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维录:二十八年故乡行——家乡调查散记(之一)

我离开故乡屈指算来已经28年了。往事依稀,浑然如梦。28年来,社会结构,人们的生活,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我走时刚出生的人也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家乡怎么样,有什么变化,生活得怎样,有什么想法和正在作什么?这正是我最关心的。入冬季节,我有机会回了家乡一次,对底层民众作了一些调查。我的故乡是北方很有名的一个村镇,这里的变化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北方的农村。

这次调查的人群,主要是生活在最底层的普通民众;调查的年龄,主要是50岁以上的人;调查的内容,主要是几十年来社会生活的变化,以及他们现在的生活现状;调查的方式,是以朋友闲谈的方法,不预设选题,也不以调查者的面目出现。

我以为,这样交谈的双方会更随便,了解的情况也会更真实。在目前的状况下,我在文章中所涉及的人还只能以化名出现,但事情是真实的,这不仅由于新闻必须坚持的客观公正、自由独立的原则,还由于从事新闻写作的人所应有的社会责任感和道德良知。

民众依然贫困

公交汽车在有四趟跑道的公路上急速行驶,由于正处于交通的淡季,车上的人很少,坐在车上,可以很方便地看到马路两边的情况。28年前,路边满目田野,入冬季节必是一片荒凉,地里零散可见在冷风中拾柴和拣菜叶的妇女儿童。

现在不同了,路旁厂房林立,随处可见。轧钢厂、带钢厂、钢管厂、喷涂厂、味精厂、化肥厂......每个厂都占有好大一片土地,厂房修建得都很漂亮,人造理石装饰门面,两边栽种着风景树,大门里高高挂起五星红旗。

除厂房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废品收购站、粮棉收购站和国营的供电、管水等机关,路边的地差不多被占得严严实实。这个情况,对于我这个28年没有回来的人,确实感到耳目一新,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情绪在心里激荡,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窗口。

一进村口,路边是政府白色的办公大楼,这个大楼是十几年前盖的,可现在看来仍不显落伍。据说,刚盖上这个楼时,它成了故乡的一景,美丽的大楼是人们经常议论的话题,痛斥腐败的声音不绝于耳,成了政府孤立于民众的实物见证。

村镇里不象外边变化那么大,但可以看出,贫富已经拉开。镇里开辟出了大片土地成为村镇新区,那里有些房子盖得很漂亮,但在旧区,许许多多28年前的老房子依然存在,它们现在大多已经成了危房,低矮破旧,阴暗潮湿。这里住的大多是年过50的老年人,他们为儿女们在新开辟出来的村子里盖了新房,娶妻生子,自己在这旧地方平静地安度余生。

旧街区也有年轻人居住,他们有些已经在旧地基上翻盖了新房,有的因为没有条件翻盖,依然住着父辈留下来的旧房,这里是故乡的贫民区。前后村的两条护村河已经不见了,旧河床地带成了一片片的空地,人们在那里堆放粪堆和柴草,间或也能看到几间不住人的破房。

从感情上说,我对旧街区最怀念,这次回家乡,我在这里从村东到村西,从前街到后街又重新走了两遍,这里的每条胡同,每间房屋,每个门面都引起我无限的怀念。今天,我再次站在了这条街道上,依然能够体会到当年这里留给我的感觉,中心街道上低矮的土屋里在炸油条,烤烧饼,依然有许多年轻的、年老的人钻进这土屋里买早点吃。

这个情况很象当年,那时我们钻进低矮的土屋里喝豆浆,在同样的土屋子里买一角钱一个的油饼。村中的小学已经显得很破旧 ,但那是当年人们经常聚会的地方----男男女女上百人挤在院子里看17吋的黑白电视,《大西洋海底来的人》在人们心中形成抹不掉忆。

初冬的太阳暖暖的,没有风,老人们站在向阳的墙根聊天。这是一生都在干活的人们,50岁就已经显得很老,粗糙的脸上印有很深的皱纹,有着善良而温顺的眼睛。我走访的第一个对象叫杨学孟,改革之前,他和我同在一个文艺宣传队。他是队长,我是队里的编导,有时也出演一些节目。他不会表演,也不懂乐器,在演出时他敲梆子,人们都和他叫"敲梆子的"。杨学孟性情直爽,大嗓门儿说话,直来直去,对人诚恳热情,有些文化,也有抱负,我们关系一直很好。

我走的时候,这里的改革还没有正式展开。改革三十年了,他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呢?我们经常听到官方这样的宣传:"中国模式"创造了备受世人瞩目的持续平均9%的GDP增长率的发展神话,用有限的耕地解决了十几亿人的吃饭问题,中国人民彻底摆脱了贫困

状态,大步迈向全面小康的历史新阶段。那么,国民经济的高速增长是不是也给杨学孟带来了富裕呢?这也是我最关心的。

在他28年前居住的老地方,我找到了他的家。他的家没有变化,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屋,院子前边的那个水坑还在,只不过由于几十年人们往里倒垃圾,使水坑变得小了许多,也脏了许多。顺着水坑有一条只能一个人单行的小路直通他的家门口,门口前边是一个狭窄的小胡同,可以从另一方向直通外面。但无论从哪一面,要想进一个大一点的车是绝对不行的。

低矮的院墙,小小的门口,两扇斑驳脱漆的绿色小铁门掩闭着。

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看到院子的另一边的墙已经坍塌了一半,院子里静静的,只有冬季的微风吹着院子里柴草叶的声音。我在院子里喊了几声,没有人应答,我就径直走进了屋子。屋子里炕上蒙着被子躺着一个人,正是我要找的杨学孟。

开始他并没有立刻认出我来,稍一愣神,立刻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他把我拉在炕边坐下,我们就高高兴兴地聊了起来。

我关心地问他:"这些年一直没机会来看你,日子过得怎么样啊?"他叹口气说:"唉,完了。自打勉强盖了这三间房后,就一直没有缓过劲儿来。后来又得了两次病,半身不遂,就更不行了。没敢去医院,那哪是咱能去的地方呀,在家里打针吃药。刚好一点,又来了个二来来,吃着吃着饭,说不行就不行了,嘴也不管事了,手也不行了,紧治慢治,花了一千多块,这不吗?到现在这个程度。这就不错了,自己出来进去的还能行,说话也没什么问题,不用人服侍,也不能干活。"

我知道他有一个要的儿子,我走的时候他还在上学。就问他:"孩子呢?他行吗?"

杨学孟说:"行吗呀,他顾自个儿还顾不过来呢,我能忍心挤对他?你嫂子去他们家干活去了,一会儿她来了,给咱们做饭,你就在这儿吃,我们二十几年不见了,你一定要吃了饭走!我叫她上街去买鸡蛋,咱们吃烙饼炒鸡蛋,现在吃饭还有问题吗?"

我对他说:"象你这种情况,政府一点扶贫救济也没有吗?"

他说:"那哪有哇,你真是,政府不找你要钱就好家伙了,哪有救济给你?现在的政府呀,刮搜老百姓的事都想得全着哪,救助老百姓的事一样也想不到。"

我们也谈到了当局为农民免除农业税的问题,我想听一下他的看法。

他说:"要说这一点是不错,种地不交粮了,大伙都愿意。可话说回来了,虽说不要了,物价年年上涨,那不还和要税一样吗?还不如要税呢,不要税反倒更穷了。"

我们在一起谈了好长时间,和他的谈话,我在后边的文章里还会提到,这里说到的只是关于生活方面的一点。

晚上,我住在了弟弟家里。弟弟在我的印象中,一直过的是贫困的日子。二十多年来,他好象一直是靠借债过生活。买房基地,他借钱;盖房子,他借钱;娶儿媳妇,他借钱;买木工机器,他也借钱。我和妻子还多次商量着不要他欠我们的钱了,如果不是我发生了特殊的情况,他欠我们的钱,我们还真是一分也不想要了。

这次我到了家乡才更清楚地了解到,弟弟的生活虽然很难很苦,但他在这个镇子里,还是个比较富有的户。他家五口人 ,父子两个人干木工活,又都肯吃苦,自己盖了十间房子,还买了带锯给人们破木料,比种地来的钱快一些,在村子里,他大小也是个名人。

我来的这一天,他到天津打工去了,管饭吃每天可赚到80元,已经去了二十多天了,可以说,镇子里80%的人没有他能赚钱。

说来也巧,就在这天,他从天津回来了。夜里,大家睡得正香,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把各个屋子里的人都吵醒了。弟弟满头尘土,破大褂子忽哒着从外面进来,边走边说:"真冷呀,坐着个破柴油车,风呼呼的,两个人抢一个破褥子,满囤一个劲儿和我打,他说:'你净顾你自个儿,我这儿都冻成冰棍儿了。'我说:'我管你干吗呀,我不冷就行了。'"说着哈哈直笑。看我来了,喜出望外,和弟媳妇说:"你快给我弄点吗吃,都饿死了。今个儿我和我哥哥住一块儿。"

这一夜,我们谈了好长时间。

弟弟很高兴,他说他找到的这个活,每个月能挣到两千多块。他还有两万多块钱的账,干好了用不了两年就可以还上,他就可以过没账一身轻的日子了,就可以想吃吗就吃点吗,鸡蛋、油条、烧饼、果子、橘子、香蕉想吃就去买,想花钱就花钱,不想花可以攒点钱养老。这种每天紧紧巴巴的日子真是过得够够的了。他还说:"当初不买这块地,不盖这房子行吗?如果不那样做,现在还是什么也没有,没有账,也没有财产。现在这地和房子加在一起可以卖到20万,那几年土地每天都在往外放,谁抓到手里谁赚钱。咱不是没钱吗?不借钱行吗?就这样死活弄到手里半亩多地。怎么样,赚了吧?"弟弟是有名的傻实在,没想到他还有这份心计。

他还有一件高兴的事,今年春夏大旱,庄稼没能种上,到了暑季,有了雨水,他种了玉米,没想到竟然收了。他高兴地说: "种的时候,就有人和我说,什么季节了,还种棒子,白扔种子。我说能收,他们说,收什么呀,收棒秸(玉米秸杆儿)吧。我不听那一个,就种!怎么样,收了吧?两千多斤棒子,足够我们吃一年的,明年我种两季。"

我和他谈起了家乡的一些亲友,我问他七叔家的亮子怎么样了?他说:"他完了,三个孩子因为没钱都没上到中学,现在日子过得别提多现世了。七叔家那弟兄四个,有两个媳妇因为家里穷都散了(离婚)。"

我问他老叔家的两个堂弟日子过得如何,他说:"他们不行了,吃不象个吃,穿不象个穿,房子快住倒了也没钱盖。"我又问了大姑家的表弟,还有一些朋友,他不是说"他完了",就是说他"不行了",没有问出一个富裕人来。

我很伤感地说:"这个不行了,那个完了,怎么都混成这样了?"弟弟说:"唉,细说起来你说谁行啊,农民都是种那点地,谁能富得起来,可不都不行吗?我也就是仗着有这点手艺,要不也完了。当官的富,咱家没有。"

弟弟也算得是个有心的人,他说:"当初人家把钱借给咱,我抢了这一亩多地,住棚子住了四年,这才盖上房。现在地升值了,我赚了,我要是把钱借给人家呢,那就是人家赚了。谁有钱谁才能赚钱,谁不知道抢到了地就是抢到了钱呀?谁比谁傻多少?那些把钱借给咱的人,咱一辈子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

确实,谁有实力谁就能赚到钱,谁有权也能赚到钱,权和钱勾结得密不可分。上海周正毅空手套白狼,一夜暴富,靠得就是权力掠夺。当今时代,赚钱几乎不需要有什么超乎寻常的经济头脑和过人的聪明智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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