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长篇小说选载)

〖《黄花岗》编者按语:长篇小说《弱者》是作者呕心沥血,伏案四载写出的精心之作。本书描写的是一场情节曲折、内容丰富、感情真挚、场景宽阔的政治生活剧。其时间延绵半个世纪,其空间跨越亚欧美三洲。全书刻画了牛继宗、伍干臣、王志康、高优明四条主线和若干条副线,通过他们以及他们的同学由小到老的成长过程,用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和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细腻地描写了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统治下所经历的苦难,深刻地揭露了中国共产党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形象地展现了中国人民逐步认识中国共产党的反动本质的缓慢过程,认真地分析了中国共产党在今后一段时间里还可能继续维持其统治的基本原因。

书名《弱者》含有两层意思。高层说的是,相对于中国共产党的暴力统治, 中国人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可能仍将是弱者。低层说的是,奸诈利己的人可能得意于一时,但最终会落到损人害己的下场,他们是事实上的弱者。印在该书扉页的作者题记高度概况了全书的主题思想:“生活就象一场讽刺剧:自称为强者的奸诈利己之徒往往会沦为弱者、甘居为弱者的脚踏实地的人最终反而是强者。”

本文选载伍干臣主线中自成系统的第二十五章全部和第三十五章部分以飨读者。为了保证故事的完整性,在原文照登的基础上,加上少许以楷体排出的串场语。

伍干臣的父亲伍国骅早年留学美国,获医学博士。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他毅然抛弃了美国的优越生活条件,回国参加抗战,在政府军中担当随军征战的上校军医。这段令人自豪的战斗经历在解放后使他变成了有历史问题的留用人员,在湖南大学卫生科任校医。良好的家教使伍干臣从小就勤奋好学、为人正直。他虔信共产党的教育,在1958年的大跃进中积极投身于大炼钢铁,在随后的大饥荒中把父亲的老友林新丰从美国寄来的汇款原封不动地退回。1964年中学毕业,尽管品学兼优,由于家庭出身问题,他却未被大学录取。他毫无怨尤地主动地报名下乡去江永县农村改天换地。在那里,他看到了中国农民的贫困落后、遭遇到赤脚医生乱打强心针而使一心革命的知青同学当场死去。他开始了痛苦的思考,“毛主席说:‘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宝贵的。’他是在说真心话,还是在骗人?”

1967年,毗邻的道县发生对“黑五类”及其子女的大屠杀,伍干臣和他的知青朋友历尽艰辛,逃回长沙。在“知识青年回城造反大军”缴获的学生档案中,他发现他和朋友们的档案上都盖着朱红色的长方形印章:“该生不宜录取”。他终于认识到:“共产党的阶级路线就是唯成份论。它公开宣扬的‘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只是一句骗人的空话。”1968年,解放军第47军终于安定了湘南农村的局势。他重返农村,坚持不懈地致力于种子培养和种子学研究。1973年,他顶职回城,在湖南大学卫生科任清洁工。然而,他在种子学研究上的杰出成就却使他闻名于世。在大学实行聘任制后,湖南农学院破格聘请他为种子学教授。1986底-1987初,他到联邦德国农业部西柏林种子研究所做为期半年的访问学者,看到了西方的经济繁荣、政治民主,抵御了西方美女的挑逗、拒绝了在匈牙利任职的诱惑,同时也在电视里看到了胡耀邦在1987年1月16日“一 ·一六”事变中被老人帮赶下台。他如期返回了祖国,“但是他的思想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已经不再是半年前的那个伍干臣了。那时的他只要有一块赖以生存的立锥之地就心满意足了。现在的他还想为自己,为全体中国人民争取更多的东西。具体地说,他开始向往西方国家人民所享受的民主自由。这是一种无形有质的东西。虽然它本来就是天赋人权,但是在中国却是最昂贵的奢侈品。”

1989年4月15日7时53分,前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因大面积急性心肌梗塞,医治无效,突然逝世,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大规模群众集会和抗议。伍干臣正在北京参加学术会议。他认为学生们“在帮我们做我们在20年前就应该做,但是却没有做,也不敢做的事情。”他自始至终地置身于天安门广场的学生之中。虽然他不是运动的领导人,但是他执着于自己的信念,一直坚持到6月4日凌晨血腥清场才最后离开。由于他不是学生,而是支持学生的“长胡子的人”,因此变成了警方的重点捉拿对象。但是,他认为他行使的是宪法授于公民的权利,不认为自己犯了罪。妻子钱雅青硬把他送上了南下的火车。他在广州请老同学武建湘掩护,被婉言谢绝。他又返回家里,被员警捉拿归案,判处了十年重刑。〗

第二十五章 同室难友

(1)

伍干臣是在中午午休时分被拘留所转到监狱的。一进监狱大门,他就被领到一个房间脱光衣服作彻底搜身。衣服和衣服中的手表、小刀等一切金属物品都被搜走。狱警塞给他一套囚服,囚服上放着他的皮带。囚裤上的裤带是松紧带的,洗几次就会松松跨跨。所以说,犯人的皮带还是要还给他们。总不能让犯人成天提着裤子干活吧!

熊看守长领头,几个看守跟着,把伍干臣带进了牢房。一个看守打开了牢房的铁门。在伍干臣的近视眼里,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正要摸索着往里走,站在他身后的熊看守长不耐烦了,用力在他背上推了一巴掌。他站立不住,跌跌撞撞地进入了牢房,不知被谁的脚绊了一下,踉跄几步,眼看就要摔倒。这时候,一只强劲的手抓住他的肩头,没让他倒下。但是,他的眼镜却飞出去了。与此同时,砰地一声,牢门在他后面关上了。

“妈的,你瞎眼了。有路不走,专往老子脚上踩。”一个声音在身后怒吼。说着,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扳转过来,轮起拳头要打。

“对不起,”伍干臣真诚地道歉说,“我没有看见。”

“对不起就行了!”拳头还在下落。

“二癞,不许撒野。”一个声音厉声喝令。

拳头在伍干臣的脑门附近缩了回去。“臭老九,”二癞不甘认输,骂骂咧咧地松开伍干臣,“看老子以后收拾你。”

抓住伍干臣没让他摔倒的那只有力的手又给他送来了眼镜。还好,镜片没有破,但是眼镜腿断了一只。伍干臣把残留的镜腿挂在一只耳朵上,手扶着另一端。他的眼睛终于习惯了室内微弱的光线。这是一间长约四米,宽约三米半的房间,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小水池,另一个角落是一个便坑。两张高低床靠墙放着,占去了房间的大部分面积,两床之间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条。他跌跌撞撞地进来,不踩着别人的脚那就怪了。

房间里已经住了三个人。干臣身边站着一个壮实的青年人,从他憨厚的举止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农民。他忠厚地安慰伍干臣说:“要紧的是你没有摔着。回头我给你搓一根细绳,把它给你接上。”

伍干臣这才看到他手里拿着另一只眼镜腿。“谢谢,”干臣说,“要不是你拉了我一把,我早就摔倒了。请问贵姓。”

“我叫洪达丹。乡亲们都叫我大胆。”

“大胆,好名字。”伍干臣称赞说,“谢谢你,大胆。”

“谢什么。来,把眼镜给我,我去给你接上。”

离了眼镜,伍干臣眼前又是一团模糊了。一个年轻人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伍干臣问候他说:“你好,我叫伍干臣。请问贵姓?”

没有回答。

二癞一面往上铺爬,一面不怀好气地代他回答:“都进了这里,还有什么你好我好!人家心里烦着呢!你别添乱就行了,臭老九!”

“二癞,说话怎么没大没小的!”那人发话了,刚才不许二癞撒野的也是他。

“二癞,对不起”。伍干臣再次道歉说,“不小心踩着你了。”

“二癞也是你叫的吗?”二癞气得直跳,脑袋撞到了天花板上。他摸着头说:“老子是你的室长,你得叫老子二大爷。”

“对不起,我不应该叫你二癞。”伍干臣不卑不亢地说,“但是我也肯定不会叫你二大爷。你还是告诉我你的姓名好了。”

二癞没有回答,面对墙睡下了。

大胆从囚衣上拆下几圈纱线,搓成一条细线,替干臣接好了眼镜腿,说:“大家心里烦,伍先生你别上火。”他把眼镜递给干臣,“那位解放军同志叫刘忠。二癞的大号叫赖传杰,他是我们的室长。累了一上午了,他们在歇晌。你也歇歇吧。再过十几分钟又要上工了。”说着,他自己也在床上躺下。突然,他又猛地坐起来问道:“你睡上面行吗?我们要不要换一换?”

“行,”伍干臣带上眼镜爬上上铺,在床上躺下。他心里想,他们就是我今后十年的同室难友了。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进来多久了?看来他们不是因为“六·四”进来的。共产党的惯用伎俩就是把刑事犯和政治犯混在一起关,用刑事犯管制政治犯。他们以在狱中表现好即可以减刑作为诱饵,怂恿刑事犯欺压和虐待政治犯,从而消磨政治犯的斗志和锐气。二癞,不,赖传杰,说不定就是这样一个室长。但是有大胆和刘忠在,量他也不敢胡作非为。

(2)

别看是一个文弱书生,又是高度近视,可伍干臣并不害怕体力劳动。在江永当了九年知识青年,什么重活苦活他没有干过?当天下午他就和大家一起出工了。卡车把他们拉到一个枯水的水库。看守们把他们赶下堤坝,叫他们把库底的淤泥挖出来,装入箩筐,再把满筐的淤泥从库底抬上堤坝,装上卡车。卡车把淤泥运到劳改农场,洒在地里做肥料。既疏通了淤塞的水库,又解决劳改农场的肥料问题,一举两得。

堤坝上,狱警在荷枪实弹地巡逻,逃跑是完全不可能的。堤坝的边坡上,看守们手拿电棒,凶神恶煞地监视着大家的一举一动,偷懒也是不可能的。满满一箩筐泥,哪怕是干的,少说也有一百多斤。湿漉漉的淤泥,起码有一百五十斤。赖传杰是室长,他安排刘忠挖泥,自己装泥,伍干臣和洪达丹抬筐。为了报复伍干臣中午踩了他一脚,他把箩筐装得冒尖,足有两百多斤重。

“二癞,你这是干什么?”洪达丹看不下去,气忿地责问。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干臣。他从小干农活长大,干这点活他不当一回事儿。

“让臭老九好好接受劳动锻炼。”赖传杰嘻皮笑脸地说。

“伍先生,你行吗?”洪达丹关心地问,“再不和刘忠换一换?”

“不行,”不等干臣回答,赖传杰发话了,“我不同意。大胆,你是室长还是我是室长?”

“你……”洪达丹要发火。

“大胆,我干得了。”伍干臣拉住洪达丹,“来,起肩咯!”

伍干臣和洪达丹同时挺直腰杆,两百多斤重的一筐淤泥离开了齐脚脖子的水面。干臣在前,洪达丹在后,两人攀登陡峭的护坡,向坝顶走去。淤泥湿、实、重、可以堆尖,这是抬淤泥的艰难之处。但是抬淤泥也有容易之处,那就是越抬越轻。起肩的时候,箩筐刚从水里抬出来,水哗哗往下淌,那是最重的时候。伍干臣差点没被它压趴下。他咬紧牙关,憋足气,一步一步朝前迈。走着走着,水越漏越少,筐越变越轻。伍干臣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水漏掉就轻多了,”伍干臣回头对洪达丹说。但是,他看到的情形却让他吃了一惊:不知在什么时候,洪达丹把箩筐拉到了自己面前,迈步都磕腿。伍干臣放下扁旦,箩筐斜在陡坡上,要不是洪达丹眼急手快把它扶住,准会滚下去。“大胆,你这是干什么?”伍干臣觉得受了侮辱。正要数落洪达丹,却看到了洪达丹的两只小腿被箩筐擦破,正在流血。他二话没说,脱下背心,把它撕成布片,包在洪达丹的小腿上,“大胆,你这是在作贱自己啊!”他说。

“伍先生,你四十好几的人了,又是一个读书人,”洪达丹说,“我怕你受不了!”

“谁说的?”伍干臣反驳,“我在农村干过九年!走,你走前面,免得你又捣鬼。”

“我走前面?”洪达丹笑了,“这样的大陡坡,我比你高一个脑袋。两个人都会从坡上滚下去!”

“喂,你们俩在干什么?”熊看守长发现他们停在半坡上,挥舞着电棒高喊,“磨洋工吗?”边喊边朝他们走来。

“快起肩,”洪达丹催促,“不然电棒就打到头上来了。”

他俩连忙抬起了箩筐,伍干臣不放心地回过头说:“大胆,你可别耍花招。箩筐就放在正中,公平合理。”

十分钟休息,伍干臣和洪达丹就近坐在护坡的大石头上。赖传杰爬上堤坝,和熊看守长嘟嘟哝哝地说小话,不知道是在汇报自己的思想,还是在检举别人的言行。

“二癞可真靠拢组织啊!”伍干臣不无讽刺地说,“他是怎么进来的?”

“强奸。”大胆轻蔑地说:“他给人家姑娘介绍对象,在去相亲的路上把人家强奸了。”

果然是个刑事犯,伍干臣在心里想:欺软怕硬的,没有个正经人样子。

“人家姑娘脸皮薄,吃了亏也不敢告他。”大胆接着说:“他要是多少还有一点人味,也就混过去了。他偏偏还要胡闹,三天两头去找人家姑娘要赔偿费,说是人家姑娘吃了他的‘肉肠’,欠他五十块钱。”

“这不是耍无赖吗!”伍干臣气愤地说。

“就是嘛!人家姑娘没法忍了,硬着头皮去派出所告了他一状。”大胆平淡地说:“就这样,他就进了局子。”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伍干臣深有感慨。他放眼向干枯的水库望去,只见刘忠独自一人在库底的水洼边就地坐下,旁若无人地从裤腰里抽出了系裤子的皮带,拿在手中摆弄着。

“小刘可真会休息,宽腰解带的”。伍干臣对洪达丹说:“他不是解放军吗?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是解放军,还是一个警卫连长哩!”洪达丹说,“他犯了蓄意杀人罪!好好一个小伙子,恐怕性命难保了。”

蓄意杀人罪?伍干臣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眼坐在库底的刘忠。刘忠还在若无其事地摆弄着他的皮带。他手握皮带的金属搭扣,漫不经心地在铁锹的刃口上反复磨擦着。

“你问他怎么到了这里”,洪达丹打断了他的观察,说,“我还想问你怎么到了这里呢?你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一个有学问的读书人。”

“我?就因为我热爱民主自由。”伍干臣说,“我希望事事都公平合理。所以刚才你把箩筐拉到你跟前,我差一点儿生气。”

伍干臣一五一十地给洪达丹介绍了慷慨悲壮的八九民运。洪达丹在狱中有所风闻,但是不知详情。他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眼里闪耀着向往的光芒。伍干臣说完之后,他简单明了地说:“我算看透了。在中国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公理呀,正义呀!共产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它说什么,什么就是法律。共产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是它做的,就永远有道理。”

“我也希望事事都公平合理。”洪达丹说:“但是他们说我是抢劫犯,把我抓起来关在这里。”

“怎么回事儿?”伍干臣不懂。

“你听说过农民真理服务队吗?”洪达丹反问。

“当然,”伍干臣回答:“我当然听说过。”尽管党的喉舌严密封锁消息,报纸电视对这一事件只字不提,消息还是在老百姓中口口相传,自然也传到了伍干臣耳中:上万名农民卧轨堵住一辆运化肥的列车,制服了押车的乘警,一拥而上把车卸光。押车的乘警警告说:“拦截货运列车,抢劫货运物资,这是严重的违法行为。”领头的人却义正词严地回答:“我们不抢劫。”他把钱款如数交给押车人员,郑重宣布:“这车化肥我们农民真理服务队替农民按公价买了。少一分钱都由我们负责。我们农民卖粮食给国家都是按公价,为什么国家卖化肥给我们要用议价?”

“那是我领头干的!”洪达丹平静地说。

“你?”伍干臣瞪圆了眼睛,眼球几乎碰到了镜片。那件事干得多么英勇、机智、果敢,多么有理、有利、有节啊!“大胆,你真行”!他钦佩不已。

“我的爸爸妈妈在三年大饥荒中饿死了。我是乡亲们用米汤养大的,从小就爱打抱不平。我上无老、下无小,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乡亲们有事,都喜欢来找我。大家说买不到公价化肥,叫我想办法。我就出头把周围的农民串通起来了。”洪达丹平平淡淡地说。

“那可是上万人啊!”伍干臣敬佩地说。

我只挑了一个头”,洪达丹谦逊地说,“出主意的是一个大学生。他查清开车的时间,化肥的袋数,算出用公价买下这车化肥要多少钱,又给我们选好一个车走得慢的长坡做截车的地点。结果没伤一个人我们就把事情办了,那真叫干脆俐落!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为人一世,读书最要紧。我对那个大学生服气。我对你们读书人服气”。

“好汉”,伍干臣还在继续赞叹,“为农民办事的好汉”!

“好汉不敢当,我倒真是为农民做了好事”。洪达丹无法隐藏他的自豪,“在我们买下那车化肥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周围几个县的化肥突然就不紧缺了。化肥开始敞开供应,在供销社就能买到,而且还是公价。”

是的,伍干臣知道。出了那件事以后,政府立即给那一带紧急调拨了几万袋化肥,用公价卖给农民。共产党政府就象一支消防队,发现哪里有火山要爆发,就想方设法地扑灭那里的火苗。万里说过,“现在,中国农民什么都不缺,只缺陈胜、吴广”。洪达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陈胜、吴广。他比陈胜、吴广还可怕。因为他重视知识,重视知识份子!他昨天率领上万农民拦截了一列火车,明天就可能率领几十万、几百万、上千万农民占领县政府、市政府、省政府、甚至中央人民政府。共产党政府岂能容许他“逍遥法外”?

“这牢我坐得值。”洪达丹说,“你说呢?”

“值!”伍干臣坚定地回答。

“开工了!”熊看守长大声吼叫。

伍干臣和洪达丹同时站起来,抬起箩筐,迈着大步向高处走去。

(3)

伍干臣从小就书不离手,每夜必须读书才能睡着。在乡下九年,条件那么艰苦,他凑着煤油灯,每夜还是要看一、两个钟头书。现在,在监狱里,他当然还是不愿意虚度光阴。但牢房里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盏唯一的六十支光灯泡,因亮度不够,使他勉强看一阵书、写一点东西,就会两眼流泪。于是,他叫雅青在探监的时候给他带来一个带开关的三通插头和一盏带夹钳的机动台灯。他满以为把三通接上,把台灯夹在床头,他就可以从事正常的读书和写作了,没想到插头和台灯还没有到他的手,就被检查探监物品的狱警扣下了。为了要回这些物品,他与熊看守长交涉了好几次。对他的请求,熊看守长根本不予理睬。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作出决定,立即进行绝食抗议。

伍干臣在微弱的灯光下,摸摸索索、双眼流泪地写好了绝食请愿书,在监狱熄灯前熊看守长最后一次巡监的时候,伍干臣把它从铁门上的监视孔递给了他。伍干臣的要求很简单:第一,保障雅青带给他的物品、书信和稿件都完整无缺地交给他。第二,归还他的灯头和台灯,以保证他在工余时间可以从事正常的工作和学习。

熊看守长瞄了一眼请愿书,哈哈大笑着把它撕成碎片,从监视孔把碎片又扔回了牢房:“臭老九,你吃撑着了?想饿一饿?”他满不在乎地说,“你绝食好了!天安门广场三千人绝食都没有动我们无产阶级铁打江山的一根毫毛。你一个人绝食顶个屁!”

于是,伍干臣开始了单枪匹马的绝食斗争。

绝食的第二天,伍干臣就被抬进了小号,即狭小阴暗的单人禁闭室。但是,伍干臣不屈不挠,继续坚持绝食。狱警打他、骂他、威胁他、翘开他的嘴巴给他灌食,都无济于事。他继续拼死坚持着。

伍干臣进小号的第三天,洪达丹因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他活活饿死,也开始绝食营救伍干臣。他的要求更简单,第一,立即满足伍干臣的要求;第二,把伍干臣押回原牢房。

接着,刘忠也开始绝食。别的牢房也有人参加绝食。他们的要求就是洪达丹的要求。

眼看绝食就要蔓延到整个监狱,熊看守长沉不住气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书呆子的个人行动会发展成全监狱的集体抗争。他只好诚惶诚恐地请示监狱领导,指望领导能拿出高招。监狱的党委书记把他大骂了一顿。“就这么一点要求,你早答应他不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吗!”党委书记说:“在非政治、非原则性问题上,要学会妥协,懂吗?一肚子直肠子不会转弯,那是傻瓜!”

熊看守长被训得面红耳赤。他叫人从监狱的犯人物品库房中取出伍干臣的三通插头和夹钳小台灯,扔到伍干臣的床上,又叫人把伍干臣从小号抬回了他原来的牢房。他宣布,上级有指示,鉴于伍干臣是一个著名的高级知识份子,为了让他发挥业务专长,并且考虑到他的眼睛高度近视,特许他使用台灯。其他人不可以以此为例。

伍干臣象凯旋归来的英雄那样,受到了欢迎。洪达丹把自己睡的下铺腾了出来。伍先生五、六天水米没有沾牙,身体太虚,不能再让他爬上爬下。一贯沉默寡言的刘忠给伍干臣接好了三通,把台灯夹在伍干臣的床头。他久久地坐在伍干臣的床边,默默无言地陪伴着他。连赖传杰都不得不对伍干臣另眼相看了。好家伙,一个瞎子一样的臭老九,硬是斗赢了监狱。真有种!为的啥?台灯和书信!那玩意儿有什么用!送给我,我都不要!可是,赖传杰又回过头想,他毕竟赢了。比我低三下四、奴颜婢膝强多了。

(4)

夜深人静,牢房象死一般黑暗和寂静。

在睡梦中,伍干臣好象听到有人趴在他耳边小声说话:“伍先生,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伍干臣睡意朦胧地睁开双眼。是刘忠。洪达丹和赖传杰睡得很香,伍干臣能听到他们均匀的鼾声。进监狱的第一天手表就被收走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但是,既然他要聊聊,那就聊吧。伍干臣从床上坐起来,往墙角挪了挪,说:“来,坐下。并排坐着聊起来方便。”

刘忠在伍干臣身边坐下。两人肩并肩,贴得很近。刘忠很久没有开口,伍干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倒底是来找我聊聊,还是叫我与你并肩闷坐?伍干臣差点要开口问了。

正在这个时候,刘忠开口了:“你听说了吧?我的上诉被驳回了。明天就要把我转到死刑犯的号子里去。”

是的,伍干臣听说了。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所以只好沉默。

“你怕不怕我这个杀人犯?”

“你?我?不,我不怕你。”伍干臣真诚地说:“我总觉得你不是坏人。从我进来的第一天起,你就保护我,不让小赖欺负我。为了救我,你又和我一起绝食……”

“你想不想听听我为什么杀人?”

“如果你愿意……”伍干臣犹豫不决地说。

“……

“我是贫农的孩子,苗正根红,苦大仇深。上过几年小学。十八岁就参了军,分在师警卫连服役。一入伍我就是连队的重点培养对象。我听党的话,勤勤恳恳地工作,照顾首长比照顾我的亲爹还周到,所以提升得很快。第二年就入了党,三年头上当了班长。三年义务兵期满,我提了干,当了副排长。接着又是排长,副连长,入伍六年就升了连长。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谢党,感谢我们师长。师长夸我上进,有前途,把他的姨妹介绍给我做老婆。我一个乡下孩子,突然做了师长的连襟,你想我是多么光彩吧。师长说,为了工作方便,警卫连长应该随叫随到,所以他叫人在他家的大院里为我和翠花,就是我老婆,盖了一栋小房子,叫我们住在里面。师长对我们照顾得这么周到,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谢他。

一次值勤回来,翠花眼圈红红的,好象刚刚哭过。老婆是我的心上人。她哭,我伤心啊!我问她有什么事情为难,她不肯说。我们乡下人,学问不多,强脾气可不小。她越是不说,我越是劝她说。最后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哭哭啼啼地告诉我。去年,她姐姐生病,她来照顾姐姐,姐夫把她强奸了。人家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师长,她只能忍气吞声地吃哑巴亏。从那以后,她就成了师长的玩物。师长想什么时候玩她,就什么时候往她床上钻。连她姐姐都不避。她们姐妹俩经常抱头痛哭。师长对她赌咒发誓,保证对她的前途负责,把她介绍给了一个他最信任的连长,那个连长就是我……

“我和翠花结婚以后相亲相爱。翠花铁了心要和我好好过一辈子。没想到师长人面兽心,贼心不死。他把翠花介绍给我,给我们在他家院里盖房子,就是要我做他的挡箭牌,好更加方便地长期霸占翠花。只要我不在家,师长就来我家找翠花动手动脚。翠花心里委曲,整天躲着我哭。

“听了翠花的话,我的肺都气炸了。当天晚上我就给军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写了控告信,军区纪律检查委员会来人找我谈话,我满以为这一下子可以报仇雪耻了。没想到听到的却是,黄师长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立场坚定,是一个好同志。关于他和楚翠花的关系问题,那只是小节。为了照顾领导干部的威信,你一定要为他保密。组织上会去做他的工作,对他进行批评教育的。

“按照上级的要求,我没有声张这件事。家丑不可外扬,我也没有什么好声张的。我指望组织对师长的批评教育能让他改邪归正。没想到组织的批评教育反而给他壮了胆。听说我到军区告了他,他着实慌了几天,看见我都绕着走。倒是在组织对他进行批评教育以后,他心里又有底了。反正他是好同志!反正霸占翠花是小节问题!他的尾巴又翘起来了。他来到我家,当着我的面调戏翠花,还不知羞耻地教训我:小刘,平时你不总是说愿意为革命献身吗?现在还没有叫你献身,只叫你老婆献身,你怎么就闹情绪了?

“我一时气不过,掏出手枪就把他给崩了……”

刘忠终于说完了他“杀人的故事”。他的平铺直叙使人觉得好象他不是在介绍自己的痛苦经历,而是在讲述别人的离奇故事。伍干臣不动声色地细心聆听着,内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燃烧。中国共产党把政治可靠当作衡量干部的首要标准。无论他们多么欺压百姓、鱼肉人民,都只算做小节,以“小节无害”的观点漠然置之。这种漠视人民群众基本权益的荒谬逻辑,曾使多少天真纯朴的心变得悲观绝望,把多少善良正直的人逼上了绝路啊!

“伍先生,我没有多久好活了。”刘忠沉重地说:“我走了不要紧,我就是放心不下苦命的翠花。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好姑娘。我犯事以后,她姐姐又急又气,旧病复发,没过多久就死了。我怕影响她,逼着她离了婚,不许她来牢里看我。现在我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可是,老天爷作证,我天天都在想念她……”

“我懂。”伍干臣终于答腔了。

“我已经把中国共产党看透了。他们官官相护,从来没有把我们老百姓当人看。”刘忠说出了他的肺腑之言,“伍先生,你是一个有学问、有胆量的人,在我走了以后,你能替我照顾翠花吗?”

“我……”伍干臣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明白他怎么能够照顾翠花。

“找到她。给她一口吃的!”

“行,”伍干臣满口答应。如果这就是刘忠说的照顾,他做得到。“我一定找到她。只要我有吃的,她就饿不着。”

“那我就放心了。”刘忠站起来,抬脚往自己的床位走去。刚迈出两步,又转回来,弯腰低头对重新躺下的伍干臣说:“伍先生,你是一个好人。”

“谢谢。”这是伍干臣唯一能说的话。

刘忠的“故事”在伍干臣脑海里翻腾。他久久不能入睡,共产党的高、中级干部目无法纪,霸占良家妇女,早有所闻。毛泽东霸占张玉凤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张玉凤的丈夫鸣冤告状,得到的答复是,你如果再胡闹,你就会犯大错误!当然,黄师长和毛泽东不同,毛泽东是伟大领袖,黄师长只是一个师长。楚翠花和张玉凤也不同。张玉凤心甘情愿地让毛泽东玩弄了一辈子,楚翠花却一直幻想着纯洁美好的爱情和生活……啊,上行下效,共产党真是从上到下烂透了!想着想着,伍干臣终于睡着了。但是,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做恶梦。凌晨,他被赖传杰的惊叫声吵醒。

“不好了,刘忠自杀了!”

难道是在恶梦中?伍干臣一跃而起,头撞在上床的铺板上,痛得他两眼直冒金星。不,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洪达丹从上铺直接往地上跳,差点骑在伍干臣的脖子上。

刘忠已经断气了。他用他在两个多月里磨利的皮带搭扣割断了自己的左手腕动脉。他的左手耷拉在床外,血顺着五指往下流,滴到地上,地上就象淌出了几条殷红的小溪……

一本心理学的权威著作写过,想自杀的人,只要有四个钟头的时间从容不迫地思考问题,他就会自动打消自杀的念头。但是,刘忠却花了两个多月为自己准备自杀工具!两个多月的时间他什么没有想过?但是,还是没有动摇他自杀的意志。他对人生该是多么绝望啊!

也许有人会说,他是一个死囚,反正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关键正在这里,他宁可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忍受被共产党杀死的羞辱。

洪达丹和伍干臣都低下了头,眼泪默默地在他们脸上流淌着。

只有赖传杰在嚎哭,“刘忠,你怎么这么狠啊!临死还要拖我垫背!”他指的是,囚室中有人自杀,室长是要负责任的。狱方会指责他没有充分掌握囚犯的思想动态,没有及时准确地进行思想汇报,他减刑的可能性会要大打折扣。想到这里,他突然清醒过来。他冲向铁门,一面拼命锤门,一面声嘶力竭地大喊,“不得了啦,熊看守长。刘忠自杀了!”

(第二十五章完)

强盗不愿意听人说他杀人越货,婊子不愿意听人说她出卖皮肉,中国共产党也不愿意听人谈”六·四”屠城。于是,淡化“六·四”,减少民间积怨,成了九十年代中国共产党在“思想战线”上的首要任务之一。为了笼络人心,对因“六·四”入狱的纯政治犯适当从宽处理,是淡化“六·四”的重要手段之一。于是,熊看守长又一次败在了伍干臣的手下。在蹲了五年大狱之后,伍干臣终于要提前释放了。出狱之后的伍干臣决定再也不去国营单位工作,因为他受不了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整整一个下午,大家坐在一起,说一些自欺欺人,心照不宣的谎话。”他自己开了一家种子公司,为农民大力培育杂交水稻种子。由于考古队四处跑、联络广,他请担任长沙市考古队队长的老同学王志康帮他寻找楚翠花。王志康满口答应。

第三十五章 紧急救援

(1)

正象当初王志康所预料的,他在楚翠花的老家邵阳,成功地找到了那个饱受欺凌的女人,伍干臣也成功地办起了他的雅臣种子公司。

伍干臣亲自出马,赶到邵阳把楚翠花从老家接到了长沙,让她当了雅臣种子公司的第一个雇员。公司初办,集资、买地、租房、添家俱、买设备,千头万绪、百废待举。伍干臣忙得不可开交。楚翠花吃苦耐劳,是他的好帮手。伍先生是刘忠的难友,楚翠花想,我楚翠花对他信得过。她把伍干臣当作自己的父亲一样热爱和敬重。伍干臣也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爱护和关心。

不管多忙,伍干臣每个月至少去监狱看一次洪达丹。他给达丹带去换洗衣服、食品、医药、还有课本。达丹用他留下的台灯,利用早上和晚间的时间学习,居然学完了初中的所有课程。三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达丹出狱的那一天,伍干臣亲自开着雅臣种子公司的小车,到监狱门口把他接回家,请他在雅臣种子公司当帮手。达丹从小在农村长大,干庄稼活是一把好手,灌水、放水、除草、施肥,他样样在行。有他在种子田里照应,伍干臣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雅臣种子公司发展很快。它培育的杂交水稻种子不仅在湖南省享有盛誉,而且还远销到湖北、江西、广东、广西和四川等临近省份。业务单位太多,出入款项烦杂,需要一个专职会计。于是,钱雅青放弃了她在长沙绸布店的店员工作,改行当了雅臣种子公司的会计。种子田的面积逐步扩大,雅臣种子公司只好不断增加雇员,现在已经雇了十几个农业工人。伍干臣和洪达丹分工负责。伍干臣负责办公室和实验室的领导和管理,翠花是他的办事员。洪达丹负责领导和管理种子田里的农作物培育。

雅臣种子公司盖了一幢三层楼房雅臣楼做公司的办公楼和实验室。楼内设备齐全,现代化的办公设备和科研仪器应有尽有。伍干臣珍惜时间,善于钻研,在事业蒸蒸日上的同时,他一刻也没有放松学术研究。和江永县桃川种子站相比,他可真是鸟枪换炮了。他的私人实验室设在雅臣楼二楼端头的一个套间里。外面是工作间,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先进仪器和设备:电脑、显微镜、广口瓶、量杯、滤器、漏斗,应有尽有。里间是他的书房和休息室。他终于实现了他家两代人的愿望,按房间的大小订做了一套与一面墙壁等高等宽的组合书架。书架上摆满了成套的中、英、德文工具书和种子学专着。房间正中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桌前是一个可以转动三百六十度、下面装有轮子的皮面单人沙发。他的学术论文就是在这里完成的。房间的一角有一面四折大屏风。屏风后面是一张单人床。在熬夜赶写文章之际,他有时候就在这里过夜。饿了就从摆在床头的冰箱里掏出点心、罐头和冷饮来对付。哪怕是白天,他在体力不支之际也会在床上躺下稍事休息,同时脑子里仍然紧张地思考他的科研课题。他觉得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比较有利于集中精力。法国伟大的数学家和哲学家笛卡儿就是躺在床上,望着墙角,看着地上的鞋,突然灵感大发,提出了直角坐标系,奠定了解析几何学的基础。

伍干臣从来不在他的书房兼休息室里接待来客。为了防止闲人在他不在的时候闯进来,他连备用钥匙都没有配。钱雅青也只能在他在场的时候进入这套房间为他换洗被褥和填充冰箱。他不愿意别人搞乱他的书籍和资料。他的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在恢复和整理书架上。现在,洪达丹突然闯进实验室,要求和他到里间谈谈,伍干臣觉得非同小可。达丹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硬汉。凡是自己办得了的事儿,他从来不求人。当初干臣把他从狱中接到家里,只住了几天,他就非要搬出去,怎么留也留不住。

“请坐,”伍干臣在旋转沙发上坐下,把一张靠椅拉到身旁,请达丹在他旁边就坐。他低声问:“大胆,你是无事不登门的稀客。出什么事儿了?”

“我想请你帮我保护一个人。”达丹单刀直入地说。他从来没有利用自己和干臣的难友关系为自己捞过任何好处,但是事关援救别人,他当仁不让,“他在我家住了几天。我发现有不三不四的人在我家附近转。今天来上班,后面好象有人偷偷跟着。他们好象闻到了什么……”

伍干臣懂了。在共产党的统治下,被追捕的人如果不是刑事犯,就一定是敢作敢为的好人。既然洪达丹要保护这个人,那他就绝对不会是刑事犯。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伍干臣说,“可以告诉我他是什么人吗?”

“还记得农民真理服务队吗?”洪达丹问。伍干臣点了点头,“他就是替我出主意的人,名叫万宏伟。他在宁乡组织抗税救国会,已经有一万多农民加入。共产党把他当作眼中钉,钻山打洞也要抓住他。”

果然不出所料。伍干臣想。可是,我由于“六·四”坐了五年牢,现在出面掩护一个政治犯,对他对我是不是都不太安全?搞不好两个人一起被抓走,我苦心经营的雅臣种子公司可就跨了。二十来个职工的饭碗保不住还是小事,成千上万的农民的杂交水稻种子也成了问题。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引火焚身。他想说,我给他一笔钱,你叫他远走高飞好吗?但是,正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逃到广州去找武建湘的光景。武建湘说的也是给我一笔钱,他想,但是我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的好意。听同学们说,只要有人提到这件事,武建湘就满脸抱愧。我怎么能效仿他的做法,让自己遗憾终生呢?我在狱中曾经千番百次地后悔自己在伟大的八九民运中只是一个消极的旁观者,不是一个积极的参与者。现在,积极参与的机会找上门来了,为什么我又想消极回避呢?舍不得身家性命、丢不开坛坛罐罐吗?可是,为中国人民争取民主自由是一种公益事业,如果人人都只为自己着想,中国的民主自由将永远只能埋葬在中国人民的心里。这一点,连雅青都认识到了,我怎么反而在紧要关头犯糊涂呢!

想到这里,他果敢地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在洪达丹的手心,说:“今天晚上天黑以后你就可以把他带来。这里谁也进不来,什么东西都有,他可以好好休养歇息。”

“伍先生,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个靠得住的好人。”洪达丹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你一定知道,这一步走出去,就没有办法退回来了。你想清楚了吗?”

“我想清楚了。”伍干臣坚定地回答。

他想清楚了,最多是事情败露,他再去坐牢。已经坐过五年牢了,再坐几年有什么稀罕!而且,雅臣种子公司不会倒。我去坐牢,还有雅青、达丹、翠花在这里顶着。另外,还有燕子!燕子已经是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无论共产党多么凶狠,它总不能把所有的中国人都抓进监狱!任何统治阶级都需要一个人数众多的被统治阶级为它从事物资财富的生产。这是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祖师爷--马克思他老先生说的。

(2)

伍干臣的办公室位于雅臣楼一楼的一个大套间的里间。这里是雅臣种子公司的大本营,伍干臣在里面从事雅臣种子公司的行政管理、阅读来信、接待来访。外间是办事员楚翠花的办公室,顺墙摆满了档柜,只要伍干臣开口,楚翠花在几分钟内就会把他需要的档案和资料送到他手里。

国家安全局的董科长带着他的副手老朱来找伍干臣。楚翠花觉得事情不妙。他们一进入里间,她就找来钱雅青和洪达丹给她出主意。钱雅青心里发慌。她想,这个惹祸精一定又瞒着我做什么替天行道的事情了。倒是洪达丹胆大心细,遇事不慌。他劝钱雅青暂时回避,自己也离开了现场,却把他手下的人都从种子田里调了回来,在外间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替翠花打扫房间,整理档案。

“伍先生,你是国际知名的种子学家。时间宝贵得很,”董科长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来打扰你,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洪达丹最近的活动?”

“洪达丹最近的活动?”伍干臣惊愕地反问,“一个种田人,他的活动就是施肥、浇水、除草……”

“我们指的是异常活动,比如说”,老朱启发伍干臣,“他有没有把来历不明的人带到公司来?”

“我们公司有严格的会客制度,所有非本公司人员进入公司必须填写来客登记簿。你们也填了,对吗?”伍干臣平淡地说:“我建议你们去查一查登记簿,它比我清楚。”

“那么你谈谈你对洪达丹的印象好吗?”董科长说。

“洪达丹?那可是一个好职工。”伍干臣眉飞色舞地说:“他为中国农民生产了很多第一流的杂交水稻种子。”

“好职工?”老朱说:“在历史上他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抢劫犯!”

“但那是历史。”伍干臣平静地说,“而且,那是你的看法。董科长问的是我现在对他的印象。我不懂历史,我现在对他的印象就是,他是我们公司最好的职工。”

“你知道抱庇窝藏犯罪分子有什么后果吗?”董科长故作关心地问。

“我不太清楚。”伍干臣回答,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你给我讲讲好吗?”

“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发觉伍干臣在耍弄自己,老朱恼羞成怒。他声色俱厉地大声吼叫说:“你别忘了,你本人也是一个有前科的政治犯!”

“不对吧?国务院发言人袁木同志在记者招待会上向全世界郑重宣布过,中国没有政治犯。”伍干臣不以为然地说。

“你放老实一些!”老朱的巨掌锤在伍干臣的办公桌上,“你生活在无产阶级专政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你也放老实一些!”伍干臣的巴掌锤在办公桌的另一侧,声音甚至超过了对方:“你正坐在我--雅臣种子公司总裁的办公室里。”

“总裁办公室?”老朱冷笑,“它也是我们无产阶级铁打江山的一部分。我们就是把你的雅臣种子公司搜个底朝天,你也不敢放一个屁!”

“那么请首先出示搜查证。”伍干臣寸步不让。

“出示你个鸡巴!”老朱出言不逊,站起身就往外走,好象立即就要开始搜查。拉开门,外间十几个身穿雅臣种子公司工作服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脸看着他,有的人拿着扫帚,有的人拿着拖把。他连忙把门关上,乖乖地回到椅子边重新坐了下来。

这时,伍干臣的大哥大响了。“如果你们没有别的事情,那就恕我不陪了”,伍干臣说,“我要打电话。翠花,送客!”

楚翠花推门进来,跨出一步,把门口让开,然后伸出右臂,摊开手掌,指着门外。

“喂,是我,伍干臣。”伍干臣旁若无人地开始打电话。他用眼角目送董科长和老朱离去。在外间打扫卫生和整理文件的雅臣种子公司的职工又一次停下工作,与客人们“亲切”告别。达丹这家伙真行,伍干臣心想,粗中有细,事情总是办得这么恰到好处。

“好走,”翠花热情地送客,“有空再来玩。”

(下略)

(5)

夜深人静,伍干臣还在一楼办公室里忙碌。最近事情太多太乱,植物学会年会的截稿日期快到了,他有一篇论文已经酝酿成熟,就是挤不出时间落笔。《植物学》杂志叫他审阅的两份稿子也到了交稿日期。这都是非做不可的事情。把楚翠花派去专职照顾柳絮白,使他失去了召之即来的帮手。让万宏伟住在他的私人实验室,又使他失去了得心应手的工作场所。这些因素更为加重了他的忙乱。但是,这都是他自己的安排,他没有任何理由抱怨。

在钱雅青的再三逼问下,他只好如实告诉了她实验室里藏的是什么人。钱雅青着实吓了一跳。在闯过了最初的惊吓之后,她居然没有责怪她的丈夫。搞民主运动是一种公益事业,大家都应该出力。这是她由衷的认识。她只是反复叮嘱,千万要小心。还说,无论如何不能向家里的三个老人走漏风声。他们已经太衰老、太虚弱,再也不能承受任何惊恐和打击……

伍干臣想集中精力首先把植物学会年会的论文写完。但是他无法静下心来。形势越来越复杂了。国安局的人又来过几次。雅臣楼周围经常出现形迹可疑的人。搞一份搜查证对于国安局来说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他们真的来搜查,万宏伟是躲不过去的。自从答应万宏伟在这里避难的那一刻起,伍干臣就作好了陪他去坐牢的准备。但是,无谓的牺牲还是应该避免的。既然这里已经不再安全,就应该动员他赶快转移。中国是共产党的一统天下,看来只有逃到国外去才安全。伍干臣想起了爸爸的老朋友林新丰。一个退休老医生,有的是钱,又一心想帮爸爸做事,拜托他照顾一下小万应该没有问题。伍干臣决定今晚回家就向爸爸问林新丰的详细位址和联系电话,明天一早就与洪达丹商讨具体做法。为了尽量缩小目标,小万住进雅臣楼以来,从来没有离开过伍干臣的实验室套间。洪达丹是他与外界--包括伍干臣在内--进行联系的唯一仲介。

“咚,咚咚,咚!”有人在轻轻敲门。声音很有节奏,一二一,是洪达丹和他约定的暗号。

“来,大胆”,伍干臣开门让洪达丹进来,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我也正想找你。”

“他走了。”洪达丹开门见山地说,同时把实验室的钥匙交给伍干臣,“他给你写了一封感谢信,说他今生今世都忘不了你。”

“走了?”伍干臣惊愕地说,一面接过洪达丹递给他的信。

伍先生,您好!

为了减少对您的负面影响,一直没有与您直接接触。伍先生大义凛然,不顾个人安危,慷慨帮助一个素未平生的人,这种气魄和胆量,不能不让我感激和敬佩。大胆说:您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大公无私、见义勇为。这样的赞颂,您的确当之无愧。您舍身救我的行为使我认识到,您是一位顶天立地、有胆有识的伟男子。中国需要的就是您这样的有骨气的男子汉。

大胆告诉我,风声已经越来越紧。考虑到继续留在这里,不但我自己处境危险,而且会影响到您的安全,所以我决定立即转移到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去。共产党是靠农村起家的。它靠农民的帮助夺取了政权,但是它翻脸不认人,忘记了它的老根据地和它的救命恩人。它利用农民思想保守,组织涣散的状况,把忠厚老实、胆小怕事的中国农民压在社会的最底层。我成立抗税救国会,就是要把农民兄弟们组织起来,帮助他们团结一致,同心协力地对抗不合理的剥削,建立公平合理的新制度。

我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民主自由是我的理想。我不会再走几千年来农民起义、武装斗争的老路。因为我懂得,打来杀去,中国的历史老是在原地转圈子--赶走老皇帝,又打出新皇帝。新皇帝不但不一定比老皇帝好,而且可能比老皇帝更坏。我们抗税救国会将进行有理、有利、有节的正义斗争,成为对共产党的制衡力量。共产党如果能够顺应历史潮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把人民生来俱有的民主自由归还给人民,我们表示欢迎。如果它抗拒历史潮流,顽固不化,倒行逆施,为了保住自己的特权,继续肆无忌惮地欺压人民,我们就坚决反对它。

这些大道理伍先生您比我清楚。时间紧迫,我不应该在这里夸夸其谈、班门弄斧。我要说的是,请伍先生保重。来日方长,我们后会有期。

此致

敬礼!

您的学生: 万宏伟

“走得这么急?”伍干臣把信折好,珍藏在内衣口袋里。他要把它给雅青看看。如果中国有一批这样头脑清醒、联系群众的青年知识份子,中国就大有希望。“我正在想办法安排他去国外,没想到他走了!”

“不,他早就说过,他不去外国。”洪达丹说,“他说,再壮的苗儿,一从庄稼地里拔出来,就结不出谷子了。他要留在中国老百姓中间。”

有道理。伍干臣想,“六·四”以后跑出去那么多学生运动领袖和知识份子精英,他们早年虽在国外闹得轰轰烈烈,但是对国内基本上没有影响。“可是,”伍干臣担忧地说,“万一他被逮住,不就什么也干不了啦!”

“不,共产党逮不住他。”洪达丹信心十足地说:“万宏伟领着老百姓争取民主自由,我们老百姓就要保护他!”

“大胆,真有你的。”伍干臣不得不表示敬佩,“道理到了你嘴里就变得简单明白了!”

“庄稼人,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洪达丹一板一眼地说。

“大胆,道理虽然是这样,”伍干臣忧心忡忡地说:“但是,万一有点小差错,小万就会遇到麻烦的。”

“伍先生,你放心好了,我把他交给了老家来的人。”洪达丹说:“我们周围好几个乡,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他舍了他的前程帮助我们老百姓。我们老百姓也要舍了我们的性命保护他。”

“大胆,”伍干臣握紧了洪达丹的手,“交了你这样的朋友,我那几年牢算没有白坐!”

“伍先生,这话该我说啊!”

一对患难之交相对大笑起来。只有无私无畏、心胸开阔的人才能发出如此爽朗的欢笑。

止住笑声,洪达丹小心翼翼地说:“伍先生,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大胆,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吞吞吐吐了?”伍干臣说,“这可不象你啊!”

“我可不是忘恩负义……”突然,五大三粗的洪达丹变成了一个羞羞嗒嗒的小姑娘。

“你看你……”对大胆的一反常态,伍干臣觉得奇怪。他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好。

“伍先生,我……”洪达丹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他憋在心里的话,“我也要走。”

“你?”伍干臣张大了嘴,却吐不出第二个字来。

“我要回乡下去,帮着万宏伟搞抗税救国会,为父老乡亲们做一些实事。”

“但是,你不觉得我们在这里也是为父老乡亲们做实事吗?”伍干臣舍不得他走。他要尽量挽留他。大胆一走,他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既懂业务又贴心的助手和朋友啊!

“是的,我知道伍先生你为我们农民培养种子,为我们农民做了大好事。”洪达丹真诚地说:“我在伍先生这里也过得很开心。”

“哪你还要走?”伍干臣责问他。

“可是,这倒底还是隔了一层啊!”洪达丹感慨地说,“我在这里好吃好喝,活计又不重。一想到乡亲们的生活多苦多累,我就觉得心里不安,我就觉得对不起他们。我……”说到这里,洪达丹抱愧地低下了头。

伍干臣明白了。大胆向往的是和广大农民同甘共苦的生活,就象当年在农民真理服务队那样。他宁可牺牲这里的舒适安定,也要为他的父老乡亲们做一些更加实在的事情。“那么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照你的意思做吧。”伍干臣知道留不住他了,只好说,“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什么时候想回来我都欢迎。遇到难处,只要我帮得上忙,只管来找我。”

“伍先生,你真是我的恩人……”洪达丹的眼圈红了。他觉得下面的话更加无法启齿,“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挖伍先生你的墙脚……可是,我还要带走一个人。”

“当然。”不等他开口说要带走什么人,伍干臣只眼光闪了一下,就先答应了,“有你这样忠厚老实、大胆心细的人做倚靠,这是翠花的福气。”他干脆把窗户纸挑破了。

“怎么,你知道了?”洪达丹惊讶地说。

“你把我老头子当傻瓜?”伍干臣动情地说,“大胆,我为你们高兴啊!我和雅青早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你们瞒着我们相好也就算了,要是办喜事再瞒着我们,我可饶不了你们!”

“伍先生,”洪达丹突然失声地哭了出来,“你的大恩大德,我洪大胆就是来世做牛做马也报不完啊!”

“大胆,这叫什么话。”伍干臣不许大胆乱说,“你去准备行装吧。我先写一点东西,待会儿来你家送你们。”他必须赶快把洪达丹支走。他怕自己会当着达丹的面哭起来。大胆和翠花,他最好的帮手和朋友,说走就走了。想想吧,如果一个人突然失去了左膀右臂,他该会多么痛心! (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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