊讶地问。

"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就说美国主义把战火烧到中国,其实战争是金日成挑起来的,有多少忠魂命丧鸭绿江啊。"林妈直摇头。

"狐臭小姐!你是中国的有功之臣。"大鼻子拍着狐臭的肩。 狐臭一哆嗦。"罪犯怎么成了功臣?"

"你把支援世界革命的货物截了,然后支援中国人,然后让一部分中国人先富起来。你不是功臣是什么?"

"话不能瞎说。本来盗窃,再加上破坏世界革命,这下我死定了。"狐臭嘴也哆嗦了。

"要说功臣也是主任,她只是小卒子。""他已经是港务局一把手了。"狐臭很沮丧。

"你从主任情妇升到一把手情妇,恭喜你连跳三级。"‘不是人'蜒着脸。

"恭喜?从头到尾我连一子都没捞到。有一天遇到师兄,才知道他换单位升了官。他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只能遵守游戏规则。"

"他是主任的钩子--捏住你把柄,就控制了你。""我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狐臭没有了骄傲,只有愤慨。

"主任让你偷窃时,用什么方式通知你?""电话啊!""一定是公用电话。""对!""他没给你传纸条?""要纸条干嘛?"

"傻货,除了让人挣钱让人睡,你还知道什么?"玉贵骂道。"纸条就是证据。"

"如果没证据,这事你自己全部兜着。"大鼻子说。

"我也不想干。可我把柄攥在他手里啊。"狐臭嘴一瘪,委屈地哭了。

"你这个傻货,师兄利用你做了官;主任利用你赚了钱。你这个傻货..."玉贵嘴角涌起一堆泡沫,犹如壮观的钱塘江潮。

半夜时分,凄厉的尖叫把我惊醒。"提篮桥我不去啊!"贾林扯着嗓子狂叫。"求求你们.......我不去提篮桥,不去提篮桥。"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挤压迸发,喷涌飞溅,带着战涑,带着恐惧,带着不可言喻的绝望。

"提篮桥有狼狗机枪电网......天呐!救救我吧!"她的声音从胸膛挤压出来,迸发出来,喷涌出来,飞溅出来。这不是人的声音,这是绝望的嚎叫。

急促的脚步从办公室过来。"什么......事?""报告管教,贾林做梦。""快摇醒她,快!"管教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她也被尖叫吓坏了。

"贾林!醒醒!"二个人使劲推贾林。"我不去......"尖叫愈发尖利。‘啪啪!啪啪!'玉贵咬着牙。"让你叫!啪啪!啪啪!"又是二个来回。

"你打我......"贾林终于有了意识。"我梦见提蓝桥。有电网,有碉堡,有狼狗,有机枪。"她从铺上跳起,光脚扑到栏杆上。"管教!我不去提蓝桥,打死也不去......"昏暗的囚灯下,她敞衣赤脚,披头散发。龇牙咧嘴,神情惊涑。那不是人,那是一头绝望的兽。

"你干嘛?"管教也尖叫一声。"我不去提蓝桥......死也不去。"贾林的身子软软滑落,头如断秧瓜折下去。

我攥住被角,上下牙还是不停地打架。提蓝桥,可怕的提蓝桥在等着我。

"我不去......我不去。"贾林又抬起头尖叫。 "再叫,手铐脚镣侍候。"管教扔下话,悻悻而去。

"妈妈!你救救我!"贾林一把攥住玉贵的手。"妈妈你救我,我不是贼,他姐夫才是贼。"

"装疯卖傻!"又是二记耳光。"我不是你妈,我是你姥姥。"玉贵一脚蹬去,贾林四脚朝天摔在地。

提篮桥,谈虎色变的地方;提蓝桥,远东最大的监狱;提蓝桥,上海的渣泽洞。难道我也要五花大绑上提蓝桥?我的心如一面鼓,狂跳不止。

"臭死了!臭死人了!"不是人嚷着。"又什么事?"管教脸色铁青走来。"她把尿拉在铺上,我的被褥全湿了。"小蟊贼气呼呼地说。

"全体肃静。谁再发声音就上铐。"管教汲鞋离去。本来恶臭熏天的监房,更恶臭薰天。

吃完早饭,百无聊赖地坐着。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古人说‘闲愁最苦'。其实失去自由的闲愁更苦更苦。

终于有了说话声。脚步声停在铁门口。每一颗期盼的心,提到嗓子口。每个人都想听到自己的名字:哪怕拖出去审讯,也比无望地蹲着强。我多么希望听到‘孙宝强无罪释放'这一声叫唤。可惜这声叫唤,没有出现在生活中,只能千百次出现在梦中。

钥匙在动,狐臭一个马步窜出去。"我的律师怎么还不来?"贾林双眼呆滞口中喃喃。

从检察院提审后,她神志基本没清醒。不是一个劲的哭,就是一个劲的唠叨,要不就是疯疯癫癫痴痴迷迷。无论谁骂她,她如树桩;无论谁踹她,她如石雕。几天时间,一个鲜蹦活跳的人,就变成疯婆子。

我突然想到王实味。一个活泼的灵魂,在整风中变得比木偶还机械,比中风还蹒跚,比侏儒还委琐,比含羞草还敏感。虽然最后俯首称臣,举起白旗,依然难逃一劫。万物之灵的人,还不如梅花能经风雨,还不如耗子能熬寒暑。

"狐臭怎么一进来就提审?"锥子眼问。"她是候保取审。水上派出所已把材料转来。"

"怎么这么快?""不是抓典型,就是通了路子。万变不离其二宗。""哪二宗?""一看后台硬否,二看政治需要。"

"她属于哪种?"大姐大谦虚地问大鼻子。"我看是放。不信咱赌--就赌肥皂草纸。"

一阵脚步声。"你把东西拿出来。""是!"素素激动的手足无措,一阵忙乱后走出铁门。我贪恋地看着她的背影--青光眼和先天性心脏病救了她。到了监狱,当局需要的是能产生利润的犯人。与其养着她,还不如放了她。要是我有这二个病,当局能放我吗?

狐臭回来了。一看就知道她在劫难逃。这时,一个黑影踱过来。这是一个又高又瘦,架着金丝眼镜的女人。她是检察院长驻看守所的代表,职责是从在押犯中发现蛛丝马迹。

她轻轻踱来,分贝轻的和黑三角有一拼。她逐一打量每个人,镜片后的眼睛充满狐疑,狐疑的眼神,如关不住的春色逸出镜片。

黑三角的施暴她目睹,可是她连眼皮也不眨;昏迷的病号扔地上,可是她连牙缝也不吱一下;寒梅日夜反铐,她欣赏有加;一监房的臭气,她眉不皱半点。一个比铁还冷的女人,能有什么胸怀?一个比蛇还狐疑的女人,能有什么爱心?这是披着老虎皮的冷巾帼,充其量,只是专政机器中一个小螺丝钉。

"我要揭发!"狐臭尖叫着扑向铁门。"很好!"狐疑眼双手倒背,微微颔首。

铁门又发出‘吱呀'声。这次进来的不是狐臭,而是扁平脸。脸如被踩扁的钢精锅子,一平二塌。此刻,锅子上布满欲滴未滴的泪珠。

"啥事?"锥子眼问话的速度,如锥子出鞘。"完了!"扁平脸闭上眼,豆大的泪珠就是屋檐下一泻如注的水。

"又是贼。"玉贵轻蔑地说。有100步笑50步的不屑。

"你咋知道?"扁平脸诧异的睁开眼。"写在你脸上呐!""真的?"她忙用手去摸脸。众人笑了,真是拿针当棒槌。

"偷了单位啥东西?""你?"扁平脸又惊诧了。"你这种人,诈骗无人信,杀人无贼胆,贪污无职位。扒窃,手脚太慢。除了偷单位边角料,还能有啥招?"
甜妞忍不住笑了。玉贵一挤眼,还打个响指。

"你说的对,骂的好。我一念之差,毁我一生清白。"扁平脸用男人般的手遮住脸。

"从这双手上,可以看出你是劳动人民。""我15岁进纺织厂。35年里,组织给了我许多荣誉。先进,模范,还是全国三八。本来再过30天,我就光荣退休。我一时糊涂......"

"就你一时糊涂?"锥子眼很忿忿。"我档车20年,那一天不是勤勤恳恳?不是为了女儿奶粉......""这么说我们是同行?""我偷金线你偷啥?""......就装了一麻袋。""不问你数量,问你品种。""反正一麻袋。"扁平脸避实就虚。

狐臭回来。"我检举了,他们说要去调查。""这么说你有希望?"锥子眼羡慕不已。

"不过另一个检察官说不能算。听他意思,有谁抢在我面前。"

"抢在你前头的是你师兄。你怎么出事的?"大鼻子问。

"保卫科找我核实......""这说明你被人咬出来。""我已经坦白,我已经揭发,我已经抢跑道了。"狐臭边哭边颤抖。"他不会扔下我不管的。""瞧你这熊样!"锥子眼鄙视地说。

"他已经扔下你了。你揭发,就把救你的路堵死了。""可我还留着一条路。"狐臭擦了一把眼泪。

"自古华山一条道,难道你开辟第二战场?"

"我真的留了一条道。"狐臭嘻嘻一笑。所有的人愣了,变脸咋这么快?

"死蛤蟆还想蹦?"‘不是人'带着醋意带着恶意。"我自有良策。"狐臭一脸运筹帷幄。

"莫不是有啥新情况?"大鼻子问。"新情况不要太多--你们怎么蹿掇我,怎么怂恿我,怎么做我的良师益友,不都是新情况?"

"你这个婊子。""你这个不要脸的狐臭。""我啥时说过我要脸?"狐臭嘻嘻一笑。

"我们都是帮你啊。"林妈很是悻悻。"感谢德高望重的教唆犯老师。"狐臭脆生生地说。

"我可没说什么。"林妈厌恶地说。"你没说?你就世界革命的中心发表了宏论,你就支援亚非拉发表了见解。""你!"林妈变了色。"不要理她!"其其生气地说。

"不要理我这个可怜的中国人。你不是老说中国人可怜吗?""你!"其其也变了色--政治问题再加上反动言论,这是雪上加霜。

"你连狗都不如,狗还知道好歹。"大鼻子气呼呼地说。

"你是三进宫。不但教唆初犯反审讯,还发表不少敏感话题。"说到这,狐臭抖起二郎腿。

"我可没说什么。"锥子眼努力把苦瓜脸绽成菊花脸。

"你把自己的罪行说成为了女儿生存。不但不服法,还给社会抹黑,这是双料的罪,也是检察院最恨的罪。""我......我向你道歉行不行?"锥子眼急的泪都下来了。

"瞧你这熊样!"狐臭鄙视地说。众人苦笑,这才是六月债还的快。

"不都巴巴地要做狗头军师吗?怎么一个个全没了精神。她们涑你我却不涑。打到南天门,我就是生活问题。想上纲上线还上不了。"‘不是人'冷笑着。

"你也说了。""我说晕话黄话,从不说政治上的敏感话。难道检察院对这也感兴趣?"

"检察院当然对这话不感兴趣,但对监房里阶级斗争情况感兴趣。"

"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政治嗅觉决不比你差。我宁说黄话不谈国事;宁可强奸自己女儿,也不上街游行演讲。"‘不是人'瞥我一眼。"我们是人渣和人渣的联盟。"

"哈哈!"狐臭冷笑着。"都想诲人不倦,一个欲擒故纵就上了钩。我不做学生,怎能把老师学问弄到手?"狐臭冷笑着。"狡兔还知道三窟。"

"我不明白,那二泡臭烘烘的尿是什么回事?难道也是苦肉计?"小蟊贼问。

"没有小插曲,哪来主旋律?"狐臭淡淡一笑。"真以为我傻X一个?"狐臭的眼朝玉贵瞟去。"我要是咬他,谁来救我?我在里面一天,他就忐忑24小时;我在里面1小时,他就忐忑60分钟。姑奶奶现在笃笃定定等他来捞我。"

"你这么自信?难道公检法是他家开的?"其其恨恨地说。

"但是,他能用金砖敲开公检法的大门。记住!只要不是政治犯,没有捞不出去的犯人。就是死刑犯,也能起死回生。"狐臭成竹在胸地微笑。

半夜时分,我被‘蟋嗦'声惊醒:一个大头影罩在我头上。扁平脸穿着红短裤,掂着脚,仰着头,双臂朝上再朝上,俨然是嫦娥奔月的造型。

"干嘛?"我一骨碌坐起。她趔趄着摔在我身上。"你哪来的铁丝?""藏在鞋底带来的。"

"绑在手上,然后用铁丝去导电?""我只有这一条路。""你以为够着灯就能触电?10个人试过,11个人失败。接下来就是手铐脚镣一起上。"

"我真不想活了。"扁平脸抱头呻吟。玉贵一骨碌爬起。我拽住她扑倒在地。玉贵朝粪桶走来。我一动不动。如果有火燃烧,我一定是个邱少云。

玉贵坐上便桶,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雷达发射出电波,电波再反弹过去:一截铁丝就要进入她的接受器。

‘咝'汽车的煞车声,接着是纷乱的脚步闯来。"美丽出来!方圆出来!"劳教的,妇教的被押上车。五分钟后,窗外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

(我到了提蓝桥才知道,林妈被老爷子救出去;狐臭也被情夫通路子出去;小江北和她哥判缓刑;大姐大被判缓刑,锥子眼和扁平脸各判五年,大鼻子判7年。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没有钱没有路的只能蹲大牢。)

本文留言

作者孙宝强相关文章


近期读者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