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看,好似一个急速升降的战斗机群。”考古队队长王占奎的比喻新奇而贴切。
没有人比他对这幅图怀有更深的感情了。
为了找出画面上19个小白点的准确位置,他带领20多名考古队员,在这关中平原的荒郊野岭上,连续工作了5个多月。
一个小白点,就代表一座距今3000多年的西周古墓,19个连在一起,就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西周墓葬群。随着考古勘探的深入,更多的白点可能出现在这张墓群位置图上。
更重要的是,考古学家们发现,这不是普通西周古墓,13处陪葬的车马坑,以及墓群外绵延千米的夯土墙,证明这些在地下沉睡千年的古人,非王即贵。
而在这之前,事死如生的西周诸王陵墓神秘湮没,历代考古学者苦苦寻找它已半个多世纪。
所以,当王占奎和队友们的发现在5月底被公之于众时,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媒体习惯性地给它下了一个通俗的定义:“建国以来最大”的考古发现,重要程度“直逼殷墟”,将揭开西周断代史的秘密。
王占奎没有否定这样的评价:“很多迹象和证据显示,这是目前发现的西周时期最高规格墓葬群,有着极高的考古研究价值。但是不是王陵,需要发掘后进一步证实。”
但这正是他最担忧的。与墓群同时发现的,还有七八个盗洞,赤裸裸地暴露于空气中,洞口泥土新鲜,时间并不长久。队员们放下绳子探底,居然捞上来几丝塑料编织袋的碎须。
王占奎说,仅从这几个肉眼可见的盗洞可以判断,盗墓贼不止一次“光顾”。但这也许只是冰山之一角,还有些已回填的盗洞尚未可知。“最精彩的,可能在揭开盖子以后。但也有可能最令人失望---什么都没有。”
这个已被命名为“周公庙遗址”的重大考古发现地,首要面对的却是一个尴尬的问号:长眠地底的王公贵族,究竟遭到了怎样的侵袭?
破译3000年历史密码
3000多年前,殷商盘踞中原号令诸侯之际,周祖古公为避免游牧部落戎狄族的侵扰,带领部族人们,由古地豳(今陕西彬县一带)迁移到岐山脚下,在这块肥美丰饶的周原大地上繁衍生息。经百年励精图治,周武王姬发伐纣灭商,建立强大的奴隶制王朝---西周。
斗换星移,物人皆非。
3000多年后的一天,七八个人来到这里,由一片小小的甲骨,找到有大量周人遗存的灰坑,挖出大量甲骨文和碎陶片,之后又发现大型墓葬群。尘封数千年的历史藤蔓,一点一点重新变得清晰。
那值得纪念的一天,是2003年12月14日。主角是北京大学文博学院副教授徐天进和他的7名学生。
如果说周口店遗址选择了贾兰坡传递人类文明的薪火,那么周公庙遗址则选择了徐天进来开启西周断代历史盛大的秘密。
这位年轻的考古学者却不愿贪天功为己有:“发现骨片时我感到有些意外,但其实这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我们之前就有一系列的学术思考和准备。”
事实上,作为有史记载的先周、西周栖居地,几十年来一直作为研究商周历史的重地被关注。早在1943年,就有人到周原考古。上世纪后期曾有过三次大规模的文物普查。到1999年,北京大学文博学院、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以及陕西省考古研究所,联合组成周原考古队,对该地区进行连续发掘与研究。
然而这次重新考察很快陷入僵局。考古学者发现,现有的周原遗址上,先周的遗存面积不大,无法找到与都城相称的遗迹,且此地出土的铜器,90%左右不是周人的。于是,从2001年开始,考古队以周原为中心向外围地区寻找,一直没有新发现。2003年,他们选择了距离周原30多公里的周公庙进行调查。而这次,有了惊人的收获。
量的累积总会引发质变,徐天进刚好就站在这个转变的关键点上。2003年12月14日上午,带着几名本科生在周公庙做实地调查的他,在一条沟渠里发现一小块长约2至3厘米、宽约1厘米的龟甲。轻拂开粘在上面的土,清晰可见龟甲边缘人工刻画的痕迹,还有明显的锯面。
这不是一般的龟甲!而是用于记载文字的甲骨!
徐天进心中一喜,因为他深知,甲骨文是商周时期王室用以占卜记事的,它的发现,可能预示着一个新的重要遗址的产生!
但是,这块龟甲是从别的地方运过来的,还是就是这里的?徐天进对旁边的一个土沟产生了疑问,这片龟甲会不会是从土沟上掉下来的?
经过仔细探察,在距离沟地地表50公分的土层中,发现一个缝隙,缝隙下面有鹿的下颌骨。“我就让一个个子较高的同学在缝里探寻,发现里面还有甲骨!”他们抑制住激动,一点一点拨开土层,花了一个多小时,从里面找到两块甲骨,其中一块与沟底的碎片正好拼合。而两块甲骨上,一片有38字,一片17字。
一位同学兴奋地说:“今天,12月14日,世界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萨达姆被抓,另一件就是周公庙发现了甲骨片。”
就像解开了九连环最关键的那一环,这块神秘的土地,面纱开始一层层揭开。
2004年1月15日,在距徐天进发现甲骨500米处,岐山县博物馆工作人员在地面上采集到一块长14厘米、刻有20字的牛肩胛骨卜骨,确定为西周甲骨。
近两个月后,周原考古队成员、陕西省考古研究所高级技师史浩善,在位于周公庙遗址西北部的凤鸣镇董家台村山坡上,发现了4块有刻辞的卜甲片。后来,从这里挖出740多片甲骨,陶器碎片若干。
而之前,全国只在其他七地出土了周代甲骨,除岐山凤雏遗址一次出土最多外,其他都为零星发现,且甲骨总字数仅1200字。这次出土的卜骨,刻有文字400余,经北京古文字专家初步辨认,内容涉及到祭祀和战争,“周公”二字首次出现,有三处之多。
王占奎说,学界对西周历史文化的研究,多来自于《史记》以及后人典籍,新的甲骨文出土,让研究者们与历史又近了一步。
“西周第一墓地!”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人们的想象,也超出最乐观的估计。仿佛有双冥冥之手,让后面的一切变得越来越富戏剧性。这有点像多米诺骨牌,推倒第一张,后面的连锁反应让人猝不及防。
5月7日,事情到了最高潮:一个大型西周最高等级墓葬群被发现。
作为当事人的北京大学文博学院副教授雷兴山、陕西考古所助理研究员种建军以及技师史浩善,说起这次发现时依旧心潮起伏。
“大家都很高兴啊,雷教授还兴奋得把一瓶矿泉水,高高地抛上了天。”这是种建军、史浩善都记忆深刻的细节。
时间是5月7日下午,“浩善坑”发掘工作接近尾声,雷兴山、史浩善、种建军三人到附近的凤凰山“看风景,放松一下”,结果却在一个被当地村民称为“五爪梁”的地方,发现了一道夯土墙。
“真是太令人激动了!”雷兴山介绍,在考古学上,找到一座城墙,等于找到了一个坐标,具有很大的学术意义。曾经在琉璃河做过周代城墙解剖的他,从夯窝分析,应该是西周时期所筑。这道墙顺着山势而建,最高处高出地面2.5米左右,蔓延长达1500米,保存相对完整。三人一直顺着夯土墙往前走,越走越高兴,性格豪爽的雷兴山就站在墙头上狂吼,“简直比中国队进了球还高兴”。
很快,他们又在一断崖处,发现一道长六米“夯土墙”,雷兴山凭经验感觉那不是一般的墙,他们在查看了周围的环判断:这是一个大墓!
由于当时天色已晚,三人决定第二天再来查看。当天夜里,考古队为这令人振奋的发现举杯相庆,痛快畅饮。
第二天上午,雷兴山带着考古队对该墓葬的断面进行了查看,但很快就探到了墓底。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因为大墓都是很深的,不可能那么快到墓底。后来我想,有可能只是墓道,于是叫了很多工人来铲断面。”
两个小时后,考古队终于确认,这个向里向西斜的“墓”,不过是一条斜坡墓道。随着集中钻探,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墓道相继出现。雷兴山说,他当时的感觉,用“柳暗花明”来形容再恰当不过。当时正随代表团在罗马考察的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周原考古队队长王占奎一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即找到代表团团长说了一句话:走吧,我们回家吧。
考古队推测,这座墓不可能是仰韶和龙山时期的,因为那时候没有那么强的技术力量来修建,只可能是周代的。而一般说来,西周时期的大墓葬只要发现了一座,其周围至少还有一座。于是,全方位“探宝”工作很快就展开了,以后不断有收获。一天,雷兴山在岭坡墓地看到了用白线划出来的墓道线时,随即脱口而出:“西周第一墓”。
到6月麦收前,考古队钻探了10万多平方米的面积,一共发现了19座墓地,其中带四条墓道者9座,三墓道者4座,两墓道者4座,单墓道者2座。还有陪侍的车马坑13处。
关于墓葬群可能是西周王陵的论断沸沸扬扬。起码,很多人希望它是。因为这个以骁勇闻名的朝代,历任12位君王,然而迄今为止,没见到一座王陵实体。以至于有人由此否定西周存在的真实性,称它不过是“纸上的历史”。寻找神秘的西周王陵,成了中国考古学家们心头的痛。
然而专家们对此的回答仍很审慎:可能性比较大,但需要发掘之后进一步证实。曾发现了西周燕国与晋国都城遗址的著名考古学家邹衡教授推断,过去所发现的西周时期诸侯国君一级的墓道最多只有2条,从未有3条或4条的,由此来看,墓葬主人地位一定非常高,“可能性包括周王、周公等王公贵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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