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的鬼狐
好久没有感冒了,前几天不知怎么忽然就感冒了。而且很难受,头昏沉沉的,喉哽鼻塞,吃了感冒药就犯困,成天无精打采总是嗜睡,上了床却又睡不着了,翻出《阅微草堂笔记》竟然越看越有精神,总是听到麻雀叫成一片才渐渐入睡。下了两日雨,气温低了下来,换了厚一点的被子夜里的凉气仍觉很重。从不愿关了窗子睡,尤其是雨夜,雨声入耳,雨气入帘,一点一点地教人欢喜。下雨的夜叫我觉得安心。微冷的雨夜,床头亮一盏小灯,翻看着前人笔记里那些调皮的鬼、慧黠的狐、屡屡被捉弄的愚蠢的人,常常在夜里悄然地大笑,真真是“隽思妙语,时足解颐。”张爱玲认为《阅微草堂笔记》说教气太浓,我却觉得很多小故事倒真的是发人深省。如作者自叙其外祖很珍视自己的书斋,平时都上锁,非外祖自己不能开。其舅父年幼时曾溜到院子里乘凉,无意窥到竹椅上坐着一个美女,对面的大镜子里却照出一只狐。过了一会儿,狐女忽然看到镜子中自己的形象,急忙走去对着镜子四周呵气,好久才回到坐位,再看时,镜子里的影子也变成美女了。外祖曰:明镜空空,故物无遁影。然一为妖气所翳,尚失真形,况私情偏倚,先有所障者乎?又曰:非惟私情为障,即公心亦为障,正人君子,为小人乘其机而反激之,其固执决裂,有转致颠倒是非者。不禁想起神秀的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如果镜子本来就已经昏暗,则更不辨是非了,拂拭也是徒劳的,所以首先要让我们心中的镜子亮起来,不偏不易才能明镜高悬一目了然。而“明镜空空” 一词又让人想起“本来无一物”,真是很有些禅宗的味道的。
再说有一个台湾驿使夜宿馆舍,见一艳女在墙头窥视,对他的叱骂视若无睹。半夜又把瓦片扔到他的枕畔,驿使大怒,叱问是何方妖孽竟敢戏侮堂堂使臣,窗外朗声曰:“公禄命重,我避公不及,致公叱索,惧干神谴,惴惴至今。今公睡中萌邪念,误作驿卒之女,谋他日纳为妾。人心一动,鬼神知之,以邪召邪,不得而咎我,故投瓦相报,公何怒焉?”驿使大愧,未及天曙,促装去。看来,士君子不但要日三省吾身,即使于潜意识中的邪念都是要不得的,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梦中的想法也是逃不过鬼神的眼睛的,所以还需要恪守古训,不管白天黑夜,公堂私邸都要坐正行直念虑清明才是表里如一的真君子。这又有点儒家做派了。不过,象这样时时自省肃清杂念,还真的满累的:)
好些年前就看过一些《阅微草堂笔记》,不过当时年少轻浮,嫌其陇长没有耐心看完,如今重拾再读,又是另一番感受,少时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张潮所言诚不妄也!不过那时也录过两则印象比较深刻的小故事,虽未加评判,也是心有所得——
纪昀笔下的狐女往往不絮其美,但慧黠多才,很有卓识,可以说是格调很高的形象。且“隽思妙语,时足解颐。”
话说有一个在道观中租屋居住的文士,和一个狐女好上了,狐女没有一天不来与他相会的。突然有一次竟有好几天没来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一天晚上狐女掀开帘子笑眯眯地进来了。文士问及几天没到的原因,狐女说:“道观中新来了一个道士,众人都说他是神仙。我怕他有仙术,所以暂且回避一下。今天晚上我化作一个小老鼠,从墙壁缝隙里偷偷朝里看,发现那道士也是口出大言的江湖骗子,所以我也不用害怕了。”文士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法力?”狐女说:“假仙假佛,只有两种伎俩:第一种是故意装作沉静,让人高深莫测;第二种是故意装出癫狂的样子,使人怀疑他另有所寄托。然而真正沉默者,必定淳厚、严肃、安祥,凡端着架子故作姿态者,那就是假的。真正以癫狂为寄托者,必定行止自如,凡是举止张狂的就是假的。这好比你们文人,故意沽名钓誉,有的严肃孤僻,使人疑其拘谨自守,有的借酒装疯,口出秽语,让人以为他狂放,这些都是同一手段。这个道士张狂得很,因此足可以断定他没有什么本事。”
另有一则不宜译为白话,否则就不会有那种妙玉如珠的感觉,不妨亦录之。
宁波吴生,好作北里游。后昵一狐女,时相幽会,然仍出入青楼间。一日,狐女请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见即可肖其貌。君一存想,应念而至,不逾于黄金买笑乎?”试之,果顷刻换形,与真无二。遂不复外出。尝语狐女曰:“眠花籍柳,实惬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终隔一膜耳。”狐女曰:“不然。声色之娱,本电光火石。岂特吾肖某某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即千百年来,名姬艳女,皆幻化也。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何一非古来歌舞之场。握雨携云,与埋香葬玉、别鹤离鸾,一曲伸臂顷耳。中间两美相合,或以时刻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终有诀别之期。及其诀别,则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散者,同一悬崖撒手,转瞬成空。倚翠偎红,不皆恍如春梦乎?即夙契原深,终生聚首,而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一人之身,非复旧态。则当时黛眉粉颊,亦谓之幻化可矣,何独以妾肖某某为幻化也。”吴洒然有悟。后数年,狐女辞去。吴竟绝迹于狎游。
读之令人怅然。
第一个狐女和那个扔瓦片的一样,都是慧黠可爱的形象,而第二个却实在是有大智慧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其言语令人钦佩竟至起敬,加上可以随意幻化,对于男人来说,真是太完美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狐女辞去后,吴生若狎游如故,那真是无可救药了。
而书中的鬼也是很有意思的,有一个女鬼实在是个顽皮鬼,半夜头戴一个破鸡笼扮大头鬼吓唬夜行的夫妻二人,丈夫赶着牛车,妻子坐在车上,见到那个又矮又黑的妇人头戴一个硕大的鸡笼一边蹦跳着一边呼唤“来来”,惧而回车,则又跃在牛前连呼来来,(一定还做鬼脸了,不过不是那种可怕的真“鬼脸”,呵呵,教我想起恐怖片里的镜头来了,类似于老鹰抓小鸡或者鬼打墙啊:)如此循环往复四面旋绕,游戏不已直至鸡鸣。忽然停下来站在那里笑着说:夜凉无事,拿你们夫妇开开心消遣消遣,故而小小地戏弄一下,我走以后千万不要咒骂我,否则我还会回来的!鸡笼是前村某家的,请你们还给他吧。说完,把鸡笼掷到车上就不见了。
还有一个可以单独拿出来当笑话讲的故事,讥讽得真是大妙:有一个老学究夜行,遇到死去的朋友当了鬼吏要去南村勾魂,于是便同行。走到一个破屋前,鬼说:“这是一个书生的屋子。”老学究问:“你怎么知道的?”鬼说:“凡人白昼忙忙碌碌不辨性灵,只有睡觉的时候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照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逐渐降低,极下者亦萤萤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唯鬼神能见之。这见屋子上光芒高七八尺,所以我知道。”老学究闻言便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才说:“昨天经过先生的塾馆,您刚刚昼寝,看到您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在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斥之,鬼大笑而去。
这样的故事读来真令人莞尔,隔着帘帷,窗外的雨声伴着蛙声经久不息,我起身拉开南窗的帘子向外看,不远处街口的路灯亮着,橘色光芒下,卖麻辣烫和烧烤的摊子仍然摆在那里,深夜无人光顾,摊主夫妇穿着雨衣孤单地站成了两根柱子。同样是不睡的人,他们却是为了生计,夜夜熬到天明,而我却在这有些寒冷的雨夜里拥被读闲书,还想着若今天是周末,把阿呜拉起来去光顾雨夜的摊点倒也是很不错的,不光是为了吃,最爱的就是寒凉的雨夜在能躲避风雨的街角就着一盏小灯热乎乎地吃东西的情调。这样的小情小调于我们是生活的调剂,于他们,却是生活的来源啊。
露台上的茉莉花开了许多,小缸里的碗莲也拔高了花梗,昨天入夜前我徘徊在花前许久,由于怕感冒加重,撑了一枝伞儿在雨中痴痴地看花,又到天台上看日渐长大的小苹果,到处缠绕的扁豆藤,还有洁白的葫芦花,她有个很美的名字:夕颜。也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关于夕颜为何花的解释,较之葫芦花,我更愿意叫它匏花,这样更古雅一些。《源氏物语》中,源氏公子初见这在暮色中孤芳自赏的清丽白花叹道:“可怜啊!这是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而那个名叫夕颜的轻盈袅娜、妩媚动人又楚楚可怜的女子,确是薄命的,被“采摘”不久后就凋零了,教人叹息。这花朵柔弱得只能用纸扇子轻轻托起,然而这毕竟是弥满湿露凉味的纤丽哀婉的古老日本文学里的凄艳花朵,虽然在薄暮时分转瞬即逝,但我的夕颜亦曾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也许是年岁渐长,心境渐渐沉淀下来,以前从没有对着一朵花一棵树一株新芽能痴痴地看上半个钟头而不厌倦,对着这些花花草草,我每每感叹于生命的新鲜美好,破土而出的种子无与伦比的生命力教我惊叹,世间有太多纷扰,对着这些新鲜的生命让人内心安宁满足,充满了恬静和激情,是那种不事宣泄的、赞叹的、诗一般的激情。
又是深深的夜,这几天因为上火,紫砂壶里泡了枸杞菊花金银花甘草茶,一个本色釉的粗瓷杯盏配方形茶托,一壶正好倒满一杯,水色已渐渐淡去,只有一丝甘草的清甜仍滋润我干渴的喉,一旁放着两朵昨日薄暮时分在露台上捡拾的茉莉花,已渐渐枯萎了,昨夜她们曾伴我雨声中夜读,倦极而眠的时候,我合上书本在枕畔,这两朵被雨水打落的花朵仍洁白地静静躺在书本古雅的封面上,细细的香气伴我入眠。
有些头疼了,茶也尽了,睡去吧。(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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