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湖拘留所亲历记

去年秋天,我申请双程证到香港探望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三个月期满时,老人正住院动手术,她孑然一身在港,依靠生果金与些少积蓄过活,请不起特别护士,所以我要每日随侍在旁端屎端屎擦身喂食,不知不觉就逾期居留了。

数日后,我遵命告别母亲背了行李来到入境处罗湖管制站,香港这方面毫无留难,没有一句废话,交验证件后就放行了。到了大陆,边防穿制服的公安知到逾期,立即放下脸来命令我去入境大厦边角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那儿已有二十多个男女听候处理,有几个还抱着初生婴儿。墙上贴着布告,内容是假证件、逾期证件、逾期回国的罚则。逾期十日之内罚人民币五百元,十日至三十日罚一千元,三十日以上罚两千元,哪怕赖在香港两年也是罚两千,伪冒证件与私自离开旅行团独自回国的,一律罚两千。由于大陆的旅行社多数是退休干部或高干子弟开办的,他们同公安部门有勾结,所以不准许小民百姓独身出境旅行,一定要随团,否则就会敲掉官商的饭碗,这种无理的罚款制度也就应运而生了。在大陆,法律是保障特权阶级的。

一小时后,来了一名警官,他照手上的纸宣读名单,叫在座各人缴付罚款,说不缴钱就要坐牢。那天我只带了一千多元,不够数,只能听天由命。旁座两个三行工人说,他们每年去香港建筑地盘打黑工,薪酬比本地人少一截,但也比大陆待遇高许多,赚够钱存在香港的银行就回乡探亲,以前只罚五百,现在加了三倍;若不付钱,以前只押一晚上,现在要关三十六小时。我见周围有不少妇女,抱孩子的有六七个,所以就硬着头皮捱下去了。禁区内有小卖部,饼干、汽水买了可充饥,只是厕所是蹲式,而且奇臭无比,同香港那边的厕所有天壤之差。

到晚上九点,来了一个警官,宣布不缴钱的统统去看守所,接看又盖手指模,也不嫌麻烦,主要为了折辱我们的自尊心。看守所在罗湖入境处大楼旁边汽车站那儿,专门关押从香港回来的探亲者。

到午夜十二点进入铁栅门后,但见牢房有五间,每间十余平方米,二十人分住五个并排成通铺的碌架床,人数最多时要挤一百多人。五十公分宽的铺板上要睡两个人,还合盖一条好几年未洗的黑脏棉被。半夜里翻身时,上下床嘎吱嘎吱作响,一不小心就会跌落地下,二十个人合用的厕所比入境大堂的更臭更脏。五间监房由两个男性公安看守,白天也不给放风,早饭例无,中饭十二点,晚饭六点半,由外边送入每人一盒饭,盒子是不锈钢铸造的,即使有人不满饭菜质素想摔盒表示抗议都不能得逞。阁下如果嫌牢饭不称心,可以自己掏钱请看守员买街上的饭盒,定价五元的饭盒子收十五元,十元一盒的纸烟收二十元,一元一卷的卫生纸收五元,一元一只的小面包收五元,还指定要收港币。

初入狱时,看守逐个查询,叫我们打电话给深圳的亲友送钱来赎人。我说深圳无亲友,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公安嚎叫道:“你个八婆要钱不要命,抵你死!”我和同伴们合计一下,这两个公安仅代买饭盒面包纸烟所贪污的犯人钱财,就超过他俩薪俸至少一百倍,端的是“生财有道”!怪不得现在进公安学校要先付一笔巨款,算是长线投资吧!

斗室空气污浊,蹲厕所臭味一股股传过来,严冬天气竟有蚊咬。我抬起头看见墙上涂满了字画,从字迹与图画的水准看来,涂鸦者似乎学历不低。墙上字句十分吸引人:“真惨!这是人间地狱!”“中华帝国专制黑狱!”“罗湖公安个个都是王八蛋!”“罗湖公安不是人!”“罗湖公安不是人养的!”“罗湖公安家里妻子偷人养汉!”“公安只看钱,有钱就像狗一样听使唤。”“共产党统统都死掉!”“我的大便给公安做午餐,我的阴毛给公安做牙刷!”还有类似比较文学作品的“香港好,大陆没自由”。在灯光下,我见到反共标语更掺杂着一片片的春宫图,那些画上的淫荡女往往标明是罗湖公安的妻子,这些工笔画的白描功夫简直是一流的,比例与透视都显示作者是受过绘画训练的,至少也是天才画家。一位难友说,她上次住这儿就画上了,两年多也没粉刷覆盖。她说,女监爆棚时,男监房都要腾出来,她在那边男监看到的字画远比这边精彩得多呢。不幸当时我身边没有纸笔,未能把那优秀的监仓文学作品一一记录、临摹下来,仅用脑子记下少许皮毛。

那两个凶神恶煞吓唬我:“不付钱关你半个月!”我心里有底,他们顶多逞凶一天半,然而这两个晚上确是十分难熬的,于是难友们聊天来打发漫漫长夜。在罗湖看守所的女犯,八成是逾期居留,丈夫倘是富豪,尽可金屋藏娇,在香港豪宅住一、二十年生几个孩子都无忧无虑;交不起两千元罚款的多数是贫苦人家的妇女。不少人说,在乡下只许生一个孩子,还要规定时限领取准生证,无证怀孕者动辄被计生委干部罚钜款、搬电视家具甚至拆去屋顶,有些地区出动公安绑架孕妇,连八九个月的胎儿都残忍地注射碘酒处死。所以她们千方百计到香港生产,即使判刑坐牢都比强行打胎剧痛三昼夜好得多。我听了不禁流泪,她们为了争取胎儿生的权利不惜两边坐牢,这是多么伟大的母爱啊!可惜中国政府缺乏起码的人道精神,还给计生委干部颁发奖金,杀婴越多发钱越多,简直禽兽不如!

难友中另两成是卖淫女。我原来以为卖淫女都是绝色美女,其实姿色都甚平凡,只是胜在年轻,有些才十七八岁。她们是半夜四点钟从香港用警车押来的,在香港坐了牢还要到大陆罚四千元,不缴钱就填表按手指模送去另一家拘留所关押半个月,押走时两个人合戴一副手铐,还要预付六百元伙食费。有个三十六岁的中年妇女,从广西被人骗来“找工作”,刚上岸就被捕了,她说蛇头与香港警察有勾结,她付了两万元介绍费落了个“卖淫”罪名,蛇头是无本生意,赚这类亏心钱。那些自甘堕落的女孩则说,在香港淫媒操纵下,一天要接客几十次,所幸香港人多数是“亏佬”,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只是一天要洗几十次澡,洗得皮肤都龟裂了。在香港坐过牢的都称赞香港的司法与狱政,都说香港的法官仁慈为怀,求情总能减少刑期,罚款也较少。在香港罚一千元只是建筑工人一两日工资,在大陆罚两千元就相当于四个月的工资。还有个去过台湾的女人说,台湾可以付三百元抵一日徒刑,折合人民币七十元,而大陆二千元抵三十六小时,即一千四百元一日,大陆的苛政甚于台湾二十倍之多。

第三日中午,那两个公安放我出狱,临行还要索取四餐馊水饭的“伙食费”一百元,我想:一百元在深圳可以吃五次自助餐呢!寄存保管的行李要收费五元,连一只小手袋都要加收五元,共产党真是 “生财无道”!

同我一起出狱的一个川妹子说,按规定,监狱的看守员是要定期轮调的,但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谁来也一样,调到哪儿也贪污囚犯的钱,这个国家没救了!她还说,共产党的公检法干部排起队来用机枪扫,保证没有一个冤枉!川妹很羡慕香港的法制,我说:到自己国家的领土去探亲侍候老人,仅因逾期居留就以刑事罪起诉,这样的一可政举世末闻。香港本来不错,现在也慢慢蜕变了,迟早也会变得同大陆差不多。呜呼!

原载《前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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