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中国电影界怪事

近日读香港博智出版社推出的邓力群自述《十二个春秋》,书中有一个章节名为“一九八五年要事回忆”,说到关于电影的一件事,恰好也是我在1985年电影生涯中的一件要事。不妨照抄书中之有关文字如下:

那时,北影厂和电影局进口了一批带有黄色镜头的影片。在内部放映时,看的人很多,包括一些儿童,造成了恶劣的影响。邓大姐为此写了一封信,措辞恳切,也非常严厉,叫做“救救孩子”。

当日身为文化部电影局局长的我经历了此事的全过程,还写了书面“检查”,差一点受到行政处分。事隔22年,这件事原本已在记忆中被沉埋。现在被迫旧事重提,我便要实话实说一番,像当年那样逆来顺受,是做不到了。

首先要更正一个不符事实的说法。当年无论北影厂(即北京电影制片厂)和电影局,都无权进口影片。中国影片出口和外国影片进口业务,统统由一家国营公司垄断经营。这家公司名叫中国电影进出口公司。有些大官高高在上,对他所主管的领域不请不甚了了,原不足奇怪,现在著书立说了,是要传于后人的,却把进口“带有黄色镜头”的影片的罪名无端扣在北影厂和电影局的头上,让后人去诟骂这两个单位,显然是不对头的。

中国电影进出口公司从事的中国影片出口和外国影片进口业务,都是商业经营活动,是要在市场(电影院)商业放映的。这且按下不表。

电影系统有一个重要单位叫中国电影资料馆(以下简称“资料馆”),也从事引进外国影片和推出中国影片的业务。我这里用了“引进”和“推出”这两个词,是因为这项业务是非商业性质的,以区别于商业性质的“进口”和“出口”业务。资料馆是国际电影资料馆联合会的会员国(馆)。按照联合会的章程,会员国(馆)之间可以互相以本国的影片交换对方国的影片。因此资料馆得以收藏不少外国影片(对方国也相应地收藏了中国影片),这便给中国电影从业人员提供了观摩借鉴外国影片的机会,这些活动都是在资料馆内部进行的,即文章开头引文中所谓“内部放映”。

国与国之间的影片交换是国际文化交流的组成部分。国与国之间互办电影回顾展,则是更为集中、规模更大的国际文化交流活动,有时这种互办活动是以外交协定的形式确定的,这里可以举1982年中国和意大利互办电影回顾展为例。这一年2月25日到4月5日,意大利举办了声势浩大的中国电影回顾展,一共放映了135部中国影片,全部是中国电影资料馆向意大利电影资料馆提供的,其中解放前的国产影片为33部,解放后生产的影片为102部,时间跨度从1927年拍摄的无声片《一串珍珠》到1981年的《喜盈门》。广大意大利观众从135部中国影片中了解了中国社会生活的历史和现状;意大利电影界更受到震撼,他们惊呼让意大利电影界感到自豪的新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其代表作有《自行车窃贼》、《罗马十一点钟》等等),并不发端于五十年代的意大利,而是发端于三十年代的中国。

举办电影回顾展按规定都是双向的。1982年中国电影资料馆也相应地举办了意大利电影回顾展,其规模和影响却小得多了。

三年之后即1985年,中国和法国互办电影回顾展,这是中法文化交流史上的一项创举。法国电影回顾展放映的影片,都在资料馆放映厅内举行。不幸由于粗暴干涉,好端端的事情被搅成乱局。本文开头的引文便可供证明。但又远非引文所说的那么简单。

事情发生在影片《火之神》上。这部参展片是法国科学教育片,说的是地球处于蛮荒时期远古人类的群居生活。影片属人类学或社会发展史学术范畴的科教片,而且是法国初中学生课堂学习时看的影片。取名《火之神》,是因为影片中不断出现原始人钻木取火的画面。这显然表明该影片描述的时期是人类生产力发展史上极为原始的一个阶段。中国学生应该都知道有巢氏、燧人氏、优义氏、神农氏等等。所谓的“氏”其实是生产力发展过程的一个阶段,而每个阶段都经历极为漫长的时期和极为缓慢的过程。影片里出现的雄性原始人和雌性原始人(我还难以称之为男人或女人),基本都佝偻着身子,长髪散乱披身,全身都涂着黑色、白色、蓝色……的涂料,冬天身上披兽皮,天热时则以树叶或其他什么东西遮住下身阴部,观众始终不曾看到雌雄性的生殖器官(这应当说是影片制作者的刻意安排)。他们围着火烤兽肉分而食之,更多的却是茹毛饮血,血淋淋地啃噬生肉块。影片不断令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觉,现代文明人的祖先原来是如此之野蛮、丑陋、可怕。

就是这样的一部影片,其中被认为是“黄色镜头”的,究竟是什么镜头呢?那是一个表现雄性原始人和雌性原始人性交行为的镜头。性交的过程简单而短促,所以画面的长度很短,可谓稍纵即逝,观众一不小心便会错过这个“黄色镜头”(我于2007年3月份的某一天曾打电话询问当年看过此片的几位电影界老同事,请他(她)们帮我回忆并证实这个“性交”画面。有人居然压根记不起有这个画面,有的人说记得是看过的,其所见与我无异)。还必须说一下影片所表现的性交姿势。这一点对于“苋色镜头”云云是重要的。时至今日想必有许许多多电视观众不分男女老幼都看过动物生活的电视记录片,因此也都看过动物性交的画面,例如狮子、美洲豹、猴子……。《火之神》中原始人性交画面之姿式形状同上述动物毫无两样。因此,如果《火之神》的相关镜头被断定是“黄色镜头”因而需要惊呼“救救孩子”,那么现如今所有在电视上看到的动物性交画面,也都是“黄色镜头”,如果不去“救救孩子”的话,中国的孩子们必定全都沉沦了。

现在又要回到开头引文中的话题了。既然是“在内部放映时,看的人很多”,怎么会“包括一些儿童”,而且“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呢?我必须强调指出,资料馆内部放映对象是电影界从业人员而不是别人;那么“一些儿童”是哪里来的呢?

事情是这样的:资料馆内部职工中,难免有个别引为有失检点的人员,把电影界内部观摩的电影票,送给自己的亲朋好友。于是便有了一位中学女教师拿到了两张票子,不但自己去了,还带了自己十岁的女儿,混进资料馆放映厅去观看电影界的“内部放映”。不幸的是这一对母女看的偏偏是《火之神》,而这个“一些儿童”的女孩看了雌雄原始人性交的场面便追问妈妈:他们是在干什么?面对女儿的提问,女教师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答。盛怒之下竟然写信给邓颖超,控诉在资料馆看的《火之神》中的“黄色镜头”毒害了她的女儿。

接下来便无可回避地要说到邓颖超同志,谁都知道这是位德高望重的革命老前辈。

如果当年她收到女教师来信后能把事情分个青红皂白,并且亲自看一看《火之神》,以她的高学识、高素养、高境界,一定会从影片全局出发去审视那个画面,想一想那是不是“黄色镜头”?我当年身为电影局长,从来未见邓颖超同志有调拷贝看《火之神》之举。她在女教师来信上做了批语“救救孩子”,我只能遗憾地认为她听了一面之辞,而下了武断批示。

邓颖超同志做了批语,意识形态主管部门的最高官员闻风而动。同样遗憾的是,我也未见主管部门有哪位高端人物有调拷贝看影片之举。人人都是那么轻率地断言“黄色镜头”而要“救救孩子”,这是多么不幸呀!

雷霆万钧之力压向四个电影主管干部:一、石方禹,文化部电影局局长;二、丁峤,文化部副部长(分管电影和少数民族文化);三、徐荘,中国电影资料馆馆长;四、陈荒煤,原任文化部副部长,退二线后自告奋勇去担任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主任,和法国电影回顾展有直接工作关系。这四个人必须做检查,至于处分,视检查情况而定。

我违心地写了检查。不能不写呀。我说因为我的过失,我请求上级给以处分,要处分就处分我一个人够了,因为我是电影局局长,对发生在电影系统的所有事情负全部责任。诛我一人便足以儆戒天下。这是唯一的一句真话!因为我从心里不愿让陈荒煤、丁峤和徐荘也无辜受处分,株连那么多人,又何苦来哉?

陈荒煤、丁峤和徐荘他们三人是怎样检查的,我不知道。见面也不打听。但后来知道陈和丁都说他们各自对事情负有全责,要处分就只分他们各自一个人够了。这事我是从别人议论中听到的。那时电影界都在传说:陈、丁、石三个人都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而不愿别人受处分,都不愧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接着发下话来:还是要处分这四个人。怎么处分,由文化部党组决定,因为这四个人都是文化部属下单位的负责人。我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文化部党组下达处分决定。奇怪的是始终等不到处分决定。可以推理判断的是:文化部党组决定不给处分。后来又听到很多关于不给处分的理由的“小道传闻”,这里便不必去说了。

“1985年要事”之一是:好端端的中法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项目因为文化专制主义的胡作非为而被重重地抹了黑。陈、丁、徐、石四个人不能也不敢继续过问回顾展的事了。但在资料馆同志们的不懈努力下,回顾展仍然坚持办了下去,而《火之神》被撤出节目单。整个事件在国内和境外都闹得沸沸扬扬,香港的一些刊物还对此大加嘲讽挖苦。事后法国驻华大使馆文化参赞约见我商谈别的活动,还情不自禁地表示不解:为什么一部给法国中学生看的课堂教育片,在中国却招了罪。1995年即事情发生后的十年,我和卢粹持夫妻双双去法国探亲漫游,偶然遇到的法国电影界的朋友,还对《火之神》遭受不公正待遇而表示惋惜。对此种种,我都无言以对。在中国有人要做有损国格的事情,别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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