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丽清散文:象脚花瓶

啊,真是静得太好。

一个人,走在淡季的博物馆里。

静得这样美,使我仿佛能够“看见”我的每一举步都在推动身边的空气,造成一种透明无声的流动。

静得这样美,使我想及孤独的好处:它总不会使你过分嚣张。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大喜大怒大哀大乐都不至于了,所有的情绪都似乎冲淡成互容的境地,因而哀愁亦微带着喜悦,快乐亦略有忧郁。在“在羣众中,你生活于当时的时代。在孤独中,你生活于所有的时代。”真正是有感而发的至理名言。

静得这样——有一种和平的寂寞,温柔地在身心里荡漾开来;烫过了的日本米酒的滋味,净白温热,盛在精细的小瓷杯里,独自对抗着屋外的风雪与粗砾;那样脆、那样禁不起的——美。

信步来到史诺猎品陈列室。

大象、狮、虎、麋和犀牛。史诺先生是“五大”名狩猎家之一,专门“枪杀”巨型动物。每一个标本旁边都有他手持猎枪与动物尸身的合照。有人会对“死亡的游戏”这样着迷,真叫人吃惊。

史诺先生不知道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尸身也做成一具标本?

日本有过一位艺术家,生前曾刻好一具木雕,跟他本人一模一样,只有头发与指甲的部分是等他死后,请人另“栽”上去的。是的,那木雕上的头发和指甲是“真”的。然而如果你问我:“真”的是“活”的吗?我却答不上来。

嘘,让亡者安息吧。我带你去看一只花瓶。

一只真的象脚做的花瓶。

以前有一个人,他本来也可以成为狩猎名家的。可是,有一次他打了一只痴心的大笨象。那只象,是头软心肠的母象。它不能奔躲出枪程之外,完全不是因为它跑不快,而是因为它的小象不能跑快。

那个人后来只要一闭上眼,还仿佛可以清晰地看到沙尘滚滚之中两只象──一大一小──拼命地跑着。大的顾着小的,小的哀哀惊呼。枪声响起,老象山崩一样即将倒下,那只小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跑,快跑,不要管我,不要停下……他仿佛听见母象力竭声嘶的忠告……

他做梦也不曾想到,那小小的象影,在一片黄尘里竟掉过头来又回到它母亲的身边。母象终于轰然倒下来了,尘土落尽处,母象的尸身恰恰压在小象的身上。

母象,做成了一具美丽的非洲象标本。小象是不堪造就了。他悄悄割下了一只小象的象脚。

就是这一只可以插上鲜花的象脚花瓶。

当然它是真的,看看那几个脚趾甲,看那粗粗的皱皱的灰皮,是真的活过的一只小象。

那个人,他后来再也不在乎能否成为“名”狩猎家了。据说,他死后,家人散尽了他的一切收藏,唯独这只象脚花瓶,他在遗嘱中指定了要捐给博物馆。

啊,静得多好,叫人心上带点儿微疼。

我渐渐了解,为什么外面必须是个车马喧嚷的世界,为什么要有鸟鸣犬吠来划破松竹的清寂──因为在一片极静当中,我们的良心就要听见无数的亡魂来诉说他们的故事了,而那些故事,是要追索我们感情的债的!

──原载于《蝴蝶树》,喻丽清 著,尔雅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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