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地主

去年底的一天傍晚,我乘地铁,正是下班高峰期较拥挤,看见旁边站着一个大男孩,一手拽着吊环,一手拿着《大纪元时报》正专注地看《九评》。哎,我们读者呵!我打量他:二十岁左右,黑色的T恤衬着白皙的脸,清爽干净的样子。不禁笑问:“你这么年轻,能看懂吗?”他转过脸,内敛雅致的神色,镜片后黑亮的眼睛注视着我,非常坦率地说:“我是地主出身,我爷爷是地主。”“呵,怪不得。我还以为你是新加坡人呢!”

“我已经看了两遍了,土地改革那部分就跟我爷爷、爸爸讲的一样。”他由衷地感叹着,“我觉得《九评共产党》写得真好!非常真实,很深刻。”他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缓缓地道:“我爷爷的田地家产被洗劫一空,爸爸因为这个地主出身,上大学、进城工作都没机会,轮到我好不容易政策放宽了,出来留学。”

我拿出两本《九评》的小册子,递给他:“给朋友看!”他轻声道谢,放到包里,告诉我给过一些朋友看,他们太年轻,不了解历史。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们都差不多大,只是我家的经历,让我懂得多一点儿。给同寝室的一个新疆军区司令的孙子看,他根本不看。”“哈,那是既得利益者,暂时不会看的。”我说,“只有挨过共产党整的人,吃过苦的半数以上的百姓,才最有共鸣。”他点头:“我过年带回去,给家人看!”。

回家的途中,我不由的想起以前的邻居,两个可怜的地主的儿子……

74 年到86年,我家住在一个四层楼的四合院里,那是二十多平方米的直筒房,床、柜、桌子两边放,中间一条羊肠小道,一通到底,家家如此,不挂门帘,彼此看得清清楚楚。在没有电视的日子,这样的四合楼院是够热闹的,谁家夫妻打架,谁家来客人了,没什么隐密,都知道。串门聊天,或坐在门口走廊边、楼梯口谈笑,趴扶着铁栏杆窃窃私语。

我家是4楼21号,左右两边的20号、22号的邻居都是地主出身。

20号的王瑞生是个光棍儿,没有女人愿意跟他结婚。他也太老实了,木门上不知被哪个皮小子刻上“地主王瑞生”、“打倒地主!”几个字。弄得我刚来就知道他是地主。他好像也不大在意,对大人、小孩都陪着笑。无声无息地出来进去。小孩子们总在他家门口玩儿,因为他家永远也不开门,门口也没有杂物,旁边就是楼梯口,较宽敞。有时我们玩闹得妈妈都出来喝斥:“烦死了!叫你们闹得头要爆炸了!都给我回家!”那时我们才觉得太吵了,游戏被打断,也有点扫兴。我们闹翻天,王瑞生都没有表示过任何不满,还是他好。哎,他在家干什么呢?我们趴着门缝偷看:屋里空荡荡的,一个床、一张写字台。王瑞生一个人正在桌前喝闷酒,仰着脖吞云吐雾。

他是个怪人,跟谁都不交往的。但阻挡不了孩童的好奇,玩的时候,我们常常窥视他。“嘘,小声点,光棍儿在睡觉。”

我家在走廊养鸡搭窝,占了他门口右边一点地方。那个年代三十几块钱的工资,肉啊油的,凭票供应,要补点营养,很多人家没办法就养鸡。我天天剁鸡食,有时鸡缺钙,下软壳蛋,就把海蛎子壳砸碎成粉末,洒拌在白菜馅里喂鸡。

逢年过节,妈妈总叫爸爸给王瑞生送点饺子、包子、鸡蛋什么的。有一次,我跟爸爸进去看他。他站在那儿,搓着手,咧嘴笑,有点不安,一再地道谢。昏黄的电灯下,他瘦弱的身材投出长长的影子,真的是太寂寞了。爸爸也不擅言词,没什么话儿,闷闷的,一般五分钟就走。我忍不住问他:“你的爸爸、妈妈呢?”他神色黯然,喃喃地道:“不在了,不在了……”“有没有兄弟姐妹?”他摇头。爸爸拉我走,我却盯着墙上挂着的好几幅山水画看。对了,王瑞生是画国画的,在文化宫工作。除了样板戏剧照、革命宣传画,我还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对他说:“真好看!”他一下子显得很高兴。


小组学习时,郭永辉大胆质疑:“你发没发现?样板戏里的全是光棍儿,李玉和、李奶奶、江水英、阿庆嫂、杨子荣……全是光棍儿!” ”“对呀,啊?”小伙伴们相视点头。大军反应快,脱口而出:“谁像你爸都娶了第四个老婆啦!” “妈的,大头!砸你!” 郭永辉把大军推倒,骑在他身上,举着拳头威胁。

郭永辉是12月生的,寒风刺骨,也穿得单薄,很抗冻。现在看来是家里没条件买或做棉袄。也许六个孩子中轮不上他。很不幸,他爸爸前三个妻子都病死了。好在那年头当工人的吃香,到农村较容易讨到老婆。后来这第四位老婆也死了。老邻居背地里说老郭是个克妻的命,我听不懂。但郭永辉比我懂,他多少体会出人们话里的弦外之音。

一天,我在供销社外排队买菜。看见王瑞生跟在一个年轻的女人身后低声下气地诉说着什么。那女人加快脚步,王瑞生也加快脚步,拐到胡同口,王瑞生又追上,那女人恼了,跺着脚,破口大骂:“臭地主,少跟我套近呼!” 如同当头一棒,王瑞生被痛击猛打。看热闹的人们“哗--”地笑了。王瑞生浑身发抖,一点点矮下去,他的脸变红又变白,痛苦的神情,难以言表。刹那间刻入我的记忆。年事渐长,我能解读他了:羞耻、自卑、哀怨、痛楚怎样撕扯着他的心。

跟妈妈讲起他,妈妈说谁愿意跟地主结婚呀!以后孩子当兵、提干都受影响。找个工人多好。王瑞生脑子受过刺激,经常自言自语,神经不太正常。

他确实萎靡不振,颓唐得很。

75年海城、营口大地震。

“地震了!快跑!” 楼里的人们呼隆呼隆下楼,冲撞着,哭喊着,很大的惶恐。

人们聚在空旷的广场,孩子哭,大人叹气:“倒了霉了!咱楼的预制板一塌,全完了,躲都没处躲。”

我惊讶地发现整个楼只有王瑞生一个人没下去,点着灯在画画。我对妈妈说:“光棍儿是不是不知道地震了?”爸爸拍门告诉他:“地震了,再震跟着大伙儿快跑。”他很轻松地淡淡一笑:“没有关系的,你们跑吧!”

小震不断,大震将至的传言纷扰,后来大家都搭防震棚住,王瑞生安然稳呆他的家。“他是光棍儿不怕死,反正活着也没什么乐儿。”

举世震惊的76年唐山大地震,王瑞生竟像与世隔绝一样漠然。再也没人喊他下去躲躲了。

他依旧穿着浅灰色衣服,那样恬淡地笑着,悄无声息得像个影子。

82年,一位远房亲戚的女儿结婚无房住,颇费周折,找到王瑞生。“一起住吧!” 王瑞生一口答应。于是小两口儿在外屋,王瑞生在里屋,紧闭的20号的门终于敞开了。小两口儿哼着小曲儿干家务,王瑞生看画发呆,三人一块儿吃饭,竟是多年来难得的温馨景象。

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咳嗽,旋晕。 一天走在马路上,突然感到天旋地转,身子摇摇晃晃栽下去,被飞驰而来的矫车撞死。年仅45岁。

22号的叫李仲泽,上海人。戴眼镜,瘦小,秃头。大连造船厂的工程师,与一位离异带一个儿子的女人结婚,生了两个女儿。儿子16岁,沉默粗壮得像头牛,阴郁的表情蓄积着爆发力。大女儿12岁,又闷又憨,小女儿8岁,瘦弱秀气。

他们家夫妻打仗是有名的。我们那个楼隔壁大声说话都能听到,更何况吵架。失去本土环境的不标准的语言在争吵中是没有气势的,李仲泽那夹杂着上海口音的南腔北调,是笨拙,不连贯,甚至有点可笑的。哪有他老婆--大连当地人的灵牙利齿,那份泼辣、斩钉截铁,力道和赶劲。知识分子的单纯认真,是那个年代流氓无赖最好欺负拿捏的。

一吵凶了,儿子就帮妈妈,李仲泽就特别气恼,屋子里踢打摔砸声起,我在家里听都感到恐怖。两个女儿的哭泣声,女人叫骂不绝,对面楼的都往22号看,走廊门口聚满了人。

一把水瓢飞掷而来,正打在门边的李仲泽脑袋上。李仲泽怒目圆睁,脸涨得通红。捡起那瓢,索性走到走廊扶着栏杆,对着围观的邻居及对面楼的好奇的人们诉说: “这个儿子不是我生的,从三岁起,我就养活他,他这么没良心,骂我,竟敢打我!她妈不管我两个女儿,孩子都身体不好,有病。”那边女人跳着高,叫骂,李仲泽骂了一句:“泼妇!”哪想到那女人发疯般冲到走廊,对着远近左右所有的人,一针见血地厉声戳穿道:“他是地主!!你是臭地主!”这道杀手镧唰地一下,把李仲泽镇住了,他顿时哑口无言,被点了穴般呆立着。如同最见不得人的地方、最丑陋的部位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览无遗;最疼的最要命的疮疤被揭开,在众目睽睽之下流血淌脓,被幸灾乐祸地取笑。“地主”真是胜过一切的奇耻大辱啊!“他是地主!!你是臭地主!”这句话的杀伤力之大,威摄力之强,真是立竿见影。那女人占了上风,胜负分晓,周围的人也释然,慢慢散去。

哇,“他是地主!!你是臭地主!”这句话这么厉害,两口子打架真管用。我想着那女人的愤怒的表情,揣摩着她的语气、力度、声调,练习了几遍。

一次,小组学习时,我和郭永辉吵架,情急之下抛出了这个杀手镧。“你是地主!!”“你是资本家!!” 郭永辉毫不含糊,坚决反击。“电影里都是沈老板,沈老板的。”没想到非但没镇住他,反而被倒打一扒,说得头头是道。怎么这一招我就用不灵呢?

我常到李仲泽家找他女儿玩儿。他家其实早就分开了。他和两个女儿在里屋,老婆和儿子在外间。床头小柜上放着那女人年轻时的彩色照片,丰腴俗丽的姿容,很醒目。他女儿红云,每次看到我穿着妈妈织的毛衣,都非常羡慕。她那个妈妈可能比较慵懒,不太会织,也不勤做吃的,对儿子偏爱,再加上夫妻常年打架,对两个女儿较漠视吧!红云总是默默的,话很少,声音微弱。她有些发育迟缓,比我大三岁,还没我肩膀高,两腿短粗,有点罗圈。她的妹妹红霞有先天性心脏病。她们从不跟一大群孩子一起玩,怯怯地回避着,她们有着她们的自卑和不安全感,最怕那些皮小子玩笑间骂她们“地主”,阴影笼罩着她们,在一般孩子无忧无虑的童年、少年,从未听到她们朗朗的笑声,好像也没见过姊妹俩脸上绽放出烂漫的笑颜。

李仲泽房间里最突出的是门上方墙上贴的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的三幅大彩色像,日夜俯视着他。现在想来,真是个讽刺!!李仲泽把改变他命运的三大头,奉若神灵。那是他一辈子饱受歧视,屈辱和压抑的根源。可那个年代,绝大多数中国人谁不是这样呢?!李仲泽无限崇敬地说:“三大伟人呐!”也许并非纯粹的本意,也有无奈的表白和自我保护的成份吧?因为地主出身,他工作上不被赏识提拔,只是一个物美价廉的臭老九兼破地主而已。找不到未婚的女子,只好退而求次,找个离婚带孩子的,还这么不幸,反复揭他的伤疤。可惜了一个交大(交通大学)高材生,被打磨成一个卑琐烦躁的小老头。

一辈子郁郁寡欢,积劳成疾,发现时已是肝癌晚期,枯瘦的身体陡然隆起肝腹水的大肚子……

他躺在床上,昏迷中,他用上海话轻唤着父母亲,终于能无忌地吐散挤压心底的对地主父母的爱了……有时醒来,手指天棚,冷笑:“地主,地主,怎么了?!他妈的!!”突然又呜咽起来,对女儿哭诉:“压了我三十年,”挠着胸口,“我心……堵得慌……”

临终前,他吃力地对来看他的邻居发出暗哑微弱的声音:“求大家……帮帮忙,给红云……红霞……找个……好对象……”眼角含泪,死不瞑目……

那一年,红云23,红霞19,李仲泽56岁。

《九评》石破天惊,震撼神州大地。

那些可怜的怨魂,如能感知,必长吐一口积郁的闷气,浑身爽利,奋起追杀恶魔邪灵……

2005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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