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最后的天堂诱惑 (组图)
人们常称林芝是西藏的江南,可我却觉得如今的江南亵渎了林芝,该称它为最后的天堂吧。
在晨曦中,我们登上神山比日山。微风送来松树和青冈树的清香,山下八一镇还未从睡梦中醒来。那曾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经幡现出色彩和字迹。
一些经幡历经风雨,已薄若蝉翼,惟有黑色的经文仍未褪去。周遭群山嵯峨,云雾缭绕,那是西藏最经典的景色,山太高了,云雾只够得到半山。
与海涛相识真正是缘分,若不是因班机突然取消而滞留成都,我们肯定相互错过。这个出生在林芝的第二代汉人,生长在山野却取了个大海的名字的年轻人,指着四周的高山说道,"我小时候,那边,那边,还有那边,积雪都是终年不化的。"
一处开阔的草地上,紫花点点,一匹灰白色的马在绿色和紫色之间漫游。湿地沼泽、青冈和松树都在晨光中醒来。青冈树绿中带褐,环顾四周,那阔叶的青褐竟然生长在绿松带之上。
这是我回国以来,第一次呼吸到清新得带有甜香的空气,第一次看到自由自在的动物。牦牛们在高原上悠闲漫步,毫不在意地横卧街头。当第一颗星在天边开始闪烁,那些放养的公鸡母鸡拍翅飞上枝头。
山风、鸟啼,空灵而遥远,海涛说:"你听,那是野山鸡,呱呱儿的叫。那是地鸟,黑黑的,圆圆胖胖,一飞冲地。"我正想问他那是不是藏马鸡,他又说,"我小时候,鸟可多呢,一来就是一大群。用弹弓随便一瞄,一天就能打几十只。可人一多,鸟一下子就没了。"
下山时,已有三两转山人迎面而来。尼洋河对岸飘起晨炊的白烟,河中沙洲绿树丛丛。离岸不远的小洲之上,铁桶做成的炉子横卧,里面燃着干柴。地窝棚前,男人手捧饭碗。小舟之侧,女人拍打着渔网。海涛说,"我小时候,一天随便一钓就是一两麻袋的鱼。现在这鱼卖到内地去,成了雅江鱼,要一两百块钱一斤......"
传说中,尼洋河是神女流出的悲伤的眼泪。自米拉山下来,我们就跟着这条河一路前行。这眼泪之河汇合了无数溪流,蜿蜒曲折,跌宕起伏。除了神女,谁还能将悲伤抒发得如此淋漓尽致?
尼洋河畔,绿色淹没了路边,细流涓涓渗出岩壁,野生铃兰吊挂着串串雨滴。公路上,绿树和经幡搭起天篷,不禁令人感叹,藏人将精神和自然融合得如此巧妙。
林芝的海拔不过2000多米,在高原的低地,尼洋河舒展开来,在雪山脚下万木丛中奔流。3、4月间,几百里的桃花带烂漫于尼洋河畔,那苍绿幽暗中的桃红如醉霞绯云,十分明艳。
群山簇拥的八一镇人少车稀,洁净安宁。爱美的养路工们用红黄双色的小木块搭起小花坛,为了防止牛羊啃食,还覆以带刺的灌木枝。偶尔相遇的行人大多神态安详,脚步从容。一时天阴欲雨,那种人家皆在青烟里,那种小雨纤纤风细细,那种芳菲碎却香尘起,无不令人忆起曾经有过的,却已永远逝去的江南。
去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路上,旱蚂蟥令人畏而却步。
自八一镇,尼洋河继续前行。终于,它在则们汇入雅鲁藏布江。大江汇流处,江面突然展宽,在天际间浩荡。它看似平静,却如岩浆蓄势待发,予人一种平静中猜不透的恐怖。在米林和墨脱之间,雅鲁藏布江,这条极地天河绕南迦巴瓦峰而行,峰回水转,作出巨大的马蹄形急转弯,形成了比北美科罗拉多和南美科尔卡大峡谷远为壮观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
从八一镇去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必须先到达墨脱,而墨脱是全国惟一没有通公路的县。虽然有几条路线可走,但是车子最远只能到达米林或波密。无论怎样走,最少都要步行3天。极为艰难险恶的山路栈道、旱蚂蟥、毒蜂毒蛇、手一碰即肿的"火麻",这一切都阻遏了绝大部分的旅行者。据说某年大雪崩,救助雪崩的毛驴队被卡在栈道上,进退两难,最后只能将100多头毛驴活活地推下雅鲁藏布江。
在去大拐弯的路上,背着行囊步行的第一日,那艳丽绝伦、如盖似伞的杜鹃花,那被杜鹃醉倒的河鱼(其实那鱼是吃了醉鱼草而昏厥,浮出水面),那间歇瀑布飞溅的银珠或永久瀑布直下的水柱,令人目不暇接。
行到第二日,湿热的气候和行走的疲劳消磨着人们的斗志。笑闹声渐息,脚步声却渐重,在无尽的绿色之中,人们变得麻木而无奈,机械地迈动脚步。
若遇细雨,虽浑身湿漉,却不敢穿雨衣,因为雨衣肥大且响动也大,不一会儿,就会招来数以百计的旱蚂蟥。当人畜接近旱蚂蟥潜伏之处,它们就挺起细腰,摇呀摇地窥测着,时刻准备着。一旦目标走入攻击范围,蚂蟥就从树上或草中弹出,非常狡猾地钻入裤管鞋子,若无空可钻,则非常阴险地潜行至脖子或额头,开始贪婪地吸吮。吸血之际,这些可憎的小虫,不但分泌出一种麻醉液令人无法觉察,而且还注入一种抗凝血素。所以当它们吸饱了血,自然落下之后,那被其叮咬之处仍然会流血不止,正所谓吸多少血,就流多少血。有些伤口会留下紫瘢,数日无法痊愈。
据说在这样的密林中行走,最好打头或断尾,前者因尚未唤起蚂蟥的注意,后者却因小虫吸饱了血或可幸免。人还好办,比如打紧绑腿,喷洒驱虫药,那些牲口呢?它们真是可怜,让蚂蟥咬得浑身鲜血淋淋,特别是白马,看来更加触目惊心。这些血马血牛只能无奈地等着被自己的血撑胀得如鹌鹑蛋大小的虫子自行脱落。
公鸡母鸡的尾羽都特别长,恐怕是一种返祖现象。
早在1880年,人们还不知道雅江流向东还是西,也不知道它是否就是那条流入孟加拉湾的河。为了解开这个谜,锡金梵学家Kinthup奉英国人之命,准备在雅鲁藏布江放500根带标记的原木。不幸,他被同行的喇嘛卖与当地人为奴,那喇嘛携款逃之夭夭。
后来Kinthup终于逃脱。他不辱使命,历尽千辛万苦在江上放下原木。但那已是7个月之后的事情,再也无人观察到这些原木。无奈之下,Kinthup又步行到达拉萨。在那里,他托人带信回印度。可惜这封信从未到达。带着满身伤痕和满腹屈辱,Kinthup回到印度,可是没人相信他的故事。
上世纪初,英国人沃德进入雅鲁藏布峡谷,并在白马狗熊附近发现过两处大瀑布。1973年,中国科学院地理所的研究员杨逸畴一行在多雄县派区沿雅江向东而行,他们整整走了15日,才到达这个叫作白马狗熊的地方。可惜那两处瀑布已因1950年的8.5级大地震而不见踪影。
白马狗熊一带,江流湍急,江岸两侧万仞绝壁,向导再也不肯前行,无奈之际,杨逸畴只得放弃。次年9月,这位科学家又翻越多雄拉山口,自墨脱逆江而上,终于到达大峡谷的顶端岗朗。但是因为各种原因,直到90年代,中国科学家并未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条世界最长最深最险的峡谷。
如今,大峡谷深处的100多公里仍然未有人类涉足,前往大拐弯的任何一条路仍然是人迹罕至,许多山路仍然依靠藤桥溜索连接。沿途有不多的兵站、村子和门巴珞巴背夫临时搭起的驿站,但如果当日赶不到,只能夜宿野地。因为闭塞,造成了太多的近亲通婚,南迦巴瓦峰峰顶有一个村庄,也是那里惟一的村子,村子里畸形的人特别多。我也注意到,公鸡母鸡的尾羽都特别长,恐怕那也是一种返祖现象。
对于任何人来说,西藏都是非常神秘的。这神秘不仅因为地域遥远。许多地域遥远之处,以金钱开道,并非可望而不可及。而西藏却不然,外国人入藏必须通过旅行社申请进藏函,绝不许单独自由行动。当然,我们也听说过几个极端好奇者。一个德国人从尼泊尔身着藏服,一路跟随朝圣者步行"混入"西藏。一个法国人不知怎么竟然闯进大拐弯一带,他将那个位于南迦巴瓦峰顶、与世隔绝的村庄拍成照片。也许他本无恶意,但是最后仍然被解释成了恶意。至今,林芝仍然不对外开放。
林芝是西藏原始宗教苯教(俗称黑教)的发源地之一。
自林芝前往拉萨的归途中,我们再次经过尼洋河,并沿着尼洋河的支流帕桑曲上溯,来到错高湖。那湖如一弯新月躺在念青唐古拉南麓,而高山似慈爱的兄长,环护着这片娇俏的湖。雪山列阵,倒映湖中。鸥鸟浮游,戏于水天之间。山横水漫,映带飞云片片。湖中一岛名扎西,离岸不过数十米,但香客僧尼皆须以舟代步。
在北美,如此的雪山碧湖,如此的绿荫白鸟并不罕见,然而只有置身于地球最高大的群山之间,才真正懂得什么是悠远和辽阔。
和其他西藏的大湖一样,错高湖也是圣湖。我不知道,西藏的湖何以封圣,但所有圣湖皆美,我们去过的纳木错、羊卓雍错无一例外,似乎以美为封圣之惟一理由也并不为过。
我们坐上木筏,藏族筏工手持钢索,拉动木筏,在淡翡翠色中缓缓向前。还未踏上绿岛,就闻鸡啼。拨开拂面的修竹,拾阶而上,迎面即是错宗工巴寺。寺庙建于唐代末年,属宁玛派。也许是地缘之故,西藏后弘时期的四大教派噶当(黄教)、萨迦(花教)、噶举(白教)和宁玛(红教)中,只有宁玛派拥有最浓厚的苯教色彩,庙中供奉神像的名称也最多。
错宗寺非常简朴,土木结构,上下两层,庙前置一尊铜香炉,上燃蒿草,屋檐下垂一方白布帘,随风微动。佛铃声中,一只灰白色的狗跑了出来,就在它的眼睛的注视下,我们转动起红色的牛皮经筒。
进庙必须脱鞋,木板地面泛着黑光。走进之后,须得顺时针从装满经卷的廊柜下爬过。西藏的寺院不但庙墙极厚,且窗户稀少,似乎为刻意保持黑暗中的庄严肃穆,许多庙宇还将四壁涂黑。不知长期生活于此的僧尼是否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黑暗,而我只能摸索着在黑暗中爬行。
在巴河镇,海涛执意请我们吃鱼。20来条不大的尼洋河鱼,价格居然是700元。蓝天白云下,海涛捧出洁白的哈达,与我们依依惜别。虽然我与海涛母亲的年龄相近,当他将哈达戴在我脖子上的那一刻,似乎他是一位长者。确实,海涛的恬淡从容和林芝的绿野雪山一样,犹如这喧嚣世界中的一缕清风。
当车子再过中流砥柱,养路工将我们拦了下来---泥石流已将前路堵塞,必须就地等待。
"轰隆","轰隆",前方正在炸石开路。终于,林芝到拉萨的公路通了。对面,蓝色的东风牌大卡车小心翼翼地驶过来。大卡车上蒙着雨篷,雨篷前的挡雨板漆成天蓝色,上绘藏式花纹、法轮、吉祥如意的图案。在这些流传千年的古老花纹背后,挤满了乘客和行李,甚至上车的扶梯都站满了人,几只雨伞遮挡着雨篷流下的水。
尼洋河水依然汹涌,一棵碗口般粗的树,已被白浪拍得几乎身首异处。河水几乎淹没了太昭古桥。到达米拉山口,尼洋河突然消失在海拔5000多米的白雪之中。山口的西侧,苍茫之间尽是冬日的荒凉,而山口的那一边,拜雅江峡谷的水汽通道之赐,却是一派生机盎然的夏日。
五色的经幡飘然于白雪之上,插着鲜花的玛尼堆傲然于蓝天之下,令人再次想到藏族人的虔诚。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工业化全球化会消融掉这样的虔诚,尽管人们是多么地不情愿,也无论诗人文学家会发出怎样的感叹。
翻过高山,拉萨河出现了。在苍穹、高山和大地之间,黑色的牦牛帐篷点点,山溪依旧清澈。油菜花开得一片金黄,那一片的金黄之中夹杂着紫色或绿色,也许还闪动着一条迎向阳光的小溪。微风里,青稞将头深深地埋下,它们的穗子比小麦要长,自然也比麦子要沉重一些。拉萨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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