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枪杀的天才女作家

从不颁给已故作家的法国文学大奖今年破例了,获得勒诺多奖的是62年前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被枪杀的伊莱娜,在“我们明年是不是也可以把奖颁给大仲马”的质疑声中,法国的评论家指出:“忘记她,是20世纪法国文学史最不公正的事情之一。”
11月8日,作为法国五大文学奖之一的勒诺多奖与龚古尔奖同时揭晓。去年龚古尔奖因突然提前开奖而让人措手不及,今年勒诺多奖则因颁给一个已经去世半个多世纪的作家而让人大吃一惊,因为法国的这些文学大奖从来都不颁给已故作家。勒诺多奖评委会秘书长布兰古对评委们的选择感到有些无奈,说:“这种选择有违我们的身份,除非那是一部极为出色的小说。即便如此,也应该记住,设立这个奖是为了宣传和推介作家。我们的任务不是给死者平反,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明年是不是也可以把奖颁给大仲马?”另一个评委帕特里克·贝松也说:“这种事下不为例。”不过,他还是投了这位作家一票,并且对作者生前没有得过文学奖感到惊讶。
谁是这位作家,他竟能让文学大奖的评委们在半个世纪后不惜违反评奖规则,为其“网开一面”?获奖的又是一部什么小说?这位作家叫伊莱娜·内米罗夫斯基,出生在乌克兰的一个犹太人家庭,1903年生于基辅,父亲是圣彼得堡的银行家,家中生活富裕,有仆人,有奶妈,住在高尚住宅区,而那里本来是禁止犹太人进入的,但她家例外。1917年,俄国革命爆发,由于她父亲是有产者,且与沙皇政府有种种联系,革命者悬赏他的头颅,全家人被迫躲到莫斯科。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不敢外出,年轻的伊莱娜只得靠读书打发时间。后来,他们终于逃离了俄国,辗转芬兰、瑞典,最后到了法国。伊莱娜在巴黎索邦大学继续上学,1926年获文学学士学位。毕业后,她迷上了跳舞和晚会,并结识了米歇尔·爱泼斯坦。米歇尔也是被流放的犹太银行家的儿子,两人有着共同的身世和共同语言,互相颇有好感,不久后便结了婚。

1923年,伊莱娜开始写中短篇小说,并以笔名在报刊上发表了其中的几篇。1925年,22岁的伊莱娜开始以她熟悉的银行界为背景创作长篇小说,1929年,一部书名叫做《大卫·戈尔德》的小说终于完成,她把手稿寄给了出版商贝尔纳·格拉塞。格拉塞读完她的小说马上决定采用,但当他想联系作者时,作者却失踪了,音讯杳无。格拉塞只得通过报纸刊登广告,让作者赶快与他联络。过了许久,作者才露面,原来,她住院生孩子去了。约好见面的那天,格拉塞以为那位“新巴尔扎克”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作者,谁知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姑娘。但格拉塞是法国出版界著名的“伯乐”,不会看错人的,他从伊莱娜的作品中看到了一位未来的大作家。《大卫·戈尔德》语言简洁、流畅、准确,一个俄罗斯姑娘,能如此熟练地掌握法语,格拉塞深感惊讶。果然,小说出版后,很快就吸引了大批读者,评论界也是一片叫好声,并马上就有片商来洽谈电影拍摄事宜。第二年,根据该书改编的电影拍摄完成,上映后跟小说一样获得了巨大成功。这部长篇处女作给她在社会上赢得了名声,从此,她正式踏上文坛,开始了写作生涯。

不久,她的《舞会》又引起强烈反响,这部篇幅不长的小说是在创作《大卫·戈尔德》的间隙中一气呵成的,出版后也广受欢迎,第二年就被拍成了电影。此后,她又陆续推出了许多小说,如写流放和思乡之情的《秋天的苍蝇》,写黑海某港口一犹太人聚集区小诗人的《神童》。《库里罗夫事件》写的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个革命者奉命去杀旧政府的一个部长,动手前却发生了动摇。

伊莱娜的长女迟迟未公开母亲的遗著,因为过去不堪回首

巴黎在庆祝一个新作家的诞生,报刊上到处都在谈论她的小说,人们争相邀请她、赞扬和恭维她。作家保尔·勒布称赞她为“新科莱特”,作家布拉齐亚克也称赞她的文风纯洁得堪作典范,权威人士认为她是当时最才华横溢的作家之一。当时的许多大作家,如莫洛瓦、科克多、凯塞尔都成了她的良师或益友。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德军占领了法国,亲德的维希政府颁发了新移民法,配合纳粹迫害犹太人。伊莱娜和丈夫米歇尔只得逃出巴黎,躲到索恩河和卢瓦河附近的乡下。昔日的朋友不敢再见他们,伊莱娜被禁止发表任何作品,深陷于失望和孤独之中。幸亏她的出版商不时来看她,在生活上资助她,并帮助她以假名发表作品。于是,伊莱娜又开始写契诃夫传记--《秋天的火焰》,并试图完成已写了几年的《法兰西组曲》。伊莱娜的长女,现年75岁的德尼丝回忆说:“我们一直住在那个村子里,我只记得妈妈在不停地写啊写啊。好像她知道来日无多,必须抓紧写作。她手稿里的字里行间都表明,她很清楚自己最后的这部作品只能在身后出版了。”

1942年,法国警察逮捕了伊莱娜,德尼丝说:“她很有尊严,只说自己要出门旅行了。”她被流放到法国的博姆,后转到德国的奥斯维辛。一个月后,即8月17日,她在集中营残酷地遭到枪杀,米歇尔曾试图营救妻子,但两个月后,自己也被捕了,遭到了同样的命运。逮捕米歇尔时,一个善良的警察救了他的两个女儿的命,要她们赶快逃跑。德尼丝当时只有13岁,她抱着母亲的一个皮箱东躲西藏,皮箱里有家人的照片和母亲从不离身的厚厚的皮面活页夹。她当时并不知道这就是《法兰西组曲》的手稿,但她知道这对母亲很重要。姊妹俩先是藏在波尔多的地窖里,后来跑到了一家修道院。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德尼丝一直带着这口箱子,此后许多年,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它。20世纪70年代中期,她的公寓遭到水灾,活页夹险些损毁,她和妹妹这才决定把它交给法国档案馆。在交出手稿之前,她想留一份副本,于是她开始抄录里面的内容,这时,她才发现那是一部小说。但多年来,她一直不愿公开这部作品,因为过去不堪回首。

1985年,人们开始想起这位天才的女作家,陆续重版她的作品。1992年,也成了作家的小女儿伊丽莎白从母亲的角度,用第一人称写了一本自传《了望台》,全面回顾了母亲的一生,成为了解伊莱娜不可缺少的资料。2000年,《了望台》重印,但此时伊丽莎白已身患癌症,不久就去世了。同年,伊莱娜从未发表过的15部中篇小说也首次以《但愿星期天快快来到》为名结集出版,但直到今年,长女德尼丝才下定决心,公开母亲的遗著《法兰西组曲》,她认为现在出版这部作品不会背叛母亲了。该书出版后,很快在国际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一个多月就有15个国家购买了版权。

《法兰西组曲》原计划写五部,但最后只完成两部,现合成一册出版。第一部《六月风暴》,主要写1942年犹太难民大逃亡,第二部《温柔地》写法国一个小村庄村民与德国军人的关系。小说没有正面写纳粹令人发指的罪行及其仇恨犹太人的行为,而是着力揭示人性丑恶的一面,刻画出特殊环境下人们所暴露出来的真实本性。作者无情地揭露了法国小资产阶级和平民的软弱、自私和妥协,并对这些行为作出深刻和细腻的心理分析,但这种分析并不枯燥和抽象,而是建立在生动的情节之上的。在书中,我们看到一个婚姻不幸的年轻女人,独自与婆婆住在一起,德国人进村后爱上了一个德国军官;一个懦夫滥用一对年轻夫妇的信任偷盗汽油;一个平庸的文人贪生怕死,与德国军人妥协;一个年轻的牧师被他所照顾的孩子们私刑处死,这群孩子还从中感到了“巨大的快乐”。作者讲述了这些事件,却不下结论,而只用几近完美的语言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让读者自己去评判。书中融合了犹太、法国和俄罗斯文化,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时而平静,时而克制,时而强烈。作者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见证了一个充满痛苦和疯狂的时代,用自己敏锐的感觉去探触人类复杂的灵魂深处。法国有评论家指出,忘记她,是20世纪法国文学史最不公正的事情之一。作家勒布则说:“在当代作家当中,我觉得没有一个人的文笔有这样的味道和这样的高度,除了科莱特。在我们喜欢、让我们感兴趣的作家当中,没有人能与这个年轻的女作家匹敌。”法国《世界报》则称《法兰西组曲》是一本“横空出世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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