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奎德:吊“萨斯北京”文

这是公元2003年五月。北京,一座鬼城。悄没声息,鬼影幢幢。

没有了往日的喧闹。没有了五一的鲜花,没有了五四学子的激愤,没有了14年前五月广场百万人流的汪洋恣肆,没有了王府井的摩肩擦踵,没有了揪人心肺的堵车长龙,没有了北京人那令人神往的侃山吆喝…...。五月的北京,荒城一座。空空如也。

这是北京城史无前例的景观,战争没有,政治运动没有,沙尘暴没有……,任何灾变都没有令北京出现如此奇观。

风风雨雨而大难不死。天子之都北京,曾经沧海难为水。她见证过李闯入城、崇祯自缢;见证过清军破关、长驱虏掠;见证过1860年圆明园的冲天大火;见证过1900年的义和团和八国联军,不可一世的慈禧仓皇西逃;见证过清帝逊位;见证过1919年五四火烧赵家楼;见证过1937皇军铁蹄;见证过1949兵临城下、傅作义拱手献城;见证过1966文革遍街抄家、批斗、打人、杀戮以及山呼万岁;见证过1976年的惊心动魄:周逝朱去,清明节白花、诗海和人潮,唐山地震的冲击波和毛皇驾崩;见证过1989年的歌哭生死:天安门的百万人海和长安街的铁甲横行、飞弹呼啸……。什么样的大灾大难大风大浪她没见过?天塌地陷,沧海桑田,她目睹了,她经历了,她站住了。俱往矣。城在人在,街市依然。

然而,今天,鬼使神差,喧哗的京华,人去街空,如此落寞景象,或许只有1989年六四之后鬼气森森的几天差可比拟。

何物致之?一个看不见、摸不着,来无影、去无踪的东西。

它的名字叫萨斯(SARS)。

一个随风飘荡的幽灵,一个巨大的死亡阴影,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黑云压城”。北京终于被压坍了,被一根没有重量的“稻草”。

骄傲的北京人哪里去了?躲家、逃亡、被隔、被防、被躲、被拒。一个京郊村庄的村民,挖断道路,阻止高贵的北京人进村。昔日的歧视者,如今变为被歧视者。北京人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瘟神”。先有外国媒体标题赫然在目:“世界隔离中国”。后有国人以实际行动昭示天下:“中国隔离北京”。

北京城,北京人,城何以堪,人何以堪? 萨斯北京,北京人的劫运。

不过,慨叹之余,在北京人横遭此天灾人祸之际,亦不妨想象一下萨斯的可能导致的社会与精神后果。

萨斯,也许是北京命定的精神洗礼,或许会成为灵魂的清洁剂。它如电闪一样豁然凸显了人类在自然界依然脆弱的处境,它也无情撕破了我们社会那些惺惺作态、虚情假意。借助萨斯的生死一线的超强刺激和震撼,或许能激活北京人甚至中国人已近麻木的神经。这一精神激荡,敦促我们,敦促北京人反省自身的原来的倨傲态度和行为、反省居高临下的潜在心理态势,特权城市的虚假繁华,以及不公不义的社会结构。中国人是否可以通过这一死亡风暴,推己及人,精神升华?在“后萨斯”时代,经历过震撼、屈辱、歧视、躲避的北京人,是否能在今后面对那些农民工、盲流、弱势人群时,多出一份设身处地的谦卑情怀,涌出一份同病相怜的人道精神,化成一片悲天悯人的佛门胸襟?

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知识界的一批人曾醉心于法国左翼哲学家萨特等人关于“他人即地狱”的形而上洞见。它被认为是深刻揭示了人类社会、人际关系的本质。然而,恕我直言,它不过是“丛林法则”另类形象表述而已,而“丛林法则”本身,虽然迄今仍为一些人津津乐道,但其不足以概括人类社会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人类社会就与动物世界毫无区别了。而二者的区分是昭如日月的。显然,人类社会所遵循的,还有其他一些基本法则。因此,对正常社会而言,“他人即地狱”,虽振聋发聩,亦不过是一种激愤的偏颇之见而已。

但是今天,“萨斯时代” 突然降临,人们发现,“他人即地狱”的世界正赤裸裸扑面而来,但已消除了任何形而上的超越气味,直接诉诸形而下领域,诉诸肉身,诉诸生理、诉诸物质接触,诉诸空气流转。它把非常时代人类关系的残酷真相呈现了出来。萨斯一显身,人与人之间,突然爆发了恐惧性的张力,产生了莫名的隔膜感,出现了绝情的疏离感,诞生了直观性的异化。

原因无他。萨斯面前,人人平等。不管你有无城市户口,不管你官至几品,不管你是美是丑,聪明愚蠢,有权无权,有钱无钱。它逢人便萨(杀)。“萨”着你就让你恶魔附身。于是,任何人都可能是恶魔化身。任何“他人”都可能是潜在的“地狱”。

当信息之路封锁,萨斯之路就畅通。因为此时萨斯的化身载体更加无迹可寻,无路可追,无形可堵。它八方出击,防不胜防;它神鬼莫测,无踪无影。如入无人之境,伏尸千里,“萨”人如麻。

于是,人人惊恐,人人防备,人人监督人人,人人怀疑人人。人与人之间的隔离出现了,区域性歧视出现了,社区联防自保出现了,离奇谣言出现了,甚至患病者被活活烧死的事也风传出来了。如果萨斯继续肆虐,假以时日,尚不知有多少奇形怪状会破土而出?

萨斯时代,已经颠覆了正常社会的部分伦理。瘟疫泛滥历来是公共事件,而不属于纯粹的私人领域。倘若你是萨斯携带者,你的身体就是人类公敌。公共机构就有权处置。它不再受隐私法律的保护。它必须听从公共机构的安排。你必须把你的身体看作客体,看作公共机构依法处理的对象。在此时,与常规时期的要求相反,我们应当真正实现灵魂与肉体的二元论,真正实现身与心的彻底分离。对萨斯患者,在精神上,理当获得平等待遇,应该保有其人格尊严。但其身体,却已经丧失了这份权利。它只是医学研究的对象,公共机构管理的物品,他人必须隔绝开的病源。“合二而一”不再是灵魂与肉体的宿命。二者已经彻底分离。灵魂归上帝,诸魂平等;肉体归医生,依病分类。值此人类命运的险恶时刻,萨斯病患者将面临更高的精神要求。他们需要有一种更加超脱的心态,需要有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去坦然克服常规的观念和心理定势。而其精神境界,有可能在此惨烈的过程中获得某种净化升华。

纵览历史,当瘟疫肆虐之后,其巨大的刺激和震撼,对人类精神,对依惯性运行的社会制度和社会结构都产生过极大的冲击,从而诞生了正面的历史后果。承接大灾难降临的,往往是一个较以往更有生气较为宽容和豁达的社会,并呈现出崭新的社会结构。譬如曾经导致欧洲三分之一多人口死亡的“黑死病”(鼠疫),就间接促使了东罗马帝国的崩溃,从而迎来了作为世界现代文明先导的欧洲近代文明,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萨斯之后,中国的前景如何,取决于中国精神对这一灾难的回应。经历生死煎熬的地狱之火,国人的灵魂能否获得拯救?尚在未定之天。笔者不敢冒然预言历史金苹果的必然坠落。因为我们的美梦,一次次地幻灭;我们的机会,一次次从身边滑过。教训实在太多太深,刻骨铭心。以至绝望已经成为我们的心理本能。不过,我仍然愚蠢地愿作最后一次祈祷和幻想,不为自己,只为我们的子孙。


公元2003年五月于华盛顿

作者为《观察》评论员(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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