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维光:《看中国》首刊遇罗锦长篇小说序(图)
写在《看中国》连载遇罗锦长篇小说《一个大童话》前
遇罗锦在写作
空怀经纶抱负的贾岛有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依红偎翠的柳永则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道不同,然而无不是呕心沥血。
这呕心沥血的文学创作,在今天商业社会似乎已经再难寻觅,但是我还是相信,只有用生命和血写的文学才具有真正文学的生命力,才能够存在下去。也正是基于这点,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现代",或后现代的独特性,从来也不接受那些为暂存的、苟且的、苟利的东西寻找的借口和遁词。文学家、文学作品永远是拿自己的生命,拿自己对它的追求来面对世界和生活。因为它真实、鲜明,把人的感受和经历放大了让你看,所以很多时候,它赤裸的让人们感到恐惧,很多时候,甚至让某些人无法容忍。
真正的文学家在活着的时候往往是孤独的,因为他的同类常常不愿意看到那甚至令他们自己也感到难堪的事实。然而,文学家过人之处却正在于此。
现在,孤独的遇罗锦,不曾想做文学家的遇罗锦,在她人生的路上竟然留下了一条典型的文学家的路。她六十年的路,在辗转的人生历程上,留下了所有那些古往今来的文学家们都曾经留下的那些特色。
遇罗锦作品不多,上次出山发表作品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八六年她到西德一去不归,引起轰动后,就似乎从人间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二十年前的那种骇世惊俗的文字了。然而遇罗锦的性格,遇罗锦那典型的创作冲动却注定了她不鸣则已,一鸣就会骇世惊俗。这是因为,遇罗锦的文字是和她的血肉联系在一起的。她的文字直刺她自己的感受,直对血泪人生,直接挑开和她相联系的周围的事物一切外衣。
遇罗锦在谈到她的所谓"一本书主义"的时候说,"如果我写书,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写,来不得半点粉饰,只写出一本让人看了不忘的书,一生足矣。"这的确是她自己的写照。
遇罗锦隐居了二十年,醒也罢,冬眠也罢,都是为了这本书。将近二十年的无情岁月,也居然没有把她湮灭,现在,二零零八年,她终于雕肝琢肾、删繁增补,推出了一部六十多万字的作品。
她因为是为这部作品而活,所以注定了出山,不需到处请人写序、写推荐、写评述,就天然具成的骇世惊俗。
这部六十多万字的小说的出版过程就与众不同。遇罗锦为了保证一字不删,全本而出,为了在她活着的时候能够见到全书,罔顾世间的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而自费出版。单只这一点,当代就几乎没有第二位作家能够"傻"到如此。然而,这却更让人们看到遇罗锦的创作痴情。她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她的生命、生活,为了她那同样如此的哥哥--遇罗克!
单只这一点,遇罗锦就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文学家。她拼尽生命所追求的是不欺骗自己:不让纸上的文字欺骗自己,不让文字欺骗她的生活,不能让出版商削减它的真实。
无论你同意与否遇罗锦的观点,理解与否她的情感,你必须承认,她在追求的路上,在求真的路上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牺牲,这种努力不仅是常人所不及,而且直接让所有那些"文学家"们汗颜!
单只这一点,遇罗锦所做的努力,《一个大童话》,在当代,在历史上,无论就其文学意义还是社会意义上都是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
浪漫的现实主义手法,从马克思开始,在充满革命情怀的左派文人中扩大,最后成为教条宣传的革命文艺。假作真来真亦假,意识形态化的假大空到如今,不仅在"革命"文艺中,而且也统治了"反革命"的文艺。匪夷所思的是,很多时候,为了政治,为了"反革命",我们依然不得不容忍、甚至纵容那些假大空的毒素。现在遇罗锦用真,把这个"浪漫"和"现实"撕裂了。这个撕裂使得她告别了假大空,回归到朴素的真实,回归到真正的现实主义道路。而这在现今中国的文学领域,不要说做到这一点,即便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在创作中极力避免它,也已经难能可贵。
我无法断定是遇罗锦的才能使得她在生活中、写作中、文学创作中如此求真,还是她的求真使得她在文学创作中能够不断地扫掉尘埃,显现出高度的敏感。我曾经和冬眠中、隔绝尘世十几年的遇罗锦谈电影、谈文学的表现手法,谈现代的诸种现象,她那惊人的细腻的观察和丰富的人性令我惊讶。而正因为此,在《一个大童话》中,遇罗锦朴实无华的语言和记叙所显示出的感染力,洞穿力,让那些靠堆积形容词,靠装腔作势、渲染情欲的文学作品无法望其项背。遇罗锦的作品一定会留在文学史上,而那些装腔作势、炒作起来的"伟大"的作品,无论是"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却要么遗臭于世,要么被扔进废纸堆。
如果没有这对人生的记述,对社会的描述,多少年后人们或许会忘记这个曾经充满痛苦和残酷的时期,就像如今的人已经对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事情淡漠一样。然而,作为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够积累享受自己的精神财富,就如我们今天,唐诗宋词,古典音乐能够给我们带来巨大的享受那样。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够积累经验教训,使人类能够避免灾难,更健康地发展、绵延。然而,人类与生来具有的弱点也很多:人有铲不断的私欲、权欲,人之中就有魔鬼般的人物、群体, "惨无人道"这词句的产生就让人看到人类的另外一面。遇罗锦用她的辛酸记述了最近五十年那个病态的、变态的中国社会和人,为我们留下了我们这两代人最宝贵,最重要的教训。
由于求真,遇罗锦笔下的人性是真实的。她笔下的人活生生地生活在家庭中、男女中、社会中。在她的笔下,无论是她心目中的英雄遇罗克,还是她亲爱的父母,都有血有肉地生活在追求中、欲望中,对家庭、亲友的爱与恨之中。而这一切又与那独特的社会、政治背景纠缠交织在一起。这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以后,中国北京的一幅真实的人的图景。
或许有人不理解遇罗锦对她父亲对于另外一个女人的挚爱,竟然爱到愚蠢傻气地步的记述,然而,人们难道没有看到,这正是遇罗锦父亲过人的性格和人性。正是他血液中所具有的这种不安的追求和冲动,他遗传给子女们的灵魂躁动,使他们一家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历史上写下了重要的一页。
多少时代,人类能够不断地扩展自己的精神与生活,不正是和这种躁动与不安紧密相连吗?
或许有人对遇罗锦揭示了"英雄"遇罗克曾经有过的对革命的追求,对进入社会做贡献的渴望而不满。然而,如果没有这种揭示如何能够理解社会给遇罗克,以及和他类似的人所带来的心理重创和蹂躏!那个把人划成三六九等的"外来文化"给中国社会带来的摧残!遇罗克的悲剧在于才能、追求和无畏!当这种才能、追求和无畏和那个残酷的社会碰撞到一起的时候,就造就了在六十年代末期鹤立鸡群的遇罗克!这是人类世世代代不断重演的悲剧,"贾生年少虚垂泪",有才能、有追求,并且无畏的人谁能够避免这种矛盾和遭遇呢?这悲剧尤其是对一个生活在极权专制社会中的人。无疑,这对时下的那些在极权主义政权下得意的知识精英也是一个极大地讽刺。你能够舒适,能够苟且,能够没有痛苦,就是因为你的才能、追求和魄力,都和遇罗克不可同日而语,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你就是缺乏最根本的才能和勇气。
遇罗锦对人性和社会生活冲突的真实描述,不仅在文学上为我们留下了一部有价值的作品,而且使得她的这部作品在记述了解当代中国社会和历史上成为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我曾经不止一次含泪阅读《日瓦格医生》。到了德国,我发现,不仅东欧等曾经生活在共产党社会的人阅读这本书,几乎所有欧洲人都在读。因为它揭示了人世间最根本的,最令人警惕的悲剧。因为它深刻、隽永所以拍成电影的《日瓦格医生》,现在甚至已经成为德国电视台每年圣诞节都上演的经典影片。
共产党给苏联、东欧带来的罪恶,被历史学家、文学家清楚地记载在历史上。然而在中国,那没有过去的黑暗,让人们无法回忆记述残酷的岁月,那被扭曲的灵魂和精神麻痹了人们对残酷的感觉,对人性美好的爱和追求,那纸醉金迷让人更加像猪一样的生活。更为甚的是猪群中的知识精英们居然已经在公然宣扬充满猪的精神的 "千年盛世",情何以堪!!
难道那千年没有发生过的文化大革命的黑暗,那千年没有过的对中国民众的残酷迫害,那千年没有过的对于中国社会个人和家庭的道德伦理的蹂躏,能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
遇罗锦为我们填补了一个空白。也许只是很小的一处空白,但是,它告诉我们的是,已经有人在填补了!
我们经历过最剧烈的人性冲突,最残酷黑暗的历史,我们的时代本应有更多、更深刻的作品出现,然而,几十年下来,我却不得不感到忧心,担心由于我们这代人的无能和苟且,使这段历史可能和我们这代人一起消失。让我们的苦难白白付出,让活着的刽子手逍遥,后世的刽子手肆无忌惮,让没有脊梁的苟且者自得,留下一个蜕化了的后代,让历史指责、耻笑我们!就为此,遇罗锦的默默做出的努力让我感到欣慰。
遇罗锦以几个个人为中心,以一个家庭为中心,为我们再现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个社会的一般生活。透过这一般生活,细心的,有人性的读者一定会感到那个社会无处不在的残酷和没有人性。就这一点,遇罗锦的这部作品很有些《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的特色,读过几页,掩卷沉思,它会让你欲哭无泪......
年底,遇罗锦的《一个大童话》就要在香港出版,感谢遇罗锦女士同意我的建议,在这部书即将问世之前,在《看中国》上介绍并连载这部作品,以飨读者。
在连载前,我想要说的是,让我们一起来分享她对生活的爱、追求,解析。我们尽可以不同意她的很多看法,但是不要忘了这个家庭的苦难,这个家庭为社会所做的承担,它所曾出现过的巨人--遇罗克。不要忘了这个家庭在当代中国社会中的平常和不平常!
2008-11-27德国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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