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万里路: 意大利侧记

(1)罗马不是一天逛完的
因为我只有半天时间。

在北京机场里排队换登记牌的时候,大部分乘客托运的不仅是大个大个实沉的箱子,还有大包小包的编织袋。看我空空如也的两手拎个拉杆箱,觉得是不是站错了队伍,问了一下确认是去罗马航班。周围的人说的肯定是中国话,但我全不明白,跟旁边的人请教才知道是温州话,一个健谈的温州乘客告诉我:准确地说是青田话。他们是在意大利做生意的温州商人,久闻温州商帮大名,今始见其人。

飞机到达罗马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奇怪的是停下来很长时间了,所有的人不准下飞机。再问乘务员,说因为以前有发现假护照的,后来意大利海关上飞机来先检查一遍护照,然后才让下飞机。一种莫名的屈辱在空气中飘荡,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在欧洲碰到不让下机就查中国航班上乘客的护照。轮到我下飞机的时候,已经看到机仓门口被扣留了四个青田的商人,他们连机仓门都出不了就会被原机遣返回国。

每次出差行前很少操心行程,罗马之行却让我出发前煞费苦心。我只有半天的自由时间,却想去“走”完罗马帝国上千年的历史。找来各种各样的罗马的书籍和大大小小的地图研究。那架式回想起来有点好玩,弄得跟林彪在电影里打仗似的。记得最管用的一本书是DK出的叫 Eye Witness Travel Guide,到机场前我已经记住了我要去的每一个地方和行走路线,我的计算已经精确到了分钟。

等摸到饭店,囫囵吃了一口饭已经深夜。明天的日程很紧张,上午11点开会,下午4点离开罗马去那布勒斯。第二天早晨我6:00起床,我的一个朋友揉着睡眼辛松的脸来接我。

车开出去的时候,这就是罗马啊!满大街都是历史。有些寒意,台伯河的水静静在罗马身边流淌,岸边偶尔还能看到白雪下掩盖着青绿的草地。罗马集市(ROMAN FORUM)地方并不是很大,可能顶多就紫禁城的大小。地是圈起来,游客无法接近。站在圣玛丽教堂这头看,有点象在景上看故宫的感觉。远处顶头处是斗兽场,罗马集市留下的是千古的沧桑,一排排柱子和台阶,元老院的秃墙,风蚀的大理石雕塑,满眼望去全是残垣断壁...依稀能看到二千年前西方世界的政治中心的身影,冷风中似乎能听到历史的回声。这可是凯撒挽着埃及艳后克里奥佩屈拉荣归故里的同一条街道,是西塞罗在元老院外慷慨陈词舌战群儒的同一段台阶...

罗马人保护残存的墙壁,拒绝仿古建筑,认为那太廉价。如果古建筑必须要修补,那么凡是修补部分用一种不同颜色,好象是红色,来区别原来真实的建筑材料。

(2):晨曦中的梵谛冈

不知道还有哪个城市比罗马保留有更连续的历史和沧桑感。

走在罗马的街道上,象在时间的隧道中漫步。二千多年前建的罗马帝国的集市,中世纪建的圣彼得大教堂,满大街的十八九世纪的巴洛克和罗可可风格的古典建筑,零零星星二战后的现代建筑,可以细细地品位。这和北京的感觉有点微妙的区别。从故宫出南门,刚刚走到王府井路口,就是拔地而起的玻璃作墙的东方广场二十一世纪现代建筑。我们的城市建筑的表达方式和气质有点象我们的历史,在不断重复的模仿和推倒从头开始的革命之间徘徊。

记得罗马市中心有一个圆圆平平的大石头,被雕刻成了人的面像。据说把手伸进去他的嘴巴如果还能够拿出来,就说明你是个诚实的人。而有人就真的拿不出来了,需要医生来救助。我把手放进去时还是有点慑于他千年的余威,我有点迷信,知道我这一生并不是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诚实的。手还是拿出来了,可能意思是我大致还算个诚实的人。在这里看见成群结队的日本女学生,她们喜欢利用假期结伴到欧洲各处旅行。

想起来有一年在联合国开会,一个国家的牌子写着Holy See,那时候我刚刚毕业不久,不知道这是什么国家?后来别人告诉我是梵谛冈。现在我就站在它面前。

这里是天堂的门口,在近一千六百多年的时间里,人类的灵魂需要走过圣彼得大教堂的台阶,才能进入天堂。今天,这里仍然是全球六亿多天主教徒的灵魂归依的殿堂。站在圣彼得广场上,大概66年红卫兵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就是相似的感觉。正前方是教堂的正门,广场中央是一个高耸的埃及石头方尖碑,四周一个个高大的石柱围成一个标准的圆型,四个柱子一排。教堂里很大,肃穆,走路都秉着呼吸似的。看到彼得青黑色的雕像,看到圣母托着耶酥的白色大理石雕像,抬头仰望着教堂的大圆顶,那是米开郎其罗十年磨一剑的功夫...

梵谛冈博物馆在教堂的东厕面。一进去的感觉是:天哪?

我天生没有艺术细胞,只是本能地喜欢而没有什么研究。记得博物馆入口后先一个小院子,带一个天井,首先看到的是“拉奥孔”的石雕,这是荷马史诗中的一个有名的故事。以前读莱辛《论诗与画的界限》以此为例讲诗歌和雕塑区别。我前前后后、上下左右打量,有点陶醉,觉得理解了大师说的意思和伟大的作品。我的朋友连推带攘说,要这样看的话,你到梵谛冈来做修道士到死都看不完,还开不开会了。

真的舍不得走。我认为把天下的牛随便拉一头到梵谛冈博物馆骝一圈,出去后都能成为半个艺术家。走廊的顶上、墙壁上、窗户边、过道里、楼梯口,还没说到正屋,全都是名画,不少是中小学美术课本上看到的。快走到了西斯庭时,全是如雷惯耳的名字,密开朗其罗、拉斐尔...

等我气喘吁吁赶回到罗马大学的会场时,正好11点。让我惊讶的是没看到几个人。碰到另一个早到的人,看上去他有点不太高兴,我问他,会呢?他平淡地对答了一句:

“噢,刚才有人告诉我,意大利人开会,说11点开始,12点到就可以了。”
“?!”

下午四五点,我依依不舍地和所有开会的人不尤分说被装进了一个大BUS,离开罗马去那不勒斯。别说想一天看完罗马,恐怕一年也成问题,我说的只是“看”,还不是看明白。

我回头看到台伯河的流水依然静静地流着,她哺育了今天的罗马人,也哺育了传说中罗马的祖先。两个双胞胎兄弟,被国王抛弃在荒山中,却被一只母狼用奶水喂大,兄弟俩发誓要在被遗弃的地方建立一个城市,从此有了罗马。这个故事简洁,却体现了罗马的性格。

这个只有半天的旅行,却比很多我长时间呆过的名城都印象深刻。

(3)夕阳下的那布勒斯

那布勒斯名字来源于希腊文,就是城市的意思,这里首先是希腊人征服的地方。那布勒斯离罗马不远,记得两三个小时的行车距离,是意大利第三大城市。面对着地中海的Tyrrhenia Sea,当年是意大利人背井离乡去新大陆的主要港口。

不知道是否是心理原因,觉得天气越来越暖和,也觉得离黑手党的地盘越来越近。美丽的那布勒斯名声远扬,MAFIA也是其名声的一部分,它是离西西里最近的大城市。意大利人对黑手党看法得看他是什么地方来的,北方人说MAFIA讹诈勒索杀人越货,是罪犯,发誓要将其斩草除根;不少南方人却宽容得多,说那只不过是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a stronger sense of community,他们有权捍卫自己的传统。这争论有点象当年中国人争论姓“资”姓“社”的劲头。

每天下午开完会后我就去海边散步,夕阳西下,晒着暖暖的阳光。那布勒斯确实很美。海边的街道并不宽,陈旧但精致,大多人的门前种有花草。

我东张西望走在街上,街上的行人不多,这里的东方人看来更少。一群小孩子在街上玩耍,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走过来。等我走远了,他们在身后又蹦又跳争相大喊:“JAPANO, JAPANO...” 当我转过身去,他们便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我,我远远冲他们笑笑就走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后来我在别的地方遇到类似的情况,总会走过去告诉他们我是从中国来的,中国是一个美丽友好的国家。

离饭店不远的地方,我就看到城堡,修建在一个离岸边很近的小岛上,一条小桥连接到岸上。走进城堡中,光线顿然暗下来,除了楼梯和又厚又重又冷的墙,什么都看大不清。如果旁边没有别的游客,真渗地慌。城堡外面的墙一般是石头,里面也有泥筑的。城堡底下还有一层关犯人的,又深又潮,真能想得出来。沿着石阶爬上顶层是炮台,这就是当年城邦国家的国防力量了。

Nuovo城堡始建于于1279年,同一年蒙古人攻陷临安,灭掉了南宋最后一只军队,中国一个王朝终结。宋朝时期我们的城市大多富甲天下,“参差十万人家”,也是我们盛极而衰的开始。Castle Nuovo开始体现贵族品位,那时欧洲人已经开始告别蛮荒,慢慢地觉醒,走向文明和强盛。这个城堡大概可以算一个明证,

那布勒斯据说是发明了PIZZA的地方。市中心是Piazza Plebiscito广场,背景是圣弗兰西斯科大教堂。广场的旁边一条窄窄的街道,沿街而上行人熙熙攘攘,穿梭于为数众多的商店,尤其卖鞋的多。意大利人对自己做的时装和皮鞋有着深深的自豪。他们的质量和品味赢得天下顾客的尊敬和颧顾,盛名之下,其实的确相符。在这里买鞋挺便宜,三四十美元可以买一双内外皆皮做工精致的鞋,端庄大方,我遗憾自己当时有些小气,否则应该学习一个美国人买一大箱子打包运回家。

(4)意大利人眼中的中国人和世界

他们挺潇洒,11点的会议12点才悠闲地到场;他们活得很轻松,“悠着点”是赠给朋友一个口头禅。他们对时装、皮鞋、咖啡却如此认真,绝不敷衍。就象中国的叔叔舅舅和爱斯基摩人的雪,意大利人的面条和咖啡有无数种名称,让一个外来文化的人很难分清楚过谁是谁。满大街的面条店和咖啡店比红绿灯还多,浓郁的香味把意大利的大街小巷织成一个个温暖的栖居地。

也许因为我们曾经有过汉唐盛世,我对罗马帝国的传人充满了好奇,我想知道他们的眼睛中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人的观点大概就象他的鼻子一样,每人都至少有一个,跟了解与不了解没多大关系。很难把一个观点强加给所有意大利人。我打过交道的意大利人顶多不过一打。在我和主人的交谈中,我希望他们能表达他们自己的观点和他们认为的意大利人的普遍观点。

我想知道他们是否和中国人打过交道,对中国人有什么印象。其实中国人在意大利基本上指的是温州人,甚至大部分都是青田县人。在意大利的温州商帮大多集中在意大利的北部工业城市,尤其是米兰。让我有些吃惊的是所有我问过的人,不论南方人北方人都给了我相似的回答。他们大多没有和中国人打过多少交道,但是对意大利的中国人有很深的印象。意大利人开玩笑说中国人有两个特点:

一、他们从来不说意大利语。
二、他们永远都不会死。

不说意大利语能明白,不会死是什么意思?

意大利政府发现米兰有很多中国人年龄都超过了100岁,后来调查这些中国人怎么保持长寿的。结果才发现,很多中国人死后,另一个中国人冒名字顶替他的身份,这样“他”可以活好长时间。由此混进了很多非法移民。再问他们还知道别的关于中国的事情, 一般不大知道了。

我又问他们对罗马帝国的评价,怎么看待自己的那段灿烂的历史。我感到他们言语间的自豪。他们告诉我罗马建立了世界最早的民主政体。罗马帝国曾经是大半个文明世界的中心,疆域之大,无人匹敌。今天的世界处处见到罗马给整个世界的印迹。我说后来罗马帝国崩溃后,意大利今天很小,难道没有一点伤感?

大多数人会给我画一个简单的意大利版图,象一只靴子。他们说虽然罗马人曾经统治世界,但是那不勒斯也曾经被希腊统治,意大利南方曾经被西班牙统治居民至今还讲西班牙语,二战后意大利也被盟军占领,疆域在不断变化。有哪个国家的领土上千年来一成不变?这个世界在不停变化,罗马人曾经是世界的主人,中国人也曾经征服世界,西班牙也曾经征服海上,盎格鲁萨克森人今天崛起成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不必耿耿于怀,世界和历史是个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们越来越有智慧,懂得理解生命的意义。意大利现在挺好,也不是特别怀念罗马时代,只要每个意大利人活得都高兴,受到人们的尊重就挺好。

那是一个跨越时空的对话。多年以后我到美国读书,和我的意大利朋友长谈旧事,基本重新应证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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