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他们惨死在黎明前

二OO四年春天,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老照片》第三十四辑发表蔡葩的《繁花凋落黎明前》,第一次公开了“琼崖地下学联特务案”这一出沉埋半个多世纪的惨剧。一九四九年底到一九五O年间,在海南岛上有名的琼崖革命根据地,三十一位怀抱理想投奔革命的青年男女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被捕的共有九十五人,受牵连的达二百一十六人。

中共胜利前夕屠杀31名热血青年
林雪、吴慰君、韩惠敏、何天啸、陈美侠、严雪……,这些被革命吞噬的孩子,半个多世纪之后,除了他(她)们当年幸存的同伴,除了他(她)们的亲人,他(她)们的姓名谁复记忆?假如不是这篇文章,也许我们根本就不会知道在海南岛的“黎明”到来之前,竟然有那么多优秀儿女死在了自己人的枪口下。“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几十年前,林昭在上海提蓝桥监狱用鲜血写下的文字,至今仍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中华民族流的血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揭示历史真相是为了让人们永远铭记历史的教训。

“繁花”为何“凋落黎明前”?仅仅是因为怀疑“琼崖地下学联是伪装进步学生的特务组织”,只是“利用地下学联左的招牌”,“打进我革命队伍中来”,所以就对莘莘学子大搞逼、供、信,施以酷刑,什么证据也不需要,只要以“革命”的神圣名义进行怀疑就够了,“革命”就这样天经地义地凌驾在人性和人道主义之上,毫不留情地吞噬了自己的孩子,这些可爱的热血儿女。

泰国华侨姑娘怀孕三月绑赴刑场
二十一岁的泰国华侨之女韩惠敏被套上绳索押赴刑场时已经怀孕三个月,她致死的全部理由不过是“她在海外生活得那么舒服,为什么回来跟我们一起过艰苦危险的生活?准是敌人派遣的特务!”曾“资助过琼崖革命”的韩惠敏父母恐怕永远也理解不了如此荒谬的“革命”逻辑。这一天离她回国仅一年三个月,而带她回国的人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证明她的革命身份”。

最早进入根据地的林云之所以被打成了特务“头子”,是因为他进山不久就向上级提出建议:“队伍中不要说粗话、脏话,要组织学习文化、学理论,要搞读书运动,以提高全体队伍的文化理论素质。”这一建议被某些领导视为“看不起革命队伍”、“是贬低领导威信,是骄傲自大、打击领导”,为他惹来了杀身之祸,他被枪杀前还饱受了数不清的肉体折磨,已经不成人样。

“毁掉一种旧制度,建立一种新制度……用革命与自由代替不义和夺掠,让博爱底光辉普照世界”,这本来是琼崖师范女生吴慰君的理想,也是所有与她一起倒在血泊中的同学们的理想,正是怀着这样纯洁无私的理想,像吴慰君这样“出门怕黑、看不得母亲杀鸡”的文弱学子才热情地投身学生运动,才毅然舍弃自己幸福、温暖的家庭,瞒着双亲投奔到她(他)们心目中神圣无比的革命根据地,她(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将要面临那样的厄运。对此,一位身经百战的琼崖纵队老首长只是淡淡地说:“学联死这三十多个人算甚么?在一九三一年的肃反扩大化中,仅独立师就处死二百多名干部”。悲剧为甚么总是一再重复?诚如冯克力先生说的,所谓“琼崖学联特务案”,“不过是当年苏区打‘AB团’和延安‘抢救运动’的翻版。”

冯白驹长篇检讨为死考昭雪
一九五三年春天,在他(她)们被冤杀三年后,海南革命头号人物冯白驹作了长篇检讨,并正式宣布为他(她)们平反昭雪,称他(她)们为“光荣”的烈士。那一刻,受害者的亲属们却发出了撕肝裂胆的呼喊:“我们不要甚么光荣,我们要回自己的孩子!”这一声呼喊足以穿透历史的长空,时隔半个多世纪,我仿佛还听到了那些哭声、喊声,看到了亲人们被泪水模糊的面容。

三十一个青年男女的生命又岂是“平反”和“检讨”所能挽回的,与生命相比,一切仪式、称号、决定、检讨都变得无足轻重,一切事后的追认都变得那么可怜和做作。何况那些借助至高无上的“革命”理由致他(她)们于死地的人们,至今也没有任何人发自内心的忏悔过,至少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最令我感到震惊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这些天真烂漫、满腔热血的青年学子都是真诚地喊着“共产党万岁”的口号被枪杀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对自己所投奔的队伍依然忠心耿耿。”比吴慰君们要幸运得多的韦君宜,在离世之前终于出版了她的《思痛录》,对自己一生走过的道路作出了深入的反思,而年轻的吴慰君们已没有这样的机会。“死别幽梦已茫茫”,相隔半个世纪,当林云、吴慰君、韩惠敏们终于长眠在“琼崖地下学联烈士墓”之后,足以告慰他(她)们在天之灵的绝不只是一个“烈士”的称号,死者已矣,对生者而言最重要的是历史的反省,一个古老民族只有真正懂得了对生命、对自由权利的尊重,才有可能最终摆脱这样的噩梦,让那些令“亲者痛,仇者快”的悲剧不再重演。

(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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