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一切的罪都为了回家:广州火车站实录(图)
京广铁路湖南段电力中断,1月26日开始,数以十万计的人流在这片狭窄之地上下波动,地球上最拥挤的一幕在这里开始上演。拥挤,饥饿,寒冷,甚至生命危险,受的这一切罪都是为了要回家。
【回家】非常广州站
2月1日中午11点30分,做布匹生意的浙江金华人陈新生一家三口从中山大学坐地铁,再次来到广州火车站。到达地铁站的他们尚不清楚,他头顶上这方小小的地方已经堆集了二十多万人,他更不会了解,这条地下铁和头顶上方他们要搭乘回家的铁路是怎样的咫尺天涯。"像经历炼狱,死过一样。"整整24小时之后,陈新生坐在开往温州的K326上,从"炼狱"得到"新生"的陈新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因为京广铁路湖南段电力中断,1月26日上午11时30分,警方封闭火车站广场东往西公交车道,13时30分,封闭火车站广场环市西路东往西路段机动车道。
此后10天中,数以十万计的人流在这片狭窄之地上下波动,地球上最拥挤的一幕在这里开始上演。
从1月30日开始,陈新生便密切关注火车站的新闻。这天温家宝总理在广州火车站探望滞留旅客,他看见总理说"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能让大家在春节前回到家"。
在中国的语境中,总理亲自过问并承诺的事一定有希望。急盼回家的陈新生也这样料定,果然1月30日晚,铁道部新闻发言人宣布,京广铁路线运输秩序基本恢复,运输能力已大幅提高,铁路机构正全力运送旅客返回家园。
也是在当晚,他们一家三口第一次来到广州火车站,可他们很快被黑压压的人流吓住,走在机动车道上的人流跟无头苍蝇似的,他们不知道在哪里候车,也不知道何时能坐上车。他们的票是2月1日的,惊恐不已的全家人就选择先折回家,以期后天人流能有所减少。"炼狱"的感觉,广东电台的DJ陈晓琳也领略了一回。这些天她一直在做春运的特别节目,但是她没有想到她会亲身经历春运的恐怖。
就在陈新生折返的时候,下了班的陈晓琳开着辆红色富康车,驶出位于人民北路的电台,习惯性往右转,因遇交通灯,她的车停在了一辆警车和一辆军车后面。
绿灯亮了,警车往前开,军车往前开,富康车往前开。
此时路口已被管制,社会车辆不得跨越,但军警看了看她车头的采访车标志,居然挥手示意她可以过。"我心里明白他误会了我是去采访的,但我想:那就将错就错吧。"一进入封闭区,她就知道她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紧紧跟着的警车、军车和"采访车"瞬间被人流冲散了,人流像流沙一样地堆在车的四周,他们完全没有意识这是一辆发动的车。
可怕的是那些俯视她的眼神:空洞、无助、冷漠......她的双腿下意识地抖起来。她紧闭车门,突然发现车窗留了一条缝,赶紧神经质地关死。"我的倒后镜被人和行李刮得乱七八糟。我绝对相信,这个时候,但凡有人起哄,这些像马蜂一样扒在我车身上的人会迅速把我给吃了。"
车死死地被人群堵着,没有一丝能前行和后退的迹象。
这个时候,前面来了一个警察,"我想,不管你是来帮我的骂我的罚我的,快来救救我。"
警察在人群中蠕动,眼看还有几米就到了,这时,一群人从另一个方向围上来问他什么,人群好像意识到那里有个信息源,立刻饥渴地扑向他,那个警察迅速被人群埋住了。
最后,陈晓琳知道只能自己救自己了。她壮着胆打响喇叭,一寸一寸往前挪......一百多米路大概走了30分钟。
当陈晓琳终于冲出人群冲上内环路时,她回头看看火车站"让人头皮发麻"的人群,看到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那个女人怀里的孩子跟她女儿一样大。她哭了。
潮 涌
陈新生来广州6年,每年回家过年都坐火车,那是最方便也最经济的方式,"原来也就是提前个把小时到火车站,到哪里候车都有明确指示,直接进去就好。"
今年,一切都变了。紧张气氛已经蔓延到地铁里。为了将人流压力分散到火车站广场外围,地铁通向火车站内候车室和广场内侧的B、C、D1等出口全被公安和武警封锁,上行电梯已停止运行,转而密密实实地坐着两排换岗休息的武警。
出地铁D4口,就是目前这个星球上大概人口密度最高的一块地方--广州火车站广场。流花车站立交桥下,陈家三口人被挤在人群中间。
这里无人引导,不知道该往哪里排队。他们问维持秩序的武警,回答说"不知道,就在这里排队吧"。
尽管已经有思想准备,但他们还是无所适从。车站天桥两边都有进口,不知道哪边开,人们只能听信传言。"那边开口了",人们迅速向着话说的方向跑,像急起的潮。一会儿,有人说"那边开了",又起一阵海啸。在人群中间,他们不是自己在走,而是被裹挟着往前。
陈妻把挎包挂在脖子上,低着头,"像‘文革'时的反革命"。为方便取用,毛巾、雨伞放在挎包里,腾出手来拉行李。她拼命用一只手,抵住前面人的后背,身体往后仰,争取一点点空间。如果脚发软倒下去,可能被人踩踏。女儿袖手跟在旁边,但已经无法拉住手。
受的这一切罪都是为了要回家。
电台中,像陈晓琳那样的DJ不断地游说在火车站广场的人们不要回家。DJ们给他们算着回家和不回家的成本对比,选择在广东过年有政府免费提供的电影和娱乐活动享受,还能省下至少1000元来回路费和花销,这笔钱足够在广东过个他们从未有过的好年了。
然而,这些游说都避而不谈一个成本天平上的重要砝码:情感。
此刻,在庞大人群外围挤不进去的赵宝琴不得不回家,这个离异的女子此行的目的地是甘肃甘谷县安远乡大成村。背井离乡的她在东莞大朗镇一家毛织厂打工,供养她在兰州读大学的女儿,过年是她一年中惟一见到女儿的机会。
此时,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几小时后的一场事故可能让她永远失去了再次看见女儿的机会。
对于陈新生这样想移居广州的异乡人来说,过年不仅意味着一年来终能够亲人团聚,更有现实意味:陈新生的女儿今年中考,按广州新规,必须回户籍所在地办身份证。
同样挤在人群中的陈妍也不得不回家。在广州做保姆的她家在衡阳,这个冬天南方雪灾的重灾区。家里的老父亲瘫痪,家里停电停水,最近连家里电话也打不通了。她迫不及待地回家,即便那是灾区,但在那里,她便不是一个没有安身立命之所的都市游魂。
织 女
1日下午3点多,陈妍带着2月2日凌晨的票,与丈夫和儿子挤入人群。
人群中有人说:"有小孩可以先进去。"他们抱着儿子,原本拥堵不堪的人群主动让出一条狭小通道,他们挤到栏杆前对武警说:"能不能把小孩抱过来?"
"孩子在哪?"武警的回答很痛快,"但大人只能进来一个。"
陈妍和儿子先进入到站前广场。在一个原购票大棚里,她和其他跟家人失散的旅客呆在一起,一站就是10个小时。她越来越焦急:丈夫失去踪迹,票还在丈夫手里,手机也无法打通,她只好在寒风里哆嗦着。
陈妍拉着儿子站在火车站西侧的进口,成了现代望夫崖。这些女人要么是挤晕的,要么是发病的,要么是抱着孩子的,只有上述情况才可以被抬出来。这几天,被挤晕倒的人数超过了一千人。
这些出来简单治疗后的女人们在栏杆这边坐着哭,因为丈夫或者男朋友还在武警守卫的铁栏杆对面,多数已被人群吞没,她们毫无例外地只知道哭。这样的防线一共有三道,这是第二道,她们有的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短暂而痛苦的两地暌违了。
一个叫宋秋芳的女人边哭边喊:我胃痛得不行,挤的时候,一些男人的胳膊肘挤我的胃,晕了才被抬出来。我老公在里面,也不知在哪里,还有两个包找不到了,都十几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也没有水喝,已经挤了一天了!
武警通讯员陆健东一边拍着照片,一边同情地说,他们活脱脱是现代的牛郎织女。"想进,进不了;想退,退不了"。当陈新生他们来到第二道防线时,已是暮色四合,每一秒都在往前推挤,又好像原地不动,陈新生基本是一只脚站地。没有退路,他只有熬。
从中午2点开始,雨一直下。
雨水从伞与伞的交接处滴到陈新生的身上,他的鞋子都进了雨,止不住打冷颤。
这个区域最前面,用铁栏杆隔开,与火车站广场有一段100米的距离,由武警把守着。进入火车站广场区域,才算进入正式候车的范围。从那里一直到进站台,放行的节奏和人数,由2008年广州春运指挥部统一调度。
前一批人被放进去,陈新生一家挪到了队伍的前头。这时一个年轻人爬栏杆,想硬冲过去。一个三杠两星的武警干部命令手下,将他从火车站广场押出去,重新再排队。
来了两个武警。周围的人说女人和孩子可怜,希望让她们进去,武警同意了,但不敢打开铁栏杆,让陈新生妻女和另外三个女人从栏杆爬过去。从此,陈新生一家被分隔开,互相看不到,只能通过手机联系。
妻女走后,陈新生忍受不了,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喊"放人"、"要有点同情心"。回答他的只有广播喇叭不间断的声音--"请持当日车票的乘客才来火车站,第二天的不要来"。
闯 关
面对在雨中长时间的等待,人群中有人开始歇斯底理地吼,"我要回家!"一嗓子引燃了无数嗓子,跟着吼起来,群情激昂。三层手挽手的武警封锁线已经被冲成 S形,人群中有人开始搭人梯踩着武警的头硬冲过去,武警也搭成两人高的人墙抵挡。这个进口,防守的武警有两百多人,而冲击的人群有两万人,领头的人被打退,其他人又前赴后继地冲将上去,一个冲过去了,两个冲过去了,第三个居然也冲过去了......
武警的人墙被冲开一个口子,疯狂的人群蜂拥而入,有人喊:"有人被挤倒了,停下!"但没有人听,人潮继续往前推。"踩着人了"及"停下"的喊声一直没停过。而人们的步伐也没有停过。
武警通讯员陆健东说,人数这么多,情况这么复杂,人群冲击时挡也挡不住,再挡就要踩死人了,但也不能放任一窝蜂地冲击站内,这样会造成更大的悲剧,只好慢慢疏导。
生 死
2月2日凌晨刚过,第二道防线西进口终于获得指挥部命令开始放人,拥堵的人群像决口的洪水般涌入站前广场。
陈妍丈夫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来不及惊喜和拥抱,他二话不说,抓起陈妍手里的鸡蛋就往嘴里填。然后立即卷入汹涌的人潮里。
身后,人潮凶猛,武警又开始封堵进口,人堆里传出一声声女性的尖叫声。很多人在人潮中根本拿不住行李,又不敢停,停了就可能被踩在他人脚下。人潮退去,进口区留下行李包、塑料袋、报纸、高跟鞋,一地狼藉,有的铁栅栏甚至已变形。"织女们"哭着拥抱像漏网之鱼一样幸运的自己的爱人。公安和武警催促他们赶紧往前走,不要做停留,以免在人潮中碰撞伤亡。
17岁的湖北监利女子李红霞没有像他们一样,逃出无序人群的外围。2月1日晚上9点,她倒在省汽车站外路段,被汹涌的人潮踩踏导致昏迷。
在广州番禺某钟表厂打工的李红霞,家在湖北监利县白螺镇薛桥村4组,家有7口人。初中肄业后,她帮家里干了2年农活,2007年农历正月十三到广州打工。
李红霞的弟弟回忆说,1日晚7时许,李红霞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称已到火车站,将乘当晚8点的火车。当时她对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挤上火车后再给家里打电话"。
广铁一位负责人向本报记者透露,2月1日当晚,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在广州火车站与各相关负责人开会时说,如果处理得好,这里的一切就是经验,如果处理不好,这里的一切就是教训。言犹在耳,当晚悲剧即已发生。
事实上,李红霞并不是1日当天发生事故的第一个人。
1日凌晨,和其他人一样,李满军在搜索被武警忽视的角落。他发现很多人穿过一道铁丝网,爬上了火车站南边的天桥。
李满军带着女朋友张池爬上天桥。有人告诉他们,只要从这里跳下去,就能上火车了。
他们购买的是1月29日往岳阳的火车票。如果没有雪灾,李满军此时应该在老家,1月31日是女朋友生日,他将为张池戴上一枚求婚戒指。32岁的李满军离过一次婚,他将开始另一段婚姻生活。
天桥有些高,李满军先跳了下去,张池准备将行李递下去。然而,李满军一声不吭地卧倒在火车顶上。衣服开始冒烟起火,火借风势越来越烈。这时,盲目拥堵的人群才开始注意到这对情侣。有人马上报警。民警带着灭火器赶了过来。
张池玩命跳了下来,想扑灭李满军身上的火。后来医生诊断,她的腰椎和脚踝骨折。
在医院里,李满军曾一度被痛醒过来。他问守在身边的张池:"我是不是在做梦?""我就骗他说,你是在做梦,等你好了,咱俩就结婚。"事后张池告诉媒体记者。
但李满军还是没有抢救成功,2日凌晨5时20分去世。"他是复合伤,除了电伤外,内脏功能都损坏了。估计是电流通过导致的。"烧伤科主任告诉媒体记者。
同样在2日凌晨1点40分,在攀越广州火车站东广场对出的内环路高架桥时,赵宝琴不慎从十多米高处坠下。十多名武警战士紧急救援,拆下路中一面栏杆作担架,一路接力将女子抬着朝广州军区总医院飞奔。
"过了桥就能走到火车站,她的行李我都已经帮她拿过去了,我回头再看赵宝琴时,她人突然就不见了。"她的同伴杨晓英说。
此前她已一天没有进食。赵宝琴的表弟对本报记者说,离了婚的表姐家里面特别困难,女儿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全靠她在东莞每个月1000元的工资供给。
回 家
1日晚上11点半,陈新生一家好不容易从几万人的最末梢挪到入口前--6小时挪了200米,这个距离本·约翰逊跑下来不需20秒--之前也是如此排了5个多小时的队才被获准放入第一道防线。
而这第二道防线他们同样花了5个多小时。在同样的狂澜下,陈新生被推倒,所幸绊在一只行李箱上,才没有全身卧地。他的右手中指淤青,左腿被踩出血,裤管沾上泥。
2日早上10点,陈新生妻女进入雨棚区。10:50,陈新生也来到这里,与妻女会合。11∶00,一家人听从指挥,穿过候车厅,前往站台。
2月2日11∶10,陈新生夫妇和15岁的女儿终于上了K326(广州至温州)。6号硬座车厢空荡无人,但他们径直坐在一、二、三号座位。在过去的24 个小时里,他们"屁股没沾过一个地方"。陈新生的眼镜沾了水渍,眼珠要往上转。他的黑色夹棉外套、黑色毛衣、保暖内衣、蓝黑色外裤、里裤和袜子濡湿透了,只能等车开了,到厕所去换。陈妻像刚出发廊,做了个直发烫,没完全吹干。陈女坐在他们对面,不声不响。不过他们已经挺满意现在所得的这一天一夜的成果了。
对比相同车体的K325次,1月25日从广州开往温州的那批乘客,在这趟车的所有人真是幸运。那趟车1月31日下午5点才返回温州,整整晚了三天三夜,而且遍体鳞伤:56块双层中空的车厢玻璃被砸,餐车冰箱遭弃,桌子掀翻、炉具被毁。
"一块玻璃两千多块,餐车不能用,损失五十多万。"列车长陈小雄目睹了从业几十年来,最可怕的景象。
也是在2日,广州警方正式公布了李红霞的死讯。她成为首名在广州火车站的人流中失去生命的乘客。随后几小时,是李满军。
一直到2月4日下午5点,赵宝琴还在昏迷中。杨晓英说,在掉下天桥的那一刻,她手里还攥着那张花420元从认识的黄牛那里买来的火车票。
1月27日,列车大晚点的时候赵宝琴曾经去退过票,经过站方扫描检查,这价值420元、寄托着赵宝琴回家希望的纸,是一张假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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