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加持力
记得20多年前的一段相声,讲述一对知识落后的父母如何窘迫地面对成长中的儿子的故事。这一对父母对儿子提出的五花八门的新问题抓耳挠腮,深感做父母的"危机"。相声中的父母甚至做恶梦,梦见突然有一天家庭的规则变了,不是谁生了儿子谁就是父母,而是谁更有知识谁当父母。天哪!这还了得?!为了应付危机,这一对父母不得不痛下决心,恶补知识。他们每天晚上抱着厚厚的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一问一答,分工合作,背个不停,俨然拿它们当作挽救父母地位危机的救命稻草。在当今的信息化和全球化时代,父母在科技知识方面落后于子女是普遍现象。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子女在新知识方面超出父辈是理所当然,否则社会如何发展,人类何以进步。我认为,面对新时代的子女,父母不必惊慌。一方面当然要活到老学到老,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要认识到父母对子女人格品质、精神追求的培养。父母在本质上应该教子女如何做人,而在这方面父母不必先成为电脑科学家、火箭专家,或者精通三门外语然后才有资格。"养不教,父之过",更多的是指父亲对子女人格教育的重要性。教育,不单单是把头脑从蒙昧无知的"柏拉图洞穴"引向光明,更乃教化、升华人的心灵的"正心修身"大学问!就此而言,有一句英语谚语说得好:"一个(好)父亲胜过一百个校长。"
我的父亲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因家境贫寒,只读过两年私塾。父亲一生艰难坎坷,但奋发图强。从他身上我学到了从书本上难以学到的做人之道。 对我来说, 这些做人的道理要比科技知识更珍贵, 更贴近我的心灵深处。
父亲的气量
父亲曾给我讲起他年少时学书法的一段往事。他起初练习书法,临摹欧 (阳洵) 体,练了3年之后, 墙上挂满了他的习作。常有三两友人相聚,夸他书法长进迅猛。父亲先是沾沾自喜,之后夸的人多了,他便有些飘飘然了。他装裱几幅自娱和炫耀,言谈举止把自己当成了书法家。偶有一日,一位从乡间远道而来的书法界老前辈顺道来访。这位长者,看过父亲的习作后,手捻着长长的白胡须,频频摇头。父亲本希望长者夸奖一番,哪知道这位以前只见过几次面的长者却毫不客气地劈头一盆冷水浇过来:"小伙子,你根本就不适合练欧体,这样练下去恐难有所成!""什么?我辛辛苦苦日复一日地练了3年,到你这儿竟给一句话判了‘死刑'!你是什么老前辈,是不是老糊涂了?"父亲这么想,但毕竟不敢这么说。长者在屋里踱了几步,再次开口,则心长语重:"据我的观察,你生性倾向端庄沉稳,应该学习颜(真卿)体的雄强浑厚,丰腴饱满。还有,练习书法,必须戒骄戒躁,先练10年,再标挂不迟。"
随后的日子,父亲先是生气不服,继而是沉默思考,终于下定决心从头开始,改写颜体。他从此沉下心来,发奋用功,直到30年以后才愿意将自己的作品装帧悬挂,而此时他已经是家乡一带有些名气的书法篆刻家。回忆这段往事,父亲觉得,当年年轻气盛,多亏长者指点迷津。他又嘱咐道,"人一生不可能不受批评和挫折,要学会‘吃话儿头'。其实批评和挫折是好事,关键是要经得起,挺得住。"
父亲从十几岁起以刻印章为生,公私合营后,在一家刻字厂工作。因其爱好书法,后来让他负责写印章,亦刻亦写,以写为主。文革期间,厂里曾开会批斗他,说他书写散布反动封建思想,理由有两条:一,有人报告,某年某月某日,当大家正投身于热火朝天的批林批孔运动时,他私下写了"天地君亲师"的横幅,并认为孔子是老师这一点没错。二,某年某月某日,他竟公开炫耀自己祖上在清朝时曾中过进士,有成名成家的封建思想。在单位,批斗归批斗,父亲始终保持沉默,而沉默并不代表认同对他的批评。父亲觉得自己没有说谎,问心无愧。在家里,他则照样我行我素,"反动封建思想"常挂在嘴边。
父亲也有爆发的时候,但不是在批斗会上。在文革的混乱中,一天下午,一伙身份不明的人闯进了父亲的工作室,要他给他们写一个公章,然后安排人刻出来,可是他们没有出具公安局的证明信。父亲坚持,按规定,没有公安局的证明信他不能写,也不能刻。那伙人中领头的急了,唰地抽出一把五四手枪,在父亲眼前一晃,嚷道:"你不写,我就打死你!"父亲腾地一下火了:"不能写就是不能写!"哐的一声,手枪把儿恶狠狠地砸在父亲的头顶上,血一下子冒出来,父亲顿时就昏了过去......
父亲伤势很重,住院四个多月。同事们纷纷来看望他,惊叹他的勇气。父亲说:"说什么我也不能做违法的事!"
不幸一旦发生,会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其他不幸的到来。1973年,刚过不惑之年的父亲遭遇他第二任妻子--我的母亲因心肌梗塞遽然撒手人寰。我当时9岁,我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17岁,一个19岁。我们哥儿仨痛苦地蜷缩在妈妈的棺木前:一个小的,尚在懵懵懂懂之中,幻想大哭会唤醒棺木中的妈妈;两个大的,再一次经受丧母的打击 (他们的生母在他们分别6岁和8岁的时候病逝了),痛苦不堪。可怜我的大哥还患有癫痫病,尚未工作,二哥还在几十里以外的山上插队劳动。亲戚朋友、 街坊邻居都为我们的不幸叹息: 这一家大小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我相信那是我父亲一生中最悲惨的时刻。吴子胥过韶关,父亲一夜之间头发花白。他被命运撞了一个趔趄,蹒跚了几步,但马上又立定脚跟,直面惨淡的人生。料理完母亲的后事,父亲拉着我的小手,身后跟着我大哥和二哥...... 他要带我们哥儿仨去照相馆照相。照片是黑白的,父亲坐在一个方凳上,大哥和二哥站在他身后的左右,我偎倚在父亲的右侧,左手放在父亲的膝上,右手放在他的手里。我和哥哥们都带着黑孝箍,穿着白孝鞋,目光忧伤迷茫。出乎我的想象,面容有些憔悴的父亲腰板挺直,两眼正视前方,神情坚毅。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张照片是父亲的决心书,是他对亲戚朋友的无声表白:"无论遇到多少艰难,从今以后我将独自一个人抚养和教育这三个不幸的孩子!"
从那以后,父亲孑然一身, 既当爹又当妈,没有一天不做三顿饭的,没有一个星期天不洗衣的,没有一个月不挑灯缝纫的。有好心亲戚朋友不忍看他辛苦的样子,想劝他续弦,他总是微微一笑,婉言谢辞,一则是他觉得辛苦不算什么 (在母亲离开我们后的几十年中,我从没有听到父亲叹息和抱怨生活的艰辛), 更重要的是哥儿仨都大了,他怕我们受委屈。有一次,父亲单位里的一个工人因不堪生活压力自杀了,当我问及此事,父亲郑重地说:"生活再苦,自杀都是没骨气的,不负责任的。人要活得坚强!"
父亲的加持力
父亲对我求知方面的加持力,要从他教我学写毛笔字开始。我6岁那年,尚未入学 (当时规定7岁入学),正值文化大革命中期,社会上今天游行,明天开批斗会;学校里一会儿上课,一会儿停课。大人闹革命,孩子们被 ‘放羊'了事。可父亲并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的两个大儿子已经错过了一些学习的机会(我的大哥因癫痫病小学没毕业就不得不休学在家,二哥初中毕业"上山下乡"去了) ,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培养我--从写毛笔字描红开始。
描摹的内容是父亲精心挑选的毛主席语录,一共有三条: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 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这三条语录我不知写过多少遍,近40年后的今天我依然铭刻在心。老实说,当年一遍一遍地描,一遍一遍地写,丝毫不知父亲选择这些语录的用意,我只是像背唐诗一样背下来。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心理的成熟,大约到上初中,我开始渐渐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他多么希望我能热爱学习,建设一个"新世界"-原来他是借毛主席语录来表达对我沉甸甸的厚望!
1977年年初的一天,父亲满脸喜庆地回到家,叫我进屋,说有事跟我说。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从兜里掏出用皱巴巴的手绢包着的一毛钱炒花生米,谁知他掏出的是一张报纸。这让我有些失望。"群群,恢复高考了, 你将来可以考大学啦!"父亲的兴奋溢于言表。"考大学?大学跟中学有什么不一样?"受父亲兴致的感染,我好奇地问。"上大学得住在学校,还可能去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要坐火车去。你还从来没坐过火车哩!"父亲的口气就仿佛是我已经考上了大学,马上要离开家乡了。我不知道(父亲显然也不知道) 大学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我从父亲的眼神中看出那一定是特别特别美好的。
从那天起,父亲就经常给我念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这大概是他当时所听说过的所有大学了。对于这些大学,除了其所在城市的名字,父亲没有多少细节可说,但是我依然津津有味地听着,想着,憧憬着......
父亲不仅给我强大的精神支撑,而且毫不吝惜地给我尽可能的物质支持。80年我顺利地考上了省重点洛阳市第一高级中学,为了我学习英语的需要,月工资就50元的父亲变卖了家里仅有的几块银元和两个银首饰,东拼西凑,花200元为我买来一台上海产春雷牌收录机。要知道学习外语练习听说能力是与年龄成反比的,年龄越大,学起来越难。而在大多数同学还停留在"哑巴英语"的时候,那台收录机给我带来了宝贵的练习机会,使我在英语学习上优先一步。父亲的直觉和敏感在关键时刻又帮了我一把。 回想起来,我深深感激他的英明。
父亲对我的信任是完全彻底的。1983年高考后填报志愿,我选择的是冷得不能再冷的哲学专业。消息一传出,亲戚朋友都颇为不解,对专业选择懂的,不懂的,纷纷上门,出主意,提建议。有的说,法律系吃香,又有的讲,财会才是正道。 更有甚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预言,上哲学根本没出路,毕业后弄不好只能卖红薯。天哪,有那么危险吗?我有点担心了。父亲见状,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是安慰又是支持:"老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看专业选择大概也是这样,只管学你所爱。"开明的父亲,鼓励我从心所愿。我像是《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在会鸠山之前喝了妈妈的敬酒,暗想今后"什么样的酒(困难)我全能对付。"从那以后,我得以在广阔的哲学海洋游历徜徉,从大学本科到硕士研究生和博士,从学到教,从国内到国外。
父亲的认真
老实说,小时候我有时对父亲做事较真儿是很不耐烦的。一日,我照常规练习写毛笔字,可是贪玩的心总想着胡乱写完了事,好去邻居家斗蛐蛐儿。于是,屁股上像长了虱子,扭来扭去,身子趴在桌上,字越写越快,越写越歪。父亲叫我停下,说身子不正,字就不正,心思不集中,东瞅老鸹西看雁,字也一定写不好。父亲让我坐正,定定神,重新写!我觉得他太罗嗦,太麻烦。一天不认真有什么大不了的。倔劲儿一上来, 我非要证明趴着也能写出"端正"的字不可,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那只能暴露我的天真和幼稚。父亲后来教导我,练习楷书好比做人,要一笔一划,中规中矩。 每个字都要行得正,立得直,东倒西歪不行。
每年春节前,远近的亲戚朋友都会慕名而来,请父亲写春联。父亲几乎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这一"有求必应"不要紧,忙得他从农历二十三(小年)写到大年三十,差不多天天熬夜,我也得经常陪他扶纸,碾墨,挑对联。我抱怨他不该来者不拒,又建议他草草了事算了。父亲认真地说,"人家一年求我一次,是看得起我,哪好意思回绝呢。事情多了不要紧,做一件少一件,不做,才会觉得事情太多。但做就要做好,马虎不得。"每年写春联,父亲总是先把别人家的写完了,最后才写自家的,大门二门,楼上楼下,屋里屋外,连院里每一棵小树和厕所都不落下,全都披上新春联,他这才满意地睡下。而那时已是大年初一的凌晨,邻居家的公鸡早已打鸣了。
前面提到,父亲只上过两年私塾,识字不多。但是他却有一种强烈的求知欲。在练习书法的过程中,他从喜爱格言警句到对联唐诗,古文观止。遇到不认识的字,他总是认真查字典,决不放过一个。他带着老花镜,凑在昏暗的小台灯下,先用食指在案上比划一下要查的字的偏旁(父亲不会拼音,查字全按笔划),倘若从偏旁查不到,就按整个字的笔划重新查。然后,父亲会认认真真地用铅笔写在一张纸上,并在字的旁边划个括号,里面写一个同音字,最后再在括号后面注明字义。这时他的脸上会露出几乎是得意的神情。小小的台灯是有些昏暗,可父亲觉得他又向光明迈了一小步, 像一枚青草,穿过层层岩石的阻碍,把绿叶伸向阳光。父亲做这一切的时候仿佛是在收拾捡到的一件玲珑宝贝,一丝不苟。他那从专注到释然的表情几乎是有点宗教般的神圣,像是在主持祭祀文昌帝君的仪式。父亲查字典的一幕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读书识字是多么美好而神圣的啊!
父亲如山的爱
二哥虽因文革和上山下乡耽误了一些学习机会,可他自幼手巧,修自行车,配钥匙,作木匠活,压豆腐,样样在行。他还特别喜欢养殖。他养过狗,鸽子,乌鸡,斑鸠等。父亲见二哥爱好广泛,就引导他结合自己的爱好多看些书报,要多动手,多动脑,多领教。父亲认为,孩子们各有天赋,应率性发展,不可强求一律。上山下乡结束后,二哥返城工作,头几年,花钱有点儿大手大脚,父亲告诫他:"老话说得好,‘常在有时想无时,莫到无时想有时。'现在日子刚刚好一丁点儿,要勤俭持家,细水长流。"
美国哲学家和历史学家杜兰特 (William James Durant) 说过:"那些经历重重磨难的人,要么变得非常冷酷尖刻,要么变得温柔仁慈。"用杜兰特所言的第二种情况形容我的父亲是恰如其分的。
我的大哥从10岁患上癫痫病至今近40年了,父亲求医问药,东奔西走,腿都要跑断了。中医看了,又是针灸,又是汤药。西医瞧了,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偏方试了,这月吃煮小羊羔,下月吃醋泡木耳。该做的,能做的,父亲都竭尽全力。无奈大哥的病终不能根治。虽然在药物的控制下,大哥的病一般不发作,他的日常生活还是不能完全自理,一直需要人照顾。从我的母亲去世后,父亲几十年如一日,一个人挑起了照顾大哥的重担,洗衣,做饭,买药,带大哥去理发、洗澡......
20多年前的一个星期天早上,大哥说想去看看奶奶。奶奶家距我们家仅几个街区,大哥常去,又是大白天,父亲就让他自己去了。可是大哥从早上10点出去,下午4点还没回来,父亲慌了,直奔奶奶家,一问,大哥根本就没来!父亲和我二哥分头出去,满世界找啊,从我家到奶奶家的大街找了,小胡同寻了,逢人就问,直到天黑还是不见大哥的影子。于是父亲和二哥找来手电筒接着找!凌晨两点,父亲才终于在一个小胡同拐角的电线杆后面找到了大哥。大哥见到父亲,孩子般委屈地哇哇哭了,父亲也满脸老泪,一把把大哥揽在怀里......
原来大哥从家里刚一出门不久,就碰上街上敲锣打鼓的游行队伍,不一会儿就迷了路。
父亲如今已近80高龄,他常嘱咐我和二哥:"我老以后,你们决不能把大哥当成负担。你大哥辛辛苦苦工作几十年(感谢上苍,从20岁起大哥甚至还能在一家工厂上班--打扫车间厂房,直到3年前办理病退),挣的钱都用来盖咱家的房子了,他对咱家的贡献非常大。"我当然记得,小时候,我要买《我们爱科学>》和《儿童时代》,向大哥要钱,大哥总是爽快地从他的小箱子里取给我。
大哥现在已经50多岁了,他每天起来都会把屋里院里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然后长时间默默地坐在父亲旁边,静静地看父亲写书法,帮他扶纸碾墨,因为他知道,与父亲呆在一起,他是安全的,是被呵护的。他还知道,在父亲的眼里,他永远是一个听话、爱劳动的好孩子。如山的父爱,抚慰着大哥的不幸;如山的父爱,深沉,厚重,久远......
结语
父母可能会错过受良好教育的机会,但他们决不能放弃对子女的热切期望,因为父母的眼界和胸怀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子女的眼界和胸怀。从教科书的意义上讲,我的父亲既不懂心理学,也不懂教育学。但我认为从更深层的意义上看, 他的言行抓住了心理学和教育学的一些根本的东西。比如,他知道如何把握儿子的心理,他知道如何激发儿子内在的求知欲;他懂的如何让儿子树立远大的抱负,培养一种"浩然之气"; 他更深知言传身教,身体力行的重要性。父亲一生曲折坎坷,却以禅一样的平淡旷达对待,认真过每一天,认真做每一顿饭,认真洗每一件衣,认真写每一个字。父亲的这种认真,于我,是一种宝贵的精神财富。
最后,让我以我博士论文扉页上的谢辞感谢父亲的抚养教育之恩,并祝他晚年幸福:"敬爱的父亲,感谢您历经艰辛育我成人,激发我内在的求知欲和培养我坚韧的性格。感谢您在我选择哲学的时候对我的完全信任和永久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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