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难民--移民加拿大
安迪的法律事务所这天热闹非凡,来了一帮上海人。“啊啦,啊啦”,乡音充满一房间。安迪在会见室内与大众寒暄几句,便开始正常的工作程序。众人须先离开会见室,在接待室内等候一一召见面谈。好在接待室内陈列各种刊物,尽管英文杂志,但是其中花哨旑旎的照片尚可充当打发时间的消遣工具。安迪在多伦多有很多朋友。这些朋友确实很帮忙。他们时不时引进各路人物,帮衬安迪的业务。安迪呢,古道热肠,喜结人缘。朋友有事情找他,他总能想办法出主意,往当事人身上着想,排忧解难。
这六位上海人从上海直接飞来多伦多,一来到多伦多,个个都声称要报难民。那几年,大概在上世纪90年代后半截,从中国飞来加拿大报难民,成了一道风景线。各种理由都有。有的因为民房拆迁中遭到公安粗暴对待,愤而出走,到加拿大寻求安居乐业之地。有的因为离婚前已生育一名子女,再婚后意外怀孕,计划生育政策逼迫她堕胎,悲情难遏,到加拿大为加拿大增添一员可爱的小公民。有的因为凑热闹,在公众面前嬉笑怒骂,嘲笑时政,被公安拿了,事后怅惘出逃,到加拿大来体验集会自由的滋味。不一而足。在这里,听起来这些都是贻笑大方的理由,却也足证中国有些地方的治理确乎乏善可陈;然而,这些人竟跑来加拿大投诉上访。可也真有这种事,加拿大移民当局竟正经百般地收留了这些可怜虫。
安迪很认真对待这些说法的。他从加拿大人权宪章的精神出发看待这些说法。凡经过他的手,难民个案一审都会通过。安迪逐一接待这六位同乡时,还分别提醒他们加拿大的私隐权。他告诉他们最好先去办理驾驶证,驾驶证可以用作身份证明;用不着时时亮出中国护照证明自己身份。
这六位来者,其中有一位下岗的纺织女工,未婚,年龄最小,二十六七,称呼她爱伦;有两位离婚女士,一位称呼她丽娜,三十出头些,原是销售员;另一位称呼她玛丽娅,原是个体户,出三十奔四十的娘们;有一位已婚女士,四十光景,出来前同先生共同经营私人企业,做鞋帽生意,称呼她藤胜美子。这是她自我介绍时特意告诉安迪的,因为藤胜美子去过日本,所以她有一个日本名字。还有两位男士同这四位女士同行。一位姓王,另一位姓张。王先生,三十几的样子,也去过日本,称呼他龙太郎。张先生是一位文人,四十出头,在上海一所大学任教英语,称呼他张教授吧。
此刻,这六人都到了加拿大多伦多。此刻,这六人都成了安迪的法律服务对象。此刻,这六人都提出了申报难民身份的申请。
六人之一:张教授
先说张教授。他原想使用他专业所长,作安迪帮手,同时也好照顾一起来的患难弟兄姐妹。安迪向来与人为善,乐于给张教授这个机会。安迪吩咐张教授逐一收集各位的个人资料,如姓名,出生年月,家庭资料等等;然后,再作英文翻译;继而,将英文资料输入电脑建档。可惜,张教授的好意没被他的同行伙伴理解,纷纷拒绝合作。安迪只得收回成命,指派助手为这六位弟兄姐妹逐一面谈,展开个案准备工作。
事后,安迪检讨了自己,发觉自己鲁莽了一些,不应该做出这样的安排,让张教授去收集他们的个人资料。接下来,安迪诚恳地向这六位上海人一一表示歉意。特别向张教授解释明白,希望他理解其他人的本意,以及安迪本人的疏忽和鲁莽。安迪试图安排张教授在其它个案中做文字翻译工作。终究,张教授在中国大学课堂上教授的英文跟这里的英文用法存在差异,而一时又调整不过来;他的工作没法继续下去。看来,这对张教授来加拿大的初衷有很大的打击。
安迪需要他介绍自己申报难民的理由和事实依据。张教授顿时紧张起来,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或者从哪里说起来。有好几次张教授主动推迟同安迪的面谈约见。
张教授在多伦多有一门远房亲戚,是一位耄耋老人。老人家单身居住在自己的物业上。张教授来多伦多探望他,老人家就接待他,留他住在那里。老人家孤独,渴望有伴。张教授住下后,尽量帮助料理老人家的起居饮食,一老一少,相居和乐。张教授还在一家杂货店中守柜台挣钱。渐渐地,张教授跟上了这里的生活节奏。然而,安迪那里交表的限期越来越近,催着张教授上前面谈。张教授还是莫衷一是,拿不出个理由来说明为什麽来加拿大报难民。急死人哪!难民申请表上交的期限就差一两天时间了。张教授终于失约了,没有按预定的时间来安迪的事务所。
安迪联络那位老人家询问张教授的情况。话筒那一头传过来的话语中带有抱怨,说安迪的法律事务所把他的亲戚逼走了。张教授回中国去了!老人家还说,回程飞机票是这位老人家出钱垫买的呢。老天爷!安迪暗暗叹息。张教授该付他的法律服务费还欠在帐上呢。
张教授到底没有进入申报难民的程序。其他五人先后都递出了表格。接着,这五人都领到了社会救济金。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地方可以享受免费午餐?岂止免费午餐!难民申请人在加拿大,就可以享受免费饭餐,免费住舍,和免费医疗。加拿大对外来客一向友善慈悲,慷慨大方。
六人之二:爱伦
爱伦自然喜欢她领到的社会救济金。她还喜欢可以打工领一份现金工资。这不合法,管它呢。很多人,尤其难民申请人都在这么做。她去衣厂上班,挣的钱少得可怜,但是可以交上朋友哪。爱伦年轻,未婚,在加拿大会有很多机会,不过她需要朋友帮忙。现在,她有朋友了,拓宽了交往路径。她很开心。不过,申报难民这回事就像梦魇一样,挥之不去。她有时会发呆,有时会自言自语。周围的朋友跟她开玩笑,说她暗恋某某人,逼她讲出来。他们告诫她,若暗恋长久,闷在心里,会发痴的。
有一天,安迪在办公室里接到爱伦的电话,求他救救自己。她诉苦道,她不能出门,因为街口总有一辆白色救护车守着,穿白大褂的人老是在她门口晃悠,要抓她进精神病院。她心里害怕死了。安迪根本没有心理准备,爱伦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原先还以为爱伦在玩什麽恶作剧呢。他认真追问了两次,才搞明白是安迪自己弄错了。
安迪在同爱伦一起准备难民申请表的时候,感觉爱伦胆小,没有主见,缺乏自信心。其实,她还是涉世尚浅,人生经历不够。到这时候,安迪真是万万没想到,一个原本心智正常的青年女子怎麽会迷糊心窍,进入妄想症病况。最好,找个专科医生确诊一下。找谁陪她去呢?丽娜可以。她们刚来的时候,曾经合租一个单位,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丽娜心地不错,得知后,尽力帮助爱伦解决了不少难题。爱伦心智出问题,已是不争之事实。安迪不知怎么办才好。和爱伦同来的伙伴都一筹莫展。他们倒不是没有办法,或者不想做什麽,而是私隐权的问题捆住了诸位的手足。偏偏爱伦凑巧给家里打电话,在电话上也胡言乱语一通。家中父母受惊不小,他们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门路,请求中国驻多伦多领事馆同爱伦联络,请求他们帮助。安迪假托自己是爱伦在多伦多认识的朋友,居中帮忙安排了爱伦回国的事宜。她同来的朋友当然不愿意在中国领事馆官员面前露面,因此都没有为她送行。
六人之三:玛丽娅
安迪回到办公室,看到电话机发出闪亮信号,说明有口讯等待。安迪收听了口讯,得知马丽娅被警察扣起来了。马丽娅在多伦多没有亲戚朋友,警察局只好通知安迪的办公室了。你知道出什么事吗?马丽娅干色情按摩该逮住了。安迪该不该介入这件事呢。
马里娅就是与众不同,始终怀着防范人的心,一点儿不合群。其他同行的伙伴对她都侧目相看。她觉得安迪处事把握分寸,也就没有去找别的什麽地方为她办理难民申请。她总是独来独往,在安迪的事务所帮助下办理难民申请。马里娅很有心计,明白自己要什麽,而且一旦看准了,就一口咬着目标不松口。拿不拿社会救济金,什麽时候必须交难民申请表,马丽娅一概不关心。同她约时间,讨论报难民的理由,或陪她去领社会救济金,都是由安迪的助手想尽办法联络她。真是少见得很。
应该晓得,马丽娅可算是个人物。既然在上海做过个体户,也就见过世面,开过码头的了。加上出三十奔四十的年龄,泼辣凶悍的雌性荷尔蒙正在作怪。凭着这属性,一个女人闯荡世界还能怎么样呢?俗话讲,三十似狼,四十似虎,就是说这种年龄的女人。马丽娅在上海时有点横,但是从没有干过“皮”“草”生意。她到了多伦多,听说这些皮草生意来钱甚是爽快。凭着她的脾性,岂肯错过这个机会。不过,盘算来盘算去,种草(即指“种大麻”)需要一笔资金,买草籽,买灯光设备,买通风管道;最后还要找房子付租金,落实种草的地方。这笔钱少说也在五六万的光景。哪里找这笔钱?有人说,有买家会垫钱供种草的人先拿去置设备,还免费供应草籽。这样的买家又在哪里呢?这可急死了玛丽娅。她是急性子脾气,见到机会,还等待什麽。出去找!对!但是,总不见得在马路上拍着人家的肩膀,挨个儿问吧。马丽娅转而想到皮条生意。
所谓“皮条”生意,不就是色情行当吗?是的。干这行起码手上得有姑娘呀,没有姑娘干什麽!马丽娅横下心来说一句,“本大娘也可摊上一份。”可不要讥笑她这句话。真有她的市场嗨。别以为徐娘半老不值钱。像马丽娅这等的货色,在多伦多还看俏呢。马丽娅就这样下海了。她明白,用身子挣钱不过是资金原始积累的必要阶段。她还正利用干这等营生的机会寻找那些会给种草的人垫钱的买家。
安迪并不陌生色情按摩行当。有些拿了黄色告票的姑娘,有朋友领路上门请求帮助。安迪往往代表她们上省级法庭为她们搞定。或罚款,或做义工,把一件官司了结。拿了白票的姑娘会有点麻烦,因为那是刑事起诉。安迪明白像马丽娅这等女人,在多伦多还有好几年的行情呢。可是,安迪不知道操这档子皮肉生意,对马丽娅来讲,只是她发展计划中的初级阶段。
安迪别无选择,将马丽娅从警察局领出来,请她到办公室谈话。安迪要问清楚,马丽娅对那张黄色告票采取什麽态度?认罪呢?还是不认罪,讨还清白?安迪将代表马丽娅出庭处理这个案子。同时,安迪警告马丽娅,若要在难民聆讯中顺利过关,最好少惹麻烦。马丽娅反唇相讥,要安迪不必多事。她临走时拿出几百元钱,要安迪出个账单,将出庭费用结一结。
六人之四:龙太郎
龙太郎可算是得到过玛丽娅资助的唯一幸运儿。不对,说龙太郎幸运,天地良心,那是混淆事实了。说他是最倒霉的人,那才对呢。他到多伦多后第二天夜里,就送医院看急诊。诊断是胃出血。大家知道,自己掏腰包看病,要看得家破人亡的。何况,龙太郎刚来乍到,囊中羞涩。打了一支止血针,就是一张账单,三百大洋。正在大家凑钱帮龙太郎付账单时,玛丽娅一言定局。她说她一人为他付账够了。其实,当时大家内心正在争战,都是底气不足,何苦充什麽好汉来着?看来有作生意经历,闯过世面的人,为人处事委然不一样。
龙太郎也算闯过码头,去过日本嘛,所以十分心领玛丽娅的情。事后,他在一家饭馆打工,将工钱积攒起来,把玛丽娅垫付的三百元还清了。龙太郎个性平直,行事讲实惠,抽烟,喝咖啡,喝点酒,没有其他嗜好。他凭着在日本的打工经验,落脚三五天后,就去寻了一份工。他的工作是饭馆侍者。小饭馆还分什麽职位,见了活就得干。端盘上菜,撤碗抹桌子,反正堂口的事得一手包揽。一般人打工喜找饭馆打工,至少一日三餐有依靠。龙太郎也是这样思考的。单身在加拿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是,油腻饭不是好吃的。吃饭不定时,饿的时候没法吃,要服侍招待客人用餐。等到饭市落了,才有机会坐下扒几口饭。此时,哪里去找食欲呢。饭馆老板从伙计做出身的,并不苛待员工,总是拿新鲜的材料让员工煮了吃。龙太郎做事有经验,闲下来时,手里总拿着一块抹布,有擦没擦,老是东擦西擦。如果像电线杆子一样,插在那里,不挪动身子,或者像算盘子一样,拨一格动一格,老板早就打发你去休息了。
正因为勤快,老板不把龙太郎当作伙计看待,闲着时并不打发他去歇息,让他坐下聊聊。这聊聊可计算在打工钟点里的,龙太郎就使尽功夫陪老板聊了。好在他去过日本,肚里有货色可以聊。但是,吃饭不准时,对他的胃有很大伤害。有时,空着肚子抽烟,就更伤胃。经常胃疼,他并不在意。难民申请人有联邦医疗保险,他就跑去要点止疼药吞服下去。
他喜欢喝咖啡,休息日常跑越南餐馆吃一顿牛肉粉,接下来喝一杯咖啡。那是挺特别的喝法,琢磨着应该从法国传过越南去的吧。随着
加拿大接纳大批越南难民,把这种特别的喝法也带进来了。龙太郎很佩服在那里服务的小姐,手把子真有劲道,四大碗牛肉粉一个盘子端出来,少说也有一二十斤重呢。看她们个个都长得玲珑剔透,干起活来可是巾帼不让须眉。也许这样的劳作造就了她们,使得她们保持美妙的体形,蜂腰猿背。越南女人还好做facial,嫩脸滑肤。所以,近看远看,一样养眼。龙太郎就觉得在越南餐馆里饱餐一顿牛肉粉,肚里落实;喝一杯用炼乳调制的咖啡, 口福非浅;点一支烟,喷几口,云里雾里看美娘,可算是坠落在温暖乡。 他往往就这样打发一个休息日。
龙太郎知道马丽娅所操的营生,知道她手上有几个姑娘。如果光顾她的生意,保不定会受到特别道地的照顾,那真是躺倒在温暖乡里了。不是说过了嘛。龙太郎行事讲实惠。他觉得自己五元钱一小时,十几个小时赚来的加币,在十几分钟里一下子化作青烟,是不是太那个了。不值。兴许,老板娘看在朋友的份上免了规费,付点小费给小姐就过去了。龙太郎不会贪那个便宜。算是在外闯荡过的人了,他明白,找小姐做事,不可以受人请客,让别人破费;也不可以白沾小姐的便宜。那样做都是要倒霉的。舍不得花自己的钱,又不能白占别人的便宜,龙太郎呀,有的时候上火了,也只好自己搞定。尽管他的钱赚得辛苦,到赌场试试运气,龙太郎有时也会拿几把的。竟然,他有所斩获。这跟他不近女色有关系吗?有俗话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是不是有道理呢?
看来龙太郎挺过得下去的。这是表面的事情了。他有妻子女儿在上海。他过得节俭,无非为了给家人添点什麽。他从日本回去,带了一辆三菱摩托车进上海,转手套现十几万元人民币。这会儿,来到加拿大,他心里装着一个意愿,就是想在这里建立新家,让太太女儿同他在多伦多一起过日子。那六年, 他在日本尝够了孤独的辛酸。
因而,龙太郎对于安迪的指示,计听言从,尽心尽意准备材料,上庭前的准备,已经差不多了。但是造化弄人, 上庭日期一连延了三次,耽误了足足九个月。尽管如此,安迪不敢怠慢,每次临近上庭日期,都召龙太郎来办公室进行模拟操练。在这九个月中,安迪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因为每一次见到龙太郎,都觉得他比前一次消瘦许多。安迪在开始模拟操练前,都有机会同他寒暄,问到他的健康问题。龙太郎颇不在意地将话题打发过去,轻描淡写说,不过是胃疼问题。止疼片很管用的。
直到有一次,安迪管不住自己了,说了一句狠话,“龙太郎,你要身份,还是要命!”这一下触动了他。龙太郎哭了。他说实话了。他说:“看来我要死在这里了。”他告诉安迪,止痛片已经难起镇疼作用。安迪放下当日的计划,好言安慰他一番,并且也宽解他心头的焦虑。最后,安迪劝他放弃这里的难民申请,赶紧回到家人身边,治病要紧呀!龙太郎听了,有所打动。临离开安迪的事务所时,他说去找丽娜和藤胜美子商量商量。安迪知道他们三人之间有走动的。每有事情,他们三人常聚到一起研究研究,琢磨琢磨。
又是好心肠的丽娜出面了。她告诉安迪,龙太郎决定放弃了,决定回上海了。可是,没有人可以送他去机场。平时,同龙太郎一起吃吃喝喝的朋友都联络不上了。好不容易联络上的,那些人推托上班,脱不开身。怎麽办?跑旅行社订机票,已经难为了丽娜。现在开车送龙太郎去机场,丽娜没有招了。安迪听了,没费心思去考虑什麽,便决定放下自己的工作送一程啰。安迪答应丽娜,他送龙太郎上飞机场。其实,安迪也可以这样安排的。安迪往接送公司挂个电话预定了送人计划,用信用卡付过钱,就交待了。但是,这不好。别人会受不了的。你算什麽?仗着有几个钱吗?安迪相信,人跟人交往有一个缘字在中间。同龙太郎有这一段交往,不是有缘,还会是什麽?送一趟,耽误点时间,但是一个“缘”字重要呀!不可轻慢。
那天,安迪去接龙太郎,丽娜已在那里帮他收拾行囊,帮着装进后车厢里。他的老板也来送他。龙太郎此刻已经放松下来了,病态表露无遗。丽娜执意陪送他同去机场。到机场后,在签票台上,安迪说服了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由他们开电瓶车送龙太郎到登机口,并且让机舱服务小姐对龙太郎作病员处理。事后,听说,到了上海,救护车直接停靠在停机坪接龙太郎上救护车,直送上海龙华医院。后来,安迪碰到丽娜。她亲口告诉安迪,龙太郎到了上海后,被确诊晚期胃癌,只有28天,终于不治谢世,享年36岁。安迪暗了脸色,仰望加拿大蓝天。8月的晴空,蓝得那麽透彻。
六人之五:丽娜
安迪第一眼看到丽娜,就对她产生好感。从面貌上讲,丽娜有几分姿色:圆溜溜大眼睛,小翘鼻子,配上圆脸蛋,妩媚中含些稚气。三十少许的女人,有一张娃娃脸,都会给人这样的感觉。身材也不错。比较洋女郎的高头大马,三围反差夸张,丽娜给人以东方审美中的娟秀和柔美的享受。加之,丽娜习惯穿着飘柔的衣衫,若隐若 现的身段,含蓄中产生美感。一开始同丽娜接触,安迪觉得她有点做作,讲话嗲声嗲气的。原来,丽娜口腔的生理结构与旁人略有不同。舌条长了一些,讲话时老舔在牙齿尖上。这样的发音吐词,怎麽不让人产生嗲溜溜的感觉呢。怪不得,一上来,玛丽娅还打她的念头,劝她做小姐呢。
丽娜的亲身经历不落凡响。她是离婚女子,可是离婚的原因是丈夫性无能。结婚才一个月,就离婚了。在当今时代,婚前,或者说,在亲密阶段,居然不彻底了解对方,也是个异数的了。 丽娜虽是离婚之妇,其实怀着处女之身。白璧如初。
安迪知道她的身世,也知道她在原单位工作中受到上司的垂涎。那些俗人误以为丽娜得不到丈夫宠幸,必然会红杏出墙。其实,丽娜有自己的品味。丽娜不肯随意委从。这就是为什么她从销售员位子上下来的原因。在中国,性骚扰还没构成罪行吧。美颜是女人的资本,也是女人的祸根,就如同水可载舟,也可覆舟的道理一样。
丽娜一上来因着外形条件,赢得安迪的好感,后来她乐于助人的行止获得安迪的尊重。难道红颜薄命是一定的道理吗?安迪愿意看到丽娜在加拿大有很好的结局。他努力收集同丽娜的经历类似的个案,即性别歧视演变成性别迫害的个案。安迪的同事中有专门办理阿拉伯国家的难民申请个案。安迪向他们讨教,请他们提供公布在移民难民行政法庭网站上的成功个案的索引。同行是冤家,这是中国的一句古话。其实不然,安迪觉得同行本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安迪的呼吁得到热情的反应。电邮信息不断,都是真心实意的帮助。有的指出此类个案在聆讯过程中容易陷入的误区,当心重韬覆撤;有的提供最新鲜的成功案例。还有的提供在移民难民行政法庭上聆讯失败,而在联邦法庭上诉得直的案例。安迪很有信心,为丽娜争取最好的结果。
丽娜人缘不错,有人介绍她去学ESL,有人告知招工的信息。丽娜很开心,结识了不少朋友。有大陆出来的,也有港台出来的。丽娜在一家炸甜圈店内找到一份工。那家甜圈店离开龙太郎打工的小饭馆不远,有时收工晚了,丽娜就让龙太郎陪送她回家。龙太郎并不计较送完丽娜以后,要绕一圈子,才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
碰巧有一个共同的休息天,他们也不作枉想,求一时的鱼水之乐。饱暖起淫欲。这是文绉绉的说法。吃饱穿暖,就想那苟且之事。这便是一句大白话。他们没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因为他们高尚圣洁,有小龙女和杨过的机遇。看他们眼前的光景,他们处在落寞的境遇中,何来追求遐想的兴致。同时天下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他们相见了,相识了,还似曾相知。但是,他们无奈。他们不想做没有结果的事,或者会伤害对方的事。一时不计后果的淫乐,也许会引出绵绵的惆怅。女人的下场很容易这样的。算了。
他们一起吃吃喝喝,也会一同前往赌场。还有可能凑成三人行,如果遇上藤胜美子也在那天休息。将近十年过去了。时至今日,安迪印象中很深刻地记得,他们三人从赌场回来后,联络上他去越南餐馆喝炼乳调制的咖啡。
那次,他们三人在赌场玩了个通宵达旦,第二天中午回到中区唐人街,在那里联络安迪去附近的越南餐馆吃牛肉粉和喝咖啡。安迪随和,应了他们的好意,去了。同他们三人有一点业务以外的接触。一夜没睡,谁还有好脸色,但是情绪亢奋。丽娜话不少,藤胜美子也一样。龙太郎跟往常差不多,喝咖啡抽烟,插几句凑凑趣。最后,龙太郎买单。安迪离开越南餐馆,同三人分别,回到事务所继续料理文件。
丽娜兴奋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藤胜美子为她做冰人,介绍一位男士与她认识。原来,藤胜美子在一家殷实的台湾人家做住家保姆,看顾一个痴呆的小孩。在女主人同她闲聊中,女主人提起自己的一位远房表弟在多伦多找不到女朋友。藤胜美子顺势将丽娜的情况告诉了女主人,无意中弄成了这么一门姻缘。试想,丽娜哪能不兴奋。
等到安迪知道这个前后经过,那是送走龙太郎以后,她带了那位男士来到安迪事务所的时候。正是那场见面,丽娜亲口说出了龙太郎的噩耗。安迪的会见室屋顶开了一幅天窗。安迪在听到那个噩耗后,仰望加拿大蓝天,就是透过这幅天窗。
丽娜早已出席过了难民聆讯。决定还没有出来。丽娜的男朋友想了解如何担保丽娜办移民。这叫安迪难说话了。丽娜办境内移民,势必同她的男朋友结了婚才办。同加拿大人(移民或公民)结婚的难民申请人,就须撤销难民申请人的资格。然而,丽娜难民申请的胜数很高,就等决定出来了。知道吗?安迪办理难民申请个案,成功与不成功的收费标准是不一样的。在这个时候将丽娜的个案撤下来,会给安迪的业务收入带来影响。
既然丽娜有这样的好机会,君子自然有成人之美的胸怀。安迪抛弃一己的杂念,如实将法律程序告诉了他们。几天后,丽娜通知安迪办理撤销她的难民申请个案。她要结婚了。
丽娜结婚的详情,安迪不知道。他只收到丽娜传真过来的一页结婚证书。凭着这份文件,安迪通报了移民难民行政法庭。法庭为丽娜办理撤销难民申请个案的决定。打那以后就没有了丽娜的消息。
过了好几年,安迪到中国驻多伦多领事馆办事。确巧,丽娜也去那里。丽娜见到安迪,主动上前打招呼,用耳熟能详的,那股嗲声嗲气腔调喊了一声。安迪见到丽娜在那个地方出现,心里一时没有见地,她来干什麽。丽娜看得出安迪的疑虑,她告诉安迪她来办中国签证。言下之意,丽娜已经是加拿大公民了。安迪舒了一口气。丽娜应该有这样的结局。丽娜告诉他,先生在外面车里等她;丽娜还建议用他们的车送安迪回办公室。丽娜在他身旁等着,陪他把事情办完。安迪领情上了他们的车,让他们送他回到办公室。
六人之六:藤胜美子
藤胜美子原先同丈夫一起到日本苦干了几年,待有了一些积蓄,杀回上海用在日本积累的资金,开办一家私人公司,经营鞋帽生意。因为资金来自日本,他们夫妇俩把公司包装成株式会社的样子。称它外资公司可以,称它中外合资公司也可以。业务发展据说还不错呢。藤胜美子的先生该不该称呼藤胜太郎呢?不知道。反正他们的公司名称是:藤胜鞋帽株式会社。
藤胜美子到加拿大来干什麽?人们自然要问,一旦大家了解到她的背景。时至今日,这成了她自己责问自己的问题。安迪不会感到好奇,问一些同个案无关的问题。藤胜美子给安迪的印象是一个相夫教子的温良女人。不善言辩,也没有脑筋急转弯的诡诈。她能够料理家务,营造温馨的气氛。原本她老公就不应让她离开。
不说当初,回到现实中来吧。她没法向安迪交出一份像样的材料诉述申报难民的理由。怎么办?安迪在藤胜美子身上花去的时间最多,需要从谈话中挖掘有用的材料,而在言谈中,无意吐露的一件无关重要的事情中却可以挖掘出,一言千钧的证据材料。
藤胜美子的个案建立了。藤胜美子同其他几位一样,也领到了社会救济金。也并不慢,她找到了一份工。
那是一户台湾来的人家。他们需要一位住家保姆照料一个智力发育迟钝的孩子。至少在安大略省,福利政策有规定,政府负责照顾生理或心智不正常的人士,大人小孩一样。家人可以送这样的人士去政府出资的疗养所,颐养终身。家人可以定期或不定期探望他们。政府也允许让这样的人士留在家里让家人照管。这样的家庭享受免税待遇,而且雇请的住家护理人员的薪金由政府津贴。反正,政府在这里负担所有的开销。
藤胜美子受雇用的就是这样的情况。这户人家请到她住在家里看顾痴呆孩童,同时还可以照料家中的杂务。这等于政府帮助他们家庭雇请了家庭工人。女主人是家庭主妇,是一位不用上班,也不用打理生意的休闲妇女。不过,她挺忙,忙上发廊,忙上Spa,忙shopping,还忙朋友聚会。
藤胜美子打这份工,不能拿社会救济金了。她的薪金东家要向政府报账的。好在这份工作的薪金不低,不拿救济金,抵得上拿救济金。到那天可以休息,藤胜美子收拾干净,打扮整齐,上街走一趟,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因此,每次藤胜美子上安迪那里去,都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扮得光光鲜鲜,显出人的尊严。有些地方办理这类案子,告诫难民申请人在人前一定要愁眉苦脸,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来;还说宁愿是蓬头垢脸,千万不要穿着光鲜,去上庭。这是哪门子的逻辑?
在将要上庭的一段日子里,藤胜美子在准备中表现得不正常,比安迪预料的还要差。神不守舍,辞不成句,眼光散乱;一句话,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她是吓成这样子的吗?还是另有隐情?影响到案子的质量和进度,安迪不得不刺探藤胜美子的私人生活。
有一次,安迪有意将藤胜美子送到门口,还延留她在路边闲谈。突然,过路的汽车鸣响喇叭,藤胜美子如同惊弓之鸟,扑到安迪怀里,紧抓住安迪的肩膀不放。安迪一动不敢动,但是感觉到藤胜美子在发抖。过了一阵,安迪想松开她的手,挣脱出来。藤胜美子的手碰着安迪的手,就握住不放。安迪只好同她返回到面见室。
藤胜美子安坐下来后,情绪有所安定。她主动地道出了个中原因。原来没几天前,她收到她先生从上海寄来的离婚判决书。藤胜美子比喻自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只好随风飘零。她说感到好孤独,好无奈,但是一死了之,又连得寻死都没有勇气。
安迪拿不出言词来安慰她,又不敢用一点肢体接触,平伏她几乎绝望的心。打开面见室的门,恐怕令藤胜美子难堪, 失去仪态。这不好。不开门,也不好,安迪怕自己事后被纠缠进去,讲不清。安迪通过内线电话,叫来助手解围。助手是法律学科的实习生,一位这里长大的CBC小姐,(Canadian born Chinese)。安迪将藤胜美子托付给那个女学生。临离开前,藤胜美子站起来对安迪说:“你能抱我一下吗?给我一点儿支持。我没有一点儿力气,不知道如何走得出这里呢?”当着那个女学生的面,安迪很放心地上前抱住她,还在她背上轻轻抚摸。过后,安迪让那位女学生拦一辆cab,预先付了钱,让藤胜美子离去。
那一场聆讯可想而知了。但是,藤胜美子问题不大。好在她的东家离不开她,好在那个孩童离不开她。这些情况都可以是办人道移民的理由,有助藤胜美子展开新一轮留在加拿大的努力。
直到最近,安迪在一趟东西走向的地铁短线上还看到她的身影。那趟地铁有出口就在她东家附近。从背后望过去,她还是那样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扮得光光鲜鲜。藤胜美子应该从情感的低谷中走出来了。安迪知道她在办理人道移民申请,不过没在他那里办理。有时候,藤胜美子会打电话来询问些什么。从哪些问题中可以嗅得出来,藤胜美子正在办人道移民申请。但愿她在这条路上走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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