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辞退的女警察

说了真话
　　当一场声势浩大的执法检查运动到来时，女警察张耀春觉得说真话的时候到了。

　　１９９８年６月，广西壮族自治区展开一次执法大检查，背景是当时发生了贺州政法委副书记张保安非法持枪伤人案，目的是强调“队伍教育整顿”。为了迎接上面来的检查团，红色标语挂满合浦县大街，相关报道连篇累牍，各级公安机关多次开会传达精神。

　　不久，合浦县公安局户政科女警察张耀春也被检查团的人叫去了解情况，让“有什么说什么”。

　　张回忆说：“当时我心情很复杂，有点害怕，但检查团说肯定能保密，所以我就抱着对组织的信任和忠诚，说了一些真话。”

　　张耀春说当时检查团很重视，让写书面材料。于是她就认真写了一份《关于合浦县公安局某些人违法乱纪情况反映》交了上去，材料主要涉及该县公安局枪支管理问题、某些公安科室赌博问题和某些人养小老婆问题。

　　检查团的保密措施让张耀春很放心，他们专门安排张到北海市政法委打印出这份材料，只交给了当时北海政法委执法大检查专案组的四位领导：市委副书记兼市政法委书记段某，市委常委兼公安局长黎某，市政法委副书记苏某、汪某。

　　说了真话，张耀春说自己轻松得“连睡觉都踏实很多”。

　　不受欢迎的人

　　张耀春想反映情况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开始是一名老师，而警察原是她最尊敬的职业。但１９９５年调到县公安局后，她发现情况不是她想的那样。

　　最早在内保科负责枪支造册登记存档，她发现这里枪支管理之混乱匪夷所思。某些干部为了谋取私利，竟然凭着私人感情给社会上的“包工头”、“大老板”们佩枪，甚至以种种名义违法销售枪支弹药给一些单位和个人。

　　老实的张耀春寝食难安－－－－“那些包工头素质很低，配枪就是为炫耀，万一喝多了酒……”

　　张耀春还做了几次不识趣的“傻事”：１９９５年合浦县清理“小金库”，公安局内保科一位领导违法销售枪支弹药，没有收据，就让张耀春等人找发票来。但张没有表态，也没有找，让领导起了疑心，以后，很多事情就不让她知道了。

　　还有一次，内保科车库里六七辆缴获的新自行车不翼而飞，门锁完好，更奇怪的是“偷车”还需挪动停在外面的单位轿车。张耀春“很傻”地到处提出疑问，惹得领导更不高兴。

　　内保科里好些人骂她“多事”、“神经病”，张耀春苦闷，为了躲避是非，于１９９７年调到户政科工作。

　　泄密

　　没想到，递交材料两天以后，张耀春的前夫突然问她：“你对检查团乱说了什么？有人说要拿１０万块钱买你的人头。”

　　这像晴空霹雳，把她震懵了。难道那份材料泄露了？

　　半信半疑之间，相继两个朋友来提醒她“小心”，她举报材料中的一个公安人员公开说“开摩托车撞死她还不就是一起交通事故”。

　　这份材料的泄密范围之大让张耀春感到震惊，一段日子之后，她甚至从一个乡派出所所长那里听到了自己举报的内容。

　　一次，她到别的科室去玩，同事面带尴尬地对她说：“请你以后不要来这里了，上次局领导看见了骂我，说你们告诉张耀春什么，好让她告我的状？”

　　带着恐惧和困惑，张找到了专案组。但运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执法大检查说结束就结束了，检查团的人员解散了，回到了各自的岗位，街上的红标语已经被雨冲刷得没了颜色，她材料检举的那些人还没一个受到调查。

　　张耀春预感到自己的处境非常不妙。

　　辞退

　　１９９９年６月７日，合浦县公安局“分流”２１名警察，张耀春是其中之一。理由是“工作态度不认真，经常迟到早退，１９９６、１９９７连续两年考核不称职”。

　　但县纪委组织的调查组发现，这次“分流”方案是县公安局几个领导的“个人行为”。所以三个月后，张耀春等又回到了公安局工作。

　　在这次非法的“分流”中，张耀春显得很特殊，因而给合浦县纪委调查组组长郑剑锋印象深刻，他介绍说，那次“分流”的宗旨是解决超编严重、队伍年龄偏大的问题，对象是调入公安系统时年龄超过３５岁的人，而１９９５年张耀春调进公安局时不过２９岁。

　　调查还发现，即使按照公安局所说的理由，张耀春也不应该被“分流”，因为在基本事实上出现了不该有的“疏忽”－－－－张耀春并不像材料所报的９６、９７连续两年考核不合格，只有１９９６年考核不合格。

　　但张耀春没有想到，她还是躲不过被清退的命运。

　　２０００年７月，广西北海市清退了２７名“不适合从事政法工作人员”，张耀春又在辞退之列。这次清退的理由与上次相仿，“组织纪律表现差，工作严重不负责任，得过且过，９８、９９连续两年考核不称职。”

　　这同样是个比较特殊的理由－－－－其他人大多有着走私、滥用枪支等明确的违法乱纪事实，不少情节恶劣的人已经在监狱服刑。

　　让张愤怒的是，在辞退文件下来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她一直不知情，照常上班、领工资，直到年底人事局不发给她岗位奖金，她去追问原因时，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此次清退工作办公室的主要成员、北海市政法委政治部主任辛序林强调，对张的辞退是严格照章办事，“连续两年年度考核不称职，这在文件列出的１２种被清理对象中有着明确的界定。”

　　但张耀春说，连续两年年度考核不合格大有蹊跷，“做手脚”的成分很大。１９９９年的考核结果直到２０００年６月才让她本人知道，７月２３日人事局才通知她申诉，而在那之前的７月１１日，以这个未经申诉的考核结果为依据的辞退文件就已经下来了。

　　连续两年考核不称职，连辛序林都认为很少见，“被评为不称职的人，大概几百个人里都没有一个，更何况连续两年被评为不称职！证明张这个人工作表现的确太差，屡教不改，已经非常不适合从事政法工作。”

　　张耀春做的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以至于她不能“称职”呢？

　　户政科科长欧兴瑞笼统地说是“身份证工作”。张耀春苦笑着告诉记者，刚到户政科让她负责身份证的审核工作，突然间就不让她签了，她就帮临时工去切身份证底卡、贴照片，但后来连这份工作也不让她做了。

　　对于有大专文化程度，有警校合格证的张耀春来说，这么简单的任务做不好，实在有点让人费解。

　　张耀春的办公条件也值得一提：她长期没有办公桌和门钥匙，开始领导说是条件困难，“克服克服”，但比她后调进来的同事都有了桌椅钥匙之后，她却依然没有，直到她向上级部门申诉之后才给匆匆配上。

　　在１９９８年，户政科开始做出勤纪录，没有门钥匙的张耀春来早了只有在别的办公室等待别人开门，在出勤纪录上，她写上自己实际到达的时间，却多次被科领导和内勤划掉，改成迟到。

　　“既然你们决定我的到达时间，还要我自己登记干什么？”张耀春一生气，从此不再登记。

　　现在，长期没有出勤纪录成为张耀春“工作不负责任”评语的致命证据，欧科长和一位副局长就这样告诉记者：“上班不上班，你去查她的考勤纪录。”

　　检举内容被证实

　　记者注意到，在北海政法委此次清退人员名单中，有一个被开除的人和张耀春的那份举报材料名字相同。

　　这个人叫劳家忠，在张耀春的举报材料中说的是他“养小老婆”的问题，“事故中队劳家忠养一个（小老婆）在廉州中学对面的一建司出租房……”而在北海政法委的材料中，他被开除的原因是因为触犯了刑法。劳家忠于１９９８年１２月－－－－也就是张耀春举报他６个月后因为纠集黑社会团伙绑架小老婆的老公被判刑１２年，现改判为３年。

　　“如果当时能够根据张耀春的材料追查下去，对他进行批评教育，也许他不会走上犯罪道路。”当年北海市执法大检查专案组的一位负责人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认。但对于为何当时没有迅速查下去，碰到了什么阻力，这位负责人缄口不言。

　　张耀春当年的材料还提到了交警大队的周某养情妇的问题，２０００年，他也出了事，因为纵容情妇在酒店签交警大队的单吃饭、并且贪污交警大队２０多万人民币。

　　“本来可以挽救的人没有去挽救，到底是谁的责任？不去调查这些问题，到底是爱他们还是害了他们？”张耀春质问。

　　而张耀春在材料里一再强调的枪支管理问题，后来也在几起事件中暴露出来，最突出的例子是１９９９年合浦发展银行的李书成，在吃饭时与人争吵，非法持枪杀人未遂，还有２０００年一位“黑社会老大”在吃饭时因敬酒问题与人发生口角，一枪打死了对方。

　　张耀春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都心情沉重，但她这时候已经自顾不暇。

　　申诉和尊严

　　在那次执法大检查检举泄密之后，张耀春多次到各级部门申请调查，要求调查的不仅是那些违法乱纪者，还加上了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但她发现领导们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

　　一些新到任的领导，在她第一次来时往往还报以同情，后来态度就迅速改变了。一位领导曾坦率告诉她，听说她包里揣著录音机，到处录音告状，他自己都害怕。

　　在申诉过程中，她的处境不仅没有太多改善，反而还不如以前。

　　对她打击最大的一次是１９９９年在北海银滩，当时她陪两个朋友来玩。没想到一辆警车里下来三个警察让她“回去”。原来，宾馆里恰巧在开一个厅以上干部的“三讲”学习会，北海市公安局某领导看到了张耀春，害怕她“闹事”，找了警察“喊”她回去。

　　张耀春认为，银滩是个她有权自由活动的公共场所，不愿“回去”，就被硬架上了车，挣扎中，张上衣领口被扯脱了线。

　　那次尊严扫地的经历让她确认，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２００１年２月底，张耀春为自己被辞退之事向合浦县人事局提出了申诉，短短几天后，她的申诉被驳回。

　　公安局一直没有分配住房，离了婚的张耀春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家具很少，她的大部分东西只能存放在一些杂乱堆放的纸箱里。在记者提出为她拍照时，张耀春从其中一个箱子里找出来显然已经过时的绿警服－－－－－－－她还没来得及领叫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