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平:六四小说连载--严酷的光荣(2)


第二章

舞曲早已结束,只有我俩仍站在舞池中。
我猛然醒悟过来,忙将她送回座位。这时,又一支布鲁斯开始了。我邀请她。两人再次步入舞池。我准备接着往下讲。她却叫我先休息一会。我明白她不是叫我休息,而是要仔细揣摩我这个人。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讲这些呢?抓人、民主党,这些都是真的吗?他是个坏人吗?好象不象。但为何知道这么多可怕的事呢?为什么要讲这些呢?…她陷入沉思之中。唉,想也想不清楚,或许让他讲下去就会明了其中的一切。想到这,她带着满脑子的疑问,狐疑地偷瞥我一眼,说那你讲吧。

首战告捷。终究让她接受下来了。如果她拒绝听下去,我也只好另外再寻对象了。

我先讲了几句自民抓后的情形,但又觉得不妥。我说应该先描述一段景致。她笑了,没有吱声,轻松了许多。看来我的失误倒赢得了她的些许信任。

夜,黑沉沉的,天幕上没有月亮,只有一些星星奋力穿透黑云,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光。夏日的微风似有又无,幽灵般游来荡去,似乎在有意捉弄于热浪中备受煎熬、万分渴望轻风拂面的人们。

夜幕下一堵高墙壁立,一米多高刺猬般长满铁刺的电网栽种其上。院子四角各有一座高大的岗楼,武装警察荷枪实弹、二十四小时在上面巡逻。院内三幢四层楼房平列成三排,每栋楼的铁门上都挂着一把大铁锁。窗户、楼道,凡露空的地方都被铁栅栏封死。

院内没有一丝灯光,更无一丝动静。
这戒备森严、死气沉沉之所给人的第一印象似是军事重地,但实际上其乃是一座监狱。这貌似阒无人迹之处总共关押着七百多名囚犯。

汉昌监狱位于省城的郊区,是该省劳改条件最好的监狱之一。其下有四个监区。我们看到的湖洲监区是其中较大的一个。该监区关押的囚犯绝大多数是十年以上的重刑犯,死缓和无期的比例在三分之一以上。

湖洲监区下设五个中队。囚犯们分别在铸造、金加工、石材、彩色门窗和副业中队被强制劳动。四个工业队中,铸造中队的劳动强度最大、工作环境最艰苦、人数也最多。每至换班,从铸造车间走出来的全是浑身黑灰鬼魅似的人物;石材中队的劳动强度次之;金加工和彩色门窗的劳动强度最小。但这两个中队的规模也很小,欲进入其中难度很大。只有那些背景硬、经济基础十分强大的囚犯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如愿以偿。

副业队担负着全监狱的蔬菜供应任务。由于在监狱外劳动,因而该中队的囚犯都是刑期较短者。因为能与社会有所接触,各方面都较活络,所以尽管该队劳动强度很大,也仍是其他中队囚犯羡艳不已的地方。

自民来到副业队已近半年。他参与组建反对党的行为和所谓颠覆国家政权的罪名,引起了监狱从干警到囚犯的广泛关注和兴趣。尽管中共政权否认政治犯的存在,但他们却并不在意中共的态度,交往中皆称自民为政治犯。自民与干警一般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干警也大都对他很尊重。

自民与接触到的部分干警经常探讨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的问题。其态度之鲜明、观念之大胆仍一如从前。一些青年警察十分乐于向他请教与中共灌输的截然相反的自由、民主、人权、法治的全新知识。

副业队除一名干警年龄较大外,其余几人都在二十至三十五岁之间,与该队囚犯的年龄结构相仿。

自民常说,“六四”屠杀彻底摧毁了共产主义虚幻的神话。人们对社会主义制度有了完全不同以往的认识,对所谓的正义和公理有了全新的看法。这就是为什么民主人权活动人士能得到较为普遍的理解与尊重的原因。

楼层里黑咕隆咚的,没有一丝声响。监舍门大开,里面好象空无一人。床上依稀横着一长条东西,似是睡梦中的人,但更象硬挺的僵尸。整个楼层象一座古墓墓穴,或是一间空旷已久的太平间。

吱呀一声,墙上又开了一扇门,一条黑影从门缝中钻出来。这低微的开门声,划破了极度的寂静,在黑暗中似乎传得很远、很远。

这影子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步入大厅。他先做两次深呼吸,然后憋足劲昂首挺胸。“起床,”一声拖得很长的厉啸突然喷涌而出。此处这不啻于一响晴天霹雳。空气中的每个分子都似被激活了一般,颤抖不止,好一会才停下来。

最后一幢楼房的三楼,灯突然一下子全亮了。犯人们慌忙穿好衣裳,争先恐后地往厕所跑,都想抢早一些开始洗漱。一时间,脚步声、碰撞声、叫骂声、哗哗的流水声响成一片。刚才还静寂得压抑瘆人的监舍顿时喧闹起来。

大厅里的挂钟正指向四点,副业队的犯人这么早起床已有十多天了。
眼下是副业队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囚犯们要尽快收完地里的菜,重新犁地整地,将夏季的萝卜和包菜抢种上。

犯人们零散地坐在操场上,没有人交谈,大都抱头打盹。只有一个人面向院子大门站立着。

尽管已进初伏,但凌晨的潮气仍很瘆人。刚坐下时明显感到有一股凉气快速钻入体内,似电流般在身子里乱窜,犯人们不禁连打几个寒噤。时间稍长,感觉麻木了,倦意才再次袭来。虽然他们也知道长久如此极易导致风湿病、关节炎,但连续的早出晚归已使他们极度疲惫,他们根本已顾不上考虑因此而产生的不良后果,只想抓紧眼前的点滴时间多休息一会。

蜷缩成一团的囚犯活像母腹中的胎儿,显得那样脆弱、无助、弱小。人们很难将此情此景与他们在社会上坑蒙拐骗偷抢杀等令人发指的行径相联系,怜惜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集合,快点,快点。”站着的人转过身来大声招呼道。
散坐在各处的犯人迅速在那人面前排成两排。一辆自行车载着一个黑影悄然来到队伍的前面。

“报数,柯笑。”骑车人将车倾斜,一条腿支撑着地面。
“报数”,站在队列前的犯人立正下达口令。
“一、二、三…二十六。”两排犯人迅速清晰流畅地报完数。
“怎么少一个?嗯?!”骑车人不满地问。
“妈个屄,差谁?都看看。”柯笑走近队伍,在黑暗中睁大两眼边看边说边骂。
“麻木没来。”队伍中有人答。
“麻木,麻木。”柯笑连喊两声。
没有回音。
“汪队长,麻木没来。”柯笑转身向骑车人立正报告。
“还不赶快去找。”汪队长不耐烦道。
柯笑飞快向楼上奔去。约五分钟后又快速跑回来。
“报告--汪队长。”柯笑两腿笔直,上身大幅前倾,脸上现出十二分的恭敬,上气不接下气,“麻木--起来后--又睡着了--他马上下来。”说完,他喘一口气,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

麻木的身影在楼道口闪了一下。
“哎,他来了。”
“准要倒楣。”
“活该。”
“谁让他迟到。”
……………………
囚犯们小声地议论着。

麻木快步跑到队列前立正。“报--告。”他声音颤栗,两腿直哆嗦。
“你妈拉个巴子。”汪队长边骂边下了车,柯笑紧赶两步上前扶住自行车。汪队长一步三摇走向麻木。“老子回家洗漱好又来了,你却还在睡觉。你好大的狗胆。”话音刚落,啪啪,两记清脆的耳光声在夜幕中响起。麻木一个趔趄,向后退一步,汪队长紧跟上前,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妈的屄,给你长点记性。”汪队长恶狠狠地说。

汪队长重新骑上自行车,似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般向前挥手:
“出发”。
麻木左手紧捂着腹部,右手在地上用力挣扎着想站起来。
“莫给老子装,快点赶上去。”汪队长鄙夷地吼道。
“就为这个打人?”她问。
“是的。”
这时,又奏起了一支快步舞曲。我见她将信将疑正在沉思,遂决定不跳这支曲子,继续往下讲。

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队伍后返身跑过来,将麻木从地上扶起。麻木紧捂着腹部,腰弯着,在那身影的扶持下尽力追赶着队伍。

“自民--谢谢,”麻木艰难地说。
袁林极爱喝酒,而且不论多少,一喝就迷糊。其中自然有真有假。但人们却很难予以准确地区分,因此人送外号“麻木”。

麻木原是一名蔬菜贩子,生意做得不好不坏。说不好是因为他并没有赚到多少钱,说不坏则是因为他时不时还能蒙对一、二种热销品种。

一次,一名势跨红黑两道的极其跋扈的菜霸,要强行低价收购他从外地千辛万苦贩运回来的热销蔬菜。他先是再三哀求对方让他自己做这笔生意,后又坚持按比市场价稍低的价格卖给对方。谁知那菜霸对他的要求根本不予理会,硬将蔬菜全部抢走。

长途贩运蔬菜有时能让人大赚一笔。但如果没有经验,进错了品种,也会让人血本无归。这笔生意是袁林下狠心借了五万块钱进行的一次赌博。岂知宝虽压对了,但最后却仍然落得个鸡飞蛋打的结果。

他到菜霸处讨要本金也一再碰钉子。眼见自己满怀的热望变成了失望、甚至是绝望,他又气又急又恨。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了,一怒之下将菜霸捅成了残废。因情出有因且是投案自首,他以故意伤害罪判刑三年。

他常叹息自己没钱。他说:如果当时有钱,最多也只会判一年,也可能根本就没事。每谈到这,他贼亮的老鼠眼就会黯然失色。

再过两周,他就将刑满释放。而早在一月前,他即已进入发情公牛般的亢奋状态。近几日他虽感身体不适,但仍然异常兴奋,似着魔般说笑不停。他多么希望能平安捱过这段最后的苦难日子,喜迎新生命的开始啊。却不料乐极生事,出了这么个小插曲。

四周一片漆黑,间或的一、二声蛙鸣更显夜的寂静。队伍中异常安静,只听得见唦唦急促的脚步声。

从监狱到菜地,步行约需二十分钟。
刚才的一幕再次提醒囚犯们,这是忍辱受屈之地,这是吃苦受累之地,这是人身安全没有保障之地,这是人格尊严遭受践踏之地。大家心头都沉掂掂的,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

菜地四周用铁丝网和砖墙与外界隔离,总面积约一百二十亩,耕种面积大约一百一十亩。这里除了农药、水泵、化肥的使用使生产呈现出些许现代气息外,基本的耕作方式和工具同一千五百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一号地面积有二十多亩,是菜地中最大的一块田。黑暗中其似乎一望无际般辽阔。但只要白天到过这里,就知道这只不过是迷惑人的假像。但人们也不得不惊叹这是一个多么巧妙逼真的骗局呀。

生活中我们有太多次陷入卑鄙无耻荒唐的人为欺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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