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光:罩或不罩,这是一个问题

由于SARS 肆虐,香港已经成为一个口罩城市。刚开始那几天,看着满街口罩,不免觉得有些异样,神秘、冷漠或恐惧的感觉,都隐隐然掠过心头。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因为理性告诉我们:这是为了对抗疾病的传播而不得不采取的起码措施。现在看到满街口罩,感觉反而有些温暖、充实和干净,知道口罩背后都是那些对自己和对别人负责任的生命。代表欲望的嘴巴消失在口罩背后,体现智能的眼睛更加明亮,这座丑陋的城市居然无端漂亮了一些。

遮上嘴巴,这对一个珍视言论自由的人来说,难免引起一些颇具象征意义的联想。记得十七年前,我在北京发表过一篇〈解放嘴巴〉的短文,当即上了当时邓力群主持的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内部演示文稿,被认为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言论,应当批判。十七年来,据说中国是大大地进步了--果然,这一次,在口罩问题上,这种进步表现了出来。当香港和其它地方的人们纷纷遮上嘴巴的时候,中国却反其道而行之,反对人们戴口罩。据报道,在世界卫生组织派员前来考察之际,广州的警察在街上拦住戴口罩的行人,要求他们立即摘掉口罩。有些不愿意摘的,警察威胁要把他们带走。在北京、上海,都有政府官员热心地向外国记者显示:我们这里安全、和平、繁荣,不需要戴口罩。甚至医学专家也出面了,他们通过中国官办媒体郑重其事地告诉民众:戴口罩有三大副作用,一是让自己恐慌,二则使别人恐慌,三是呼吸不顺畅。

警察给你解放嘴巴

万岁中国,终于实现了十七年前我所提倡的‘解放嘴巴’了!不过,这次‘解放’,与我十七年前所讲的从专制政治权力的控制当中解放出来有所不同,而是从口罩当中解放出来。为什么?因为时代进步了嘛!据说,今天的中国,已经没有什么信息控制、言论自由不自由的问题了。谓予不信,看看中央电视台有关伊拉克战争的报道,不是很明显吗?画面通宵达旦,报道连篇累牍,评论口沫横飞,收视率跃升二十八倍!好一个‘放开报道’,一些世界上主要新闻媒体从来没有提过的事情,比如伊拉克平民死亡上万人、萨达姆为美军准备了空城计和地道战等等,都是中国媒体不顾生死在前线发掘出来的独家消息。在这样一个具有言论自由的国度,你为什么要带上口罩呢?这已经不是过去的中国了,那个时候,捂上你的嘴巴干干净净,‘莫谈国事’,‘闷声大发财’;今天的中国‘与时俱进’,警察要来‘解放’你的嘴巴:请不要用你的口罩玷污我们伟大祖国的改革开放形象!

可是,我是因为害怕‘非典型肺炎’啊--这就更有问题了,你这是不相信我们这个‘负责任的’政府呀。什么‘非典型肺炎’,党说没有了,它就没有了;政府说‘控制住了’,它还跑得了吗?如果有‘非典型肺炎’,那也是你们香港人戴口罩戴出来的,广东人、北京人不戴口罩不就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了吗?摘下来,统统摘下你们的口罩来,让我们一起欢呼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吧!

上帝啊,我的口罩,罩上还是不罩,这居然成了一个重大问题,就像哈姆雷特的生或死。为什么戴上口罩就会有损中国的形象呢?这个问题可不容易回答。暴君最爱勒紧人们的嘴巴;体察民情的专制者则让你张开嘴巴吃饭,但却不允许张开嘴巴说话;自称‘三个代表’的专制者呢,则又要你张开嘴巴说话,又不允许你说真话,甚至不容许你遮上自己的嘴巴不说话。遮遮盖盖,你说他骗人;现在每天一场记者招待会,几天给你报一次数字,这回可不是骗人的了吧?我这里‘不骗人’,你那里捂嘴巴,这不是拆穿我的‘东洋镜’吗?

伪君子最混账

非经此事,你也许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也最讨厌的,原来是伪君子。赤裸裸的暴君当然可恨,可是他也许不知道世界上有更好的做法;而这伪君子则一定是自觉的混帐:既知道什么是好的,是自己应该做的,不仅偏偏不那么做,不仅偏偏践踏那些做法,还要装出一副其实已经‘负责任地’那么做了的无辜模样,显示他比别人更有道德。这里放开,是为了那里遮住;不让你罩上,显示他有脸。那些赤裸裸的小人固然无耻,可是,这种假惺惺的伪君子难道不是双倍的无耻吗?赤裸裸的小人害怕道义的力量,而伪君子则戏弄道义本身。明明是骗子,还落一个开放、进步、透明的美誉,更可以因为这个美好名声而在全世界找到有钱有势的朋友。十几年来,都是这个把戏:又要透明,又要遮盖。性感之尤,非此莫属,怎么会不博得大家的喝彩呢?

透明不透明,只消一个小小的调查就可以知道了:写这文章时,已经是周六,四月十二日,可身在北京的诸多朋友,虽然每天追踪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却都不知道萨达姆政权已经在三天前垮台了。如果你告诉他们国外的消息,他们会说:西方媒体在骗人;中央电视台天天大幅报道伊拉克战争,我还能不知道啊?果然,放开报道,威力无穷;摘掉口罩,光着一张嘴巴,说什么是什么。

(来源:新世纪)(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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