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医案〈下〉:未完的结局

南希有不少日子没到诊所来了。我算算日子估计她的第一、二期化疗都应该结束了。没有她的消息也许是好事,她正在恢复阶段,过一阵子等头发都长出来了,一切都会逐渐回到原样,也许这场恶梦就算过去了,我心里想。
偏偏在我以为一切都快过去时,她又来了。她这次出现在诊所与以往都不一样,是坐著轮椅来的。这个曾经高大、健壮、走路生风的人,如今坐在轮椅里似乎比过去矮了三分之一,我差点没有认出她来。更令我吃惊的是,我看到她的眼睛、耳朵、鼻子都在慢慢地出血,鲜血从她的七窍中流出来,皮肤也如汗珠似的渗出带血的水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症状,就立即告诉送她来的她的先生,也许将她送到急救室更合适。但南希立即用坚决但又虚弱的声音对我说:“不!不能再去了。我再到那儿去的话,永远就出不来了……。”她流出带血的泪。这位过去坚强的不向任何困难妥协的人,现在看上去脆弱到了极点。接著,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这种症状是化疗中毒的结果,我心里开始明白了。一般按正常的疗程,每一次的剂量都会逐渐加大,化疗时根据身体的状况,但又不能等得太久。护士因为看错了一个数字,使这个本来对她的身体来说就已经很高的药物剂量又加了一倍。当药物注射之前,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的日子快到了,就对先生说,一旦有什么意外的话,请通知我的中国医生,我要再见她一面。她的先生记住了,所以趁她还清醒就送她到我这儿来了。这发生在她化疗二天之后。

南希先是昏迷,发高烧,然后是全身冒血水,指甲和眉毛脱落。抢救之后,她醒来,下面是她讲述的经历:

药物注射之后,身体好象从火里掉到冰里,“那是地狱啊!医生。我现在知道《圣经》中说的地狱是什么了,一个个的酷刑,我仿佛都经历和被折磨过一遍似的:先在火上烧,甚至可以闻到自己皮肤的焦味,然后是掉到冰窟里,听到骨头关节一节节地脱离开,然后再到铁板上烤……”

我不知道此刻说什么,似乎没有语言能表达我当时的感受。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问。

出乎我的意料,她的回答竟是:“教教我静坐吧。”

我被触动了,一个生命,在这样困难的时刻,有这样的愿望,真是可贵。可是现在她连坐都坐不直啊,于是我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学,她说马上就可以。

我愣了一下,不由的脱口而问:“为了延续生命吗?”

“不,为了能在生命结束时,真的体会一下和平、协调、安静,为了体会那个境界,那种不挣扎、不受折磨的境界……”

作者的话:南希医案是一个真实的临床例案。与其它医案不同的是,这是一个正在治疗过程中的病例。因此,事情的结局还在未知之中。从这个医案中,我们可以看到人生病、治病的过程,让我们思考人的生命和命运究竟控制在谁的手中?笔者旨在忠实地将这个医案的治疗过程记录下来,供读者与笔者共同探讨和思索。

南希最近的三次化疗,前后用了六个星期。这段时间,出了一个接一个的事故,她连续换了好几个医生。每换一个医生,南希就得象教学生一样,把自己的病历、病史、用药、剂量等一项一项的交代解释清楚,就是这样,也没避免得掉医疗事故。

南希在生命的十字路口上,似乎进退惟谷:不做化疗吧,会前功尽弃;接著做下去吧,又将后患无穷。有时,她会到我的诊所来,倾倒心中的苦水:

“医生,你要是在我这个处境,会怎么办呢?当然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到我这个地步。也许你永远不会真正体会到我此刻的苦处,因为不是你的身体,不会知道这种彻底的切肤之痛的……”

我没有说话,静静的听著。

“难道每一个患癌症的人都会经历我遇到的这么多麻烦吗?我相信有些患了癌症的人,也许最终不是因为被癌细胞夺去生命的,而是死于医生的错误。错误的治疗诊断、不正确的程序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夺去病人的生命啊。一些病人也许会因为对医生太失望了,而放弃与疾病的抗争……”

我继续默默地听她述说。

“现在的医生都是从学校毕业出来不久的学生,他们从书本上学到的都是理论而没有太多临床知识,再加上自己主观的、不听病人意见的态度,和这个浑浊的社会污染人灵魂的金钱欲,医生可能成了把活人治死的“工具”还不自知呢。

我相信你,是因为你有一个非常好的道德标准。我从来没有听到其他任何一个医生谈‘真善忍’。我一开始听到你讲这三个字时,还以为你仅仅是说说而已。几年了,你一直在这样告诉我、提醒我。我也告诉过别人这三个字。虽然我做的不好,但是我心里非常相信你说的,这三个字是宇宙中永远的真理。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多的麻烦?我也相信‘真善忍’啊,而你却健康得象神仙,这不是有点不公平吗?”

听到这儿,我笑了。

“南希,你虽然相信,但是你按照这去做了吗?你嘴里说这三个字好,但你心里真正接受了吗?如果你真的相信而且按照这三个字去做,你会不断换医生吗?”我诚恳地对她说。

她想了一下,对我说:“如果这场恶梦能够过去,我一定认真去修这颗心,去炼这残缺不全的身体了。医生,你说我还来得及吗?”

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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