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大利的天空下(二)图 文艺复兴故乡精神之旅

水上“梦”城威尼斯

来接机的是马可•波罗的子孙,他的名字叫马克(MARCO CERESA)。他是威尼斯大学远东系的教授,也是一位汉学家。他问我们,是乘巴士转船进城,还是直接乘船去威尼斯?我们选择了乘船。威尼斯是座水城,在海上,而它的郊区却在陆地上。在古代,成吉斯汗的马蹄曾叩击过意大利的土地,当时意大利人退避到了海上,才在现在的威尼斯建立起这座城市。水天茫茫,威尼斯渺无踪影。水面上有鸟飞,但不是海鸥,是白鹭。打开船上的小型玻璃横窗,风中有鱼腥和海草气息。开船前,我、雨兰、马克一起在船上留了个合影。马克告诉我们,他不是威尼斯人,他的故乡在米兰,属意大利北方,那儿的人绝大多数都有日尔曼血统。马克一头黑色的卷发,一口流利的北京话,至今还是独身。年青时他从米兰来到威尼斯,就读威尼斯大学,获中国文化博士学位。他曾在台湾呆过六年,在那儿学的汉语。马克曾用中文写过一本介绍威尼斯的书,并曾翻译过《中国茶经》。他所在的威尼斯大学远东系学中文的学生有一千多人,其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意大利人。这些学中文的学生,也许承传的是马可•波罗的传统,对中国及东方文化艺术满怀神秘的热情。他们学中文是出于对中国文化艺术的爱,却不是出于具体的功利,毕业即失业。因为只有在中国才能找到工作,但他们并不愿意离开意大利,离开父母、兄弟姐妹、情人与朋友。船只经过玻璃工厂,意大利的玻璃工业举世闻名,是全世界玻璃工业和玻璃艺术的源头。岸边出现一片巨大的墓地,马克说,这儿没有墨索里尼,他埋在别处。埋在哪儿呢?马克也无从解开这一悬念。马克认识曾拍过受禁电影《中国》的安东尼奥尼,他告诉我们,安东尼奥尼已经九十多岁了,如今半身不遂,快去会见毛泽东了。高行健获诺贝尔奖时,马克曾写过一篇评论文章,发表在意大利最大的报纸上。第二天他就接到中国领事馆的电话,向他指出,高行健是法国人,不是中国人。他幽默地说,他由此提高了“思想觉悟”,但愿没有上“黑名单”。他说我们这次邀请你来,别人是不喜欢你,而我们是不怕你。水面上两边都出现陆地,一边是圣乔•治岛、犹太人岛;一边是灯火灿烂地浮现在眼前的威尼斯。船靠近码头,天早已黑尽,马克同我们一起朝旅馆走去。

身旁是圣马可海港,岸边水面上,一字排开的船只在水边摇晃。这种船,是意大利式的船,船身长而窄,船头船尾两头尖,很漂亮,也很有名,它的意大利名字叫“贡朵拉”。来自世界各地的威尼斯㳺客,无数的人都乘坐过这种船,由戴着很好看的帽子的威尼斯船夫,撑着它们穿行在房子与房子中间的纵横交错的水巷中。走进威尼斯,就是走进了灯明火亮的广场、铺石的街道、安静的小巷、环绕的水道、拱桥、廊桥和船只组成的梦境。这种房子与房子之间有水巷的画面,我们曾不止一次在画报上见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此时此刻真实置身其中,却分不清这种活生生的意大利风情究竟是一种真实、还是一种幻境?城内水巷、河道流动,流的都是活水,看去很干净。这水既非咸水,也非淡水,而是海水与河水相混的水。此时头顶夜空如墨,而威尼斯全城依然人影幢幢,这些人几乎全部是来自国外的旅客,也有站立街头搂抱接吻的威尼斯男女青年。这些街巷虽然人多,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深和安谧。这些男女坦然相拥于街头,却使人感觉一个民族情感焚烧的炽热和坦荡。

路上东绕西拐,漫不经心、走走停停。圣马可海港边就是圣马可广场,白天这里聚集了全世界最多的鸽子,此时几近全部销声匿迹、早已无处寻觅。但仍有几只不眠的零星的鸽子、散见于不眠的人群中。广场上矗立着圣马可大教堂,这座建筑在光影中气势恢宏,从半空俯瞰着朝它仰视的人群。它里面收藏有圣马可遗体,这是从埃及亚历山大修道院偷窃运送回意大利的。圣马可的代表符号是一只带翅膀的狮子,后来成为威尼斯的象征,圣马可也成为威尼斯的守护神。夜色中,广场进口处的巨型圆柱顶端,可以清晰地看见带翅膀的狮子飞翔的雕塑。大教堂前的空地上,是宗教政治活动集会的中心,当时教堂里举行宗教仪式,一般平民没有参加的资格,他们只能在广场上远远观看。广场上还矗着托卡雷王宫、圣马可图书馆和巨大的钟楼。托卡雷王宫也是一座装饰有许多雕象的大建筑,散发出辉煌的魅力。这些雕象有正义神象、亚当和夏娃雕象和“所罗门的判断”雕象。托卡雷王宫是一座文艺复兴式建筑,由许多不同用途的建筑组成。王宫内有四门之厅、法官前厅、法官厅、参议院厅、大议会厅、军械库与监狱等。它的纸之门两侧也为雕象簇拥、门顶上也雕有带翅膀的雄狮。王宫内的巨人之阶梯顶端和金色阶梯两侧也是雕象和引人注目的美丽浮雕。王宫与监狱由一个通道连接,这个通道为“叹息桥”。而铁门、铁窗和大石块构筑的监狱,现已成为威尼斯历史名胜。

圣马可广场四周建筑的宏伟与绚丽,为我们此行揭开了意大利庞大建筑艺术群的序幕。对我们而言,持续上场的还有佛罗伦斯、罗马和另类风情的别的城市,如“桑塔露琪娅”的那不勒斯和两次被维苏威火山爆发摧毁、最后湮灭于地下的庞贝古城。对整个意大利而言,分布在全境不同地理空间的美丽而神秘的城市,还有为中国人和全世界所熟知的名字:米兰和都灵……时间已近午夜钟声鸣响的前夕,一场露天举行的音乐会接近尾声,广场上的夜游人仍然密集如威尼斯没有收翅敛翼的遍地鸽群。伴随着音乐的旋律,耳畔忽然响起听众有节奏而整齐的掌声。演奏家们正起身向听众表示答谢,我和雨兰也情不自禁地为之鼓掌。终于找到了一家预定的小旅馆,它就在广场附近。门口竟遇到一位杭州姑娘,她说她的男朋友在旅馆打工。中国人为谋生四海飘泊、满世界无处不在。中国的诗歌、音乐、绘画呢,在浩大而自由的时空中有生命气息吗、有踪迹可寻吗?把行李安顿好,马克领我们去了一家中国人开的“杭州酒楼”。威尼斯水巷两边房屋组成的小而美的街巷里,餐馆、酒吧、工艺品店、服装店和皮衣专营店特多、特好也特贵,因为小小威尼斯面对的是全球。后来我们遇见的一位名叫“米淑兰”的意大利姑娘表示,这些商品本地人都几乎不敢问津,顾客大多是来自日本、台湾和香港的人。我想现在情况也许有变化,也开始有某些“财大气粗”的中国人加了进来。餐馆和酒吧里人都坐得满满的,却根本无从感觉到人声的喧闹。这里面也少不了本地人,因为饮酒聊天是威尼斯人一大生活特色,也是他们消磨时光的一种方式。中国人在这里越来越多,全是温州人、全是开餐馆。从生存的角度,我真佩服这些来自中国的人,他们的足迹遍布全球,走到哪里都能在哪里扎根、弘扬中国的饮食文化。我不竟又联想起,中国的精神文化呢?!这世界只能看到的中国文化仅仅是:在诗歌里烟雾迷蒙地“放烟火”、在电影里吹锁呐和“挂灯笼”、在体育场里跳跳蹦蹦、“展览四肢”,在庆典和文化节日里舞龙灯和拉二胡,只差把扭扭摆摆的“打腰鼓”和“扭秧歌”推上国际舞台!它的当代文化中的“自由精神”呢?!

威尼斯是个水城,也是个小城,但也是个小小的国际大都会,全世界的人都潮水般地朝这里涌来。全城人口只有七万人,年青人远走高飞,有点类似匹兹堡青年;老年人眷恋旧居,留在这儿安居乐业、颐养天年;现在城内居民中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占了人口的绝大多数。回到旅馆,竟无倦意。午夜出浴时,才发现威尼斯全城钟声弥漫,仿佛刚才似在钟声中淋浴,全身为钟声所浸润、所包裹,现在正走出水淋淋的钟声。听!听!威尼斯的钟声!秋潇雨兰突然一阵莫名的感动。她喃喃地仿佛自己向自己倾诉地说:这钟声有多美!威尼斯不仅应该看、也应该听!它属于眼晴,也属于耳朵、属于心灵的倾听!我也有这种感觉。就现代文明来说,今天的意大利远没有美国式的奢侈和豪华。威尼斯是个旧城,但却唤起人一种情感的眷恋、一种怀旧的感觉与情调,使生活充满了莫名的韵味。

黑夜过去,第一个威尼斯之夜。白昼来临,同样是此生第一个威尼斯的白昼。对生命有一种倍加珍惜的感觉,而此前却被人为践踏和无奈蹉跎了多少岁月!圣马可广场上一地阳光、也一地鸽子。这些鸽子美丽极了!可爱极了!在我的感觉中,它们仿佛化入阳光、与太阳光融成一片。鸽子在地上跳动,使我想起阳光晶莹的碎粒;而它们噗地群飞时,在我的眼中闪闪烁烁、宛如“阳光”振翅。威尼斯的鸽子见人不害怕、不惊怵、不飞走,也同人融为一体。它们在你的脚下落满一地,甚至飞到你的手掌上啄食。我和雨兰在广场上留下了许多“人与鸽子”的和平画面。它们飞到你的手臂上、落到你的肩头上,甚至停落在你的头顶上。有时是头顶、左右肩头和平伸的手臂上,一处有数只,全身都落满了鸽子、俨然一个“鸽人”!乐得人哈哈大笑。圣马可广场,圣马可港水面上和港口边,独具威尼斯特色的水巷、小街和小巷,到处都是一群一群的人。白天如此,夜里也如此。威尼斯的阳光、灯光和月光都同样迷人。你真想在那些小街小巷里转来转去,哪怕通宵都转不出来。这种感觉使我想起我在贵阳山城写作《我的奏鸣曲》的青春年代。那时光秋潇雨兰还没有出现,我在寻找爱情。广场四围旅馆费用特高,但大多简陋、为私人开设。房间内连拖鞋也找不到一双,也没有牙膏。房间细细的钥匙竟挂在一块又沉又重的小铜牌上,让你随身携带,这就是另一个意大利、沉重的意大利!意大利的资源并不丰富,许多城市旅㳺业却很发达。意大利的旅游城市,最著名的有罗马、佛罗伦斯、威尼斯、米兰、都灵、那不勒斯和庞贝古城。

威尼斯的小街小巷是迷人的,让人想起日本京都类似的情韵,很难说这情调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只是店铺里出售的物货相异。而它的圣马可水域和对面岛上的圆顶大教堂和别的建筑,又使人想起北欧的斯德哥尔摩。总之,这个城市旧而老,那些水巷两边和海港两岸,无不见水泥基座和砖石砌筑的破损和颓败。这个城市整个儿在看不见地日趋一日、年复一年地轻微下沉,终有一日,它会象四周海面广大水域上这里那里分明可见的大岛小鸟一样地,房屋倒塌、只剩下残垣断壁,半沉乃至整个儿沉入水中。如果说,今日的庞贝古城是从远古火山灰中重新发掘的城市;那么,也许威尼斯终有一日将是一座水底重新发现的城市。威尼斯的美是一种旧日的美,无处不见的时间的腐蚀和消毁的美,肉眼看不见的恐怖沉落的背景上沧桑悲剧之美。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美不是圆满!不是完善!甚至也不是“在”之永恒!而是它的反面,是毁损、是残缺、是稍纵即逝的事物。人从无可回避的无奈的宿命中感受“美”。没有任何事物是长存的,地球也终有一日在宇宙中失踪!时间的这一头视为不可想像和不可置信的事物,在未来时空的那一头却是一种存在、一种现实。中国人只活在当下,只具有当下的精神生命和文化意识。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过去是幽灵、未来是幻影。生命中没有过去时,也没有未来时。一切在“当下”结束和开始。种族的历史没有承传和绵延,如断链、似独环。历史和精神崩塌的砖石,也就无从寻觅、延续和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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