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故事: 看牙

我的牙齿不整齐。其实小的时候已经矫正过了,可是因为太痛的缘故就没有坚持到底。现在为了要好看我还想再忍一次痛。外面做的价钱我问过了,差不多要五、六万人民币,可是回上海去做的话,听说五、六千就够了。

我们在南京路上瞎逛,路过雷允上中药店的时候看见它门口打着巨幅的“专家门诊”广告,上面有口腔、肠胃、性病、不孕等等栏目。这些字写得又红又大又整齐,我决定进去看一看。

店堂很大很亮,所有的橱窗都擦得亮晶晶的,药品摆得整整齐齐。“老字号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嗳,”我回头跟他说,“我一进来就觉得可以放心买这里的药。”

口腔科在二楼,我们搭了自动扶梯上去。待我出了扶梯抬脚站定,却看见许多还在装修的小房间。我以为走错了,正要回身下楼,却听得人说,“对的对的,就在里面。”

于是我们绕过地上的刷子、拖把、布条、木板、油漆桶等等往里走,看见已经装修停当的口腔科外面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和几个穿粉色护士装的小姐正在聊天。看见我们,“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他们一叠连声地叫着把我们引进门。

这样的招呼不知为什么却让我不安起来。每次去饭店吃饭,才走上台阶就必定会有一群人也是冲着人这样叫的,连口音都差不多。可是不安之间我不知怎么已经糊里糊涂地坐在那里了。

“小姐的牙齿怎么啦?”高个子年轻的医生很客气地问,他把手背在身后,这样看上去老成一点,可是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竖在那里,好像刚从夜班的火车上挤下来似的。

“我想矫正牙齿。”我的声音小得要命,因为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我可以不要在这里看吗?

医生弯下腰,伸出两只手,一边一只捏住我的腮帮子。“唉,你这个牙找我就找对人咧,”他的脸凑得很近,一口牙齿居然是黄的,“我帮你把牙齿的表面敲掉,然后铺一层高级材料,八千元就搞定了。”“对啊对啊,”边上粉红的小姐们也大力推荐,“我们医生做矫正最拿手了,包你又白又整齐。”

“对不起,请等一下,”这次我很大声地说了出来,连背也硬了起来,“我暂时不想矫正了,谢谢你们。”

我从口腔科里急急忙忙逃到南京路上,半道上差点给拖把绊了一跤。“雷允上怎么搞的,请了这样的江湖郎中来开专家门诊,它这里的药我还敢买吗?”我冲着他发起脾气来。“不是啦,我猜雷允上只是把楼上的房子租给人家,它的药还是可信的呀。”他好脾气地跟我解释。

“你的手帕给我用一下,”我还在生气,“乱七八糟的头发把我的脸弄脏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他也生气了,一边把手帕递过来,一边说我,“头发乱也不会弄脏你的脸呀!”

“你知道什么呀,”我叫了起来,用手帕狠命去擦脸,“头发乱的人手还会干净吗?也没碰到过这样的牙医,居然要捏住人家的两把脸才看得见牙齿的。”“好啦好啦,”他听了我的逻辑气得笑了出来,“不要那么用力气呀,脸都擦红了。我带你去上海牙防所吧,那里是国家的医院,再正宗也没有了。”

上海牙防所果然是正宗的。里面也是刚刚翻修过,不豪华但是很实用、很干净。我们站在门口把那些牌子一块一块认过来,认出整形科,就循着箭头找过去。

推开整形科的门,迎面是一排玻璃柜,不过摆设的不是古董而是病人牙齿的模型。那些模型虽是白色的石膏做的,可是却让我即刻想起了“青面獠牙”这几个字。我只瞄了一眼就赶紧把眼光转到房间里面去。那里躺着几个病人,医生们正拿着工具在她们的嘴里敲敲打打。

待我再仔细看一眼那些病人,发现那几个女孩子,最多不过十来岁。我即刻局促不安起来 --- 我没有别的优点,自知之明是有的 --- 我想我在这里应该是属于太婆这个级别了。

果然,门口有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正冷眼打量我。我陪着笑脸走过去。

“啥事体?”那个站着的护士双手插在口袋里,居高临下地问到。国家医院的护士派头到底大些,她们才不来“欢迎光临”那一套。

“我想矫正牙齿。”我小学生回答老师一样底气不足。站着的护士飞快地与坐着的那个交换了一下眼色,嘴角不屑地往上撇了一撇,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问到,“侬几岁啦?”

“我、我、”我结巴起来,看来她是要赶我出去了,反正她不会让我做的,不如我也派头大一记吧,“我的女儿跟这个小孩差不多大。”我随手指指躺在我们边上的小孩。

“哎哟实在看勿出来呀!”她大叫一声,即刻立正了打量我的脸,一副羡慕得不得了的样子。“侬先到门口头去挂号,回来就可以看了。”坐着的护士终于也客气地开腔了。她们因为吃了一大惊,反而倒忘了赶我走了。

千恩万谢之后,我们拉开整形科的门,在门合上的一刹那,听见坐着的那个护士说,“嗳、嗳,侬看那个男的手上的包呀,是登喜路哎,要卖五、六千块洋钿的来。”


门刚一合上,他就一把抓住我的手,“你瞎讲什么呀,你哪里来得什么女儿 。”“是她们瞎讲,又不是我,”我把他的包拿在手里晃了晃,“你这个地摊上买的登喜路,才只有一百块呀。”

我们大笑着去排队挂号。队伍很长,好不容易找到队伍的尾巴,才站了一分钟,我开始不耐烦了。

“唔,我不如不做了好吗?”我征求他的意见,“矫正牙齿要两年的时间,我好看了两年之后就差不多该掉牙齿了,索性我再多等几年,以后回来直接装假牙算了。”


“早就跟你说没有必要做的,”他好象松了一口气一样把我从队伍里拉出来,“你的牙齿歪头歪脑的其实蛮好玩的呀。”

“我们还是用矫正牙齿的钱去给你买一个真的登喜路吧。”

“不要啦,到时候她们倒把五、六千块的登喜路当成地摊货了。”

“那我们去大吃一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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