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科学——一个涉世不深的警告

作为一个理科生,我怎么会不信科学呢?说出这样的话,辱没了学校的栽培,但今天我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叹。

   一年前,我告别校园迈入社会。由于文笔不差,我没有从事所学的计算机行业,进了一家生物科技公司。这家公司在上海很有影响力,专门生产并销售抗癌药物。我的工作是采访癌症患者,把他们的抗癌经历整理成感人的文章。我的基本工资是2500元,加上稿费补助,一个月能得到5000元左右。这份薪资,对一个应届毕业生来说,算是不不低了。但我干不下去,辞掉了这份工作,因为我涉世不深,承受不住那种良心上的谴责。

   资料显示,上海有15万癌症患者,全国有120万之多,这个数字还在递增。一批又一批的癌症患者,是我们的客户。一个人得了癌症,全家都被拖进去,所以我们的药不愁卖不出去。一个疗程20天,3000元到5000元不等,价格如此昂贵,还有许多人购买。我们开企划会议时,总经理强调,你们的文章一定要抓住两个关键,一是讲科学,二是感动人。我采访了许多垂死的病人,写出的稿子经常遭到枪毙,理由是不符合两个关键。我的顶头上司是南方某家报纸的编辑,老板用重金把她挖过来。她告诫我,赶稿子要时刻紧记,贴产品和贴患者,像你这样是不行的。我一头雾水地问她怎么不行了,她说你写他们垂死挣扎干什么,你要学会把产品融入到文字中去,这才叫软文!

   我接过来一大堆成功范例,仔细研究了一番,渐渐悟出其中的道理。这类文章只有一个套路:一个人本来幸福美满,突然患了癌症,百般挣扎没有出路,眼看要死,偶然得知我们的药,试着服用,结果当然起死回生。哪个身患绝症的患者看到这样的文章不会欢喜鼓舞,抢着购买?问题是这药是否真的如此神效。

   有一次,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女人闯进我们办公室。一边哭着骂我们,一边还要买我们的药。她是为母亲来买的,“你们挣的可是救命钱啊!黑心钱啊!”“我不能让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得了病,做儿女的见死不救,骂我不孝!”可见,是躺在病床上的母亲逼她来买的。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试想,如果你得了绝症,生死关头,听说有一种神药救活了许多人,报纸上又写得清清楚楚,你能不信它的疗效吗?即使半信半疑,你也会来试试吧。何况人在那个时候会失去理智,更别说判断力了。

   那个女人走后,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同事却不在意,见怪不怪。你担心她告我们吗?她不敢,也不会!只要她母亲活着,她就不敢;即便她母亲病死,她要来告,我们也不怕,早有准备。几个高级律师等着呢,我们的药物都有国家颁发的许可证。我们的老板说,这药有效吗?明确地告诉你们,没效!全世界都没攻克的难题,我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攻破了?那我们不是坐着收钱?你们不要觉得良心受谴责,你们要这么想,我们的药是给癌症病人以心灵上的安慰,让他们服着我们的药,心情愉快地走向另一个世界。多么冠冕堂皇啊,只差忘记这药是用血汗钱买的!

   我们怎么卖药?这里面大有文章。具体的运作模式是:企划部写出报纸,这报纸必须和市面上的报纸一模一样,除了没有刊号。分为两大板块,一是新闻版,二是康复版。新闻版,某某科学院终于攻克难题,给肿瘤患者带来福音;康复版,都是抗癌成功的病例,附有电话号码,可与患者交流心得。报纸上还有名人抗癌,康复小知识,肿瘤知识有奖问答等等。务必使得,新闻具有爆炸性、真实性,资料又详实可靠,不由你不信。报纸做好了,由销售人员想尽办法,把这些报纸送到医院的病床上去。另外在各大销售网点设立专家咨询,请的都是有资历有名望的专家,专门为你诊断病情,最后把药推荐给你。

  如果你的得了癌症,忍受着放、化疗的折磨,但死亡仍向你逼近。这时看到我们的报纸,打电话问病友,病友说确实有效;去咨询专家,专家说的条条是道。你能不买我们的药吗?

   有人问,就算专家被收买了,同病相连的病友怎么会骗我呢?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充当我们的“康复英雄”,签下合同,将免费得到赠送的药。只要有一线死亡,你总会来当“英雄”。而且我们密切关注你的心情和病情,专门有人假冒患者的身份打电话来询问。如果你良心发现,或者已经病死,我们把你从康复版上扯下来。

   这里面又有许多细节,就拿我负责的软文来说,光写些感人的病例就行了吗?远非如此简单。我还要学会运用各种专业术语蒙人,什么细胞调亡、什么癌细胞变异、什么耦合疗法、什么灵芝素、什么丙稀绿黄铜……写出来像科学论文,别说你是一般患者,就是稍差点的医生都觉得治疗有方。还要利用大众心理,比如上海人迷信外国技术,就写此药在美国风靡一时,连蓝眼睛的病友都说very good !如果你是东北人,我们就说:“咋整的,咋就这么灵呢?”再配上患者几年前的相片,怎么都看不出是个病人。还要抓住人性的弱点,人手一册陆幼青的《死亡日记》,细细研读,抓住患者心理。陆幼青在天之灵也不会想到他的书竟有如此大的商业价值!里面的猫腻还很多,就不一一诉说了。

   我们就这样散下天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哪个患者也逃不出去!

   有一次我去苏州采访一个老厂长,他叫周xx,患的是肝炎。病魔使他家徒四壁,他躺在床上说,听广播说癌症每分钟收一个人,我一分钟一分钟地等着,等着它来收我,可我不想死啊,年轻人告诉我你们的药真的管用吗?泣不成声,一个大男人竟然号哭起来。我听着心里一颤一颤的,疼得说不出话。可我还要去写他,写他如何康复,如何从容不迫,天天到小区里浇花!还有一次,一个福建的农民,卖了家产来买药,“只要能救命,什么都值得!”他抓着专家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散下感激的泪水,抱着我们的药走了。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我都不想写了,过去虚假的文章还不够感人吗?这样的“软文”写多了,我会变得没有良知、没有人性、麻木不仁,甚至把人的生命当儿戏,玩弄良知。

   令我奇怪的是,这些商人竟然一点良心谴责都没有。同事们学历都很高,都是知识分子,利用知识骗人,多么可怕!知识分子本是社会的良心,可他们的良心何在?只要能挣到钱,什么都干得出来,这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而且手段更恶劣、更伪善,用软刀子捅人啊,还个个像人家的救命恩人似的。有时在酒桌上闲谈,我忍不住问他们,我晚上睡不着觉,你们睡得着吗?他们笑了,你别想太多嘛,这只是我们的工作,完成任务就行了!我真佩服他们,活到了一种极为洒脱的境界。仿佛为了养活老婆孩子,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行骗,骗人钱财取人性命,也不管这钞票上有没有粘满血污。人心何等险恶,看起来什么都有道理,让你找不出破绽。记得在学校的时候看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人在极端的环境下,活人吃活人,亲人吃亲人,母亲吃孩子,人自我凶残到什么程度!可现在解决了温饱问题,人们还是这么凶残。盯着自己的口袋一天天鼓起来,也不管别人的死活。说起来,都是为了工作,理由充分。你讲道理讲不过这些“知识分子”,白得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在社会分工日益细化的今天,国人学会了敬业,敬业等同于只看到自己手里的饭碗吗?我写此文,不是要谴责我过去的同事,他们对我很友好,表面看来都是善良的人,睁一眼闭一只眼地干着罪恶的勾当。我觉得,工作的同时,是不是也应该具有起码的良知?

   大而言之,我们国家自古就是政治家的天下,视人命如草芥,看一部《三国演义》就知道权谋之术何等深厚。这群智商高的人坐在人民头上,指点江山,改朝换代。现在又添了智商高的商人,学会把握市场规律,利用人性弱点,达到中饱私囊的目的。卖假药的、吵房地产的、卖假化肥农药的、卖假化妆品的、都是些高人。贪官污吏和狡诈商人,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头顶上坐着这两群高人,被人卖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不错,现在是商品社会,什么都讲究交换,就是忘了将心比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点古训都忘了,还谈什么和谐社会?蝇营狗苟,为利所驱。这样的社会风气,知识分子也没了操守,看到人家奄奄一息,还往外扣钱,更别谈什么悲天怜人的情怀。与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不同,这群人还一副伪善的面孔。什么是大恶?这才是大恶!

   另一方面,人们在铺天盖地的资讯面前,必须学会分析,不能轻信“科学”。从药物的名字,可以看出我们的社会确实“科学”了。过去叫卖“大力仙丹”“灵芝宝”“回魂散”;现改叫“包灵康”“康尔健”“斯德贝尔”。过去的口号是仙人传授的,神乎其神;现在的口号是中美科学家联合研制,科学之光。说白了,都是卖假药的,只是手段更加高明了。电视广告上也常常出现这种吵作,什么蜂胶加灵芝,什么大豆绿黄铜,卖洗发水的、卖牙膏的都说添加了什么“素”,能如何如何。这些都是真的吗?未必!经验告诉我,越是稀奇古怪的东西越要小心防范。众所周知,鲁迅先生的父亲就是被稀奇古怪的药物给治死的,一对原配的蟋蟀,一片旧鼓皮,都拿来服用,最终免不了痛苦地死去。今天这样悲剧还在上演,只不过披上了“科学”的外衣。当然,不是说大家都成为怀疑主义者,对什么都不信了,这样的社会才真的无药可救。不要盲信那些冠名高科技的东西,就拿我学的计算机来说,它只是个精巧的工具而已,可以用来处理数据,它不会未卜先知,现在竟然有人拿它算命,岂不可笑?

   从小学习科学知识,一直没搞清科学到底是什么玩意,科学家是怎么工作的,后来读了些书,渐渐明白了一些。现在我认为,所谓科学,是一种理性的思维的方式,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必须不断的推理论证总结。所谓科学家,是那些发现、积累知识的人,他的结论要接受别人的审查。科学不是什么神鬼莫测的怪物,更不是呼风唤雨的巫术,到现在还没有起死回生的威力。当今,科学建立了一种权威,大众对他顶礼膜拜,殊不知科学结论曾经造福人类,也可以犯下滔天罪行。由于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化,我们无法知道某某研究成果是否真实,比以往更容易迷失在科学的迷雾中,一些骗子便乘虚而入。事实上,只有那些已经得到证实的科学成果才值得我们信任。我们要冷静地对待科学,辨明真伪,不要失掉平常心。

   我说不信科学,是不信那些用于行骗的歪门邪说。请扪心自问,你所称的科学,是否纯朴和善良。

   如果我也老于世故,就不会辞掉那份工作,我也会心安理得地继续骗钱。我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没有忘记学校的教诲。我想,我的老师看到我这样不信科学,会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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