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反詐系統保護性關停 誤傷嚴重(圖)
手機網路安全(圖片來源:Adobe Stock)
【看中國2025年12月9日訊】想像一下:你正在開會、通話或開車,手機突然停機;又或者身處一個完全陌生、沒有網路也沒有電的縣城,突然被切斷與外界的聯繫,你該如何應對?
最近兩年,類似遭遇發生在很多普通人身上。為配合反詐工作,電信運營商建立的大數據模型會在監測到號碼使用異常時,自動執行「保護性停機」。
然而,模型觸發機制不明、復通程序繁瑣,「保護性停機」引發了部分用戶不滿和投訴。一些用戶甚至將運營商告上法庭,試圖揭開這套神秘的系統。
1.被誤傷的人
停機來得毫無預兆。今年10月,李敬背著行李,從尼泊爾一路顛簸三十多個小時的大巴,又徒步三小時,終於抵達中國邊境口岸。他掏出手機,準備開啟旅程的下半程,卻發現——沒有信號。
以為手機欠費,他又往裡充了兩百塊,依舊毫無動靜。李敬有些懵。
38歲的李敬算得上資深戶外愛好者。這趟他精心規劃的旅程裡,先完成尼泊爾徒步,入境回國後,打算再繼續前往珠穆朗瑪峰、岡仁波齊。前半程順利,但突如其來的停機,不僅打亂了他原定的行程,也讓他接下來經歷了一場現實版的「人在囧途」。
抵達口岸時,當天最後一班車已經開走;要叫車,只能打電話。沒辦法,李敬請求海關工作人員幫忙叫了車。
按理說,移動支付時代,只要還能上網,就不至於寸步難行。路上,他連著司機的熱點付了車費,想著下車再找地方「蹭流量」。可晚上八點,他抵達下一個站點時,有些傻眼了。
珠峰腳下,海拔四千多米的聶拉木縣一片漆黑,只有幾盞路燈亮著。他抵達前兩天,這裡剛下過一場大雪,整座縣城停電,街上散著些微弱的燭光。看不見行人,也沒有開門的店,更別提無線網或熱點。他在這座陌生的縣城裡幾乎無計可施。積雪沒過膝蓋的街頭,他哆嗦著撥通了移動的客服電話。
這通電話裡,李敬第一次聽說了「保護性關停」。客服解釋:運營商系統檢測到他的號碼存在涉詐風險,為避免被不法份子利用,對他的號卡暫停了服務。至於「風險」從何而來,他後來才從運營商工作人員處得知,是因為他轉機時經過了曼谷。
突然遭遇停機的案例並不少見,也並非單家運營商的情況。近期同樣被多家媒體報導的還有湖南一個醫生的經歷,從手術台下來後,他發現自己手機號莫名「使用異常」,理由也是「涉詐」,被關停二十多天,無法與病人取得聯繫,攜帶無犯罪記錄證明才成功復通。
沒有違法卻被突然停機、甚至反覆停機,普通用戶頻頻遭遇「誤傷」,引發了大量投訴和網路討論。其中,頻繁來電、去電被認為是最容易「中招」的情況之一。廣東的李大爺忙著聯繫親友籌備兒子婚禮,電話打著突然就斷;江蘇一位飯店老闆,生意黃金期處理訂餐電話時突然停機,急得幾次往營業廳跑;還有頻繁出差和電話業務密集的人,半年內五次停機……
電話打多了不行,打得太少似乎也容易出問題。小雨為了紀念去世的外公,三年來一直保留著他生前的手機號,每月按時繳費、保持一次通話激活,今年9月剛充完幾百塊,也突然被停機。
雖然運營商會為停機客戶提供復通服務,但規則繁瑣,存在諸多不便。李敬被客服告知,恢復服務需要完成實人實名認證,有三種方式:線上驗證,前往就近營業廳或返回號卡歸屬地都可辦理。
這些辦法對他來說一個都行不通。營業廳停電關門。他手持身份證錄製視頻嘗試在線復通,昏暗的路燈下,人臉和證件怎麼都拍不清晰,驗證一再失敗。
他請求移動客服臨時開放三小時的數據網路,「讓我去吃頓飯、休息下,找車去下一個目的地就行」。可惜請求未被採納,客服只表示已登記特殊情況,將在48小時內給予答覆。
「(如果等)48小時我都凍死在這裡了」。
最終,他使用手機的緊急呼叫功能報警。當晚十點多,在警察協助下,他終於入住酒店,結束了這一天的窘境。
2.神秘的模型
為什麼沒有違法卻被停機?許多遭遇突然停機的用戶詢問客服時,得到的答覆往往相同:「觸發了反詐大數據模型。」
這個所謂的模型,其實是電信運營商為配合「斷卡」行動而自建的風險監測系統。2020年全國開展「斷卡」行動以來,電信運營商也應法律要求承擔了一系列反詐工作。
中國移動浙江公司從事數據分析工作的葛長偉曾在社交平臺介紹,他們不僅要執行公安下發的涉詐號碼停機指令,還得進行信令監控,在發現疑似詐騙行為時與公安聯動及時阻斷。同時,運營商還會根據用戶的基礎信息和使用行為構建反詐大數據模型,監測和判斷號碼是否可能被用於詐騙。
涉詐電話卡、「一證(身份證)多卡」、長期不使用的「睡眠卡」「靜默卡」、境外詐騙高發地卡,以及頻繁觸發預警模型的高風險卡,都會被重點關注。工信部和公安部的相關通告也要求,對這些號碼必須啟動「二次實名認證」流程。
在運營商線下營業廳,為用戶辦理「二次實名認證」,已成為近幾年的常態工作。「這種用戶每天都會來好幾個。」廣東一位營業廳客服說,大多數都是因為觸發模型預警系統被停機。系統會將號碼分為低、中、高三個風險等級,只有低風險可以線上認證復通,中高風險則必須回到號卡歸屬地的營業廳辦理。於是,他們經常遇到專程坐飛機趕來復通的外地用戶。認證的目的主要是為了保證人證相符,「拍一下人臉、身份證,核對本人,簽個名就行。」
不過,由於普通營業員並不直接接觸反詐模型,本地系統也不會提示具體觸發原因,所以他們無法回答用戶最關心的問題:我到底做了什麼才被停機?甚至有客服的私人手機號也被系統停過。面對客戶的追問,他們只能根據日常遇到的情況總結出一些「可能的規律」:短時間內頻繁撥號、簡訊量突然激增、新開戶後馬上在異地使用等。「新開戶的停機概率最高。」
不明規則的模型像一道神秘無形的篩網。在長沙工作的律師梁秋毫至今想不通,自己給一個政府部門的辦公座機撥打電話,怎麼會被認定為詐騙呢?
兩年前,她以環保機構志願者身份向四川省市場監管局諮詢事項。對方座機無人接聽,她便在一天內連續撥打二十多次。隨後,便收到了一條停機通知簡訊。
對她號碼實施「攔截」的,正是四川移動公司的反詐大數據模型。事後她得知,由於自己號碼在短時間內出現高頻呼叫、接通率極低、且存在異地呼叫等「異常行為」,與線下常見的涉詐模式相似,所以被系統自動識別為疑似詐騙號碼,並觸發關停。
被停機後,她按簡訊要求嘗試線上核驗,卻無法通過;客服又要求她回到號碼歸屬地四川辦理。因為身在異地無法立即趕回,她的手機長期無法復通。2023年底,梁秋毫以侵犯通信自由權為由,將四川移動公司告上法庭。
在她看來,通信權與人身自由一樣,是公民的基本權利。一個號碼是否涉詐,也應由公權力機關和運營商承擔核驗責任,而不是把舉證的責任轉嫁給個人。
而且,她覺得四川移動用來判斷號碼是否涉嫌詐騙的規則既不合理,也不透明。作為律師,她長期出差、異地頻繁撥號是工作常態,若按這樣的邏輯,她豈不是隨時都可能面臨被停機的風險?她希望四川移動能夠優化監測模型,修改電話檢測識別和風險等級劃定規則,並向用戶公開相關規則。
「這個規則決定了一個號碼的生死,這麼重要的規則,到現在完全不透明」。用戶「錯了」卻不知「錯在哪裡」,她擔心這樣只會讓反詐模型「誤傷」的概率更高。
梁秋毫的擔憂並非多慮。手機停機一年多後,她終於利用一次回四川的機會辦理了復通。當時營業廳工作人員提醒她:號碼剛恢復,最好先在成都使用一段時間,或找人代用一段時間,否則離開歸屬地太快,很可能又會觸發模型。梁秋毫趕著回長沙工作,而且她認為實名制電話卡交給他人使用,這不是知法犯法嗎?
她最終還是帶著剛恢復的手機號離開了四川。果然沒過多久,手機號又因觸發模型被二次停機。
3.兩難選擇
去年,梁秋毫與四川移動公司的訴訟轉為合同糾紛,經過兩次審理,均敗訴。法院認定運營商不構成侵權,並駁回了梁秋毫提出公開反詐模型的訴求。法院認為,根據現行法律,電信企業不承擔公開反詐模型的義務,而反詐監測模型以打擊違法犯罪為目的,本身具有保密性不宜公開。
對於是否應公開模型規則,通信專家馬繼華給出了相同觀點:不讚同。「如果公開這些規則,最先利用規則的是誰?詐騙分子利用漏洞的能力太強了。」
事實上,自「斷卡」行動以來,運營商承擔了最前線的治理任務,也面臨相當大的壓力。有運營商內部的安全專家接受《IT時報》採訪時披露,工信部會將每個月的公安報警數量作為三大運營商的考核指標。「對於我們來說,號卡涉案率是非常重要的指標。集團內部考核越來越嚴,比如在同省的三家運營商中,按照之前的規定,我們若是排在前兩名,都可以加分。但後來考核標準修改了,即使排在第二名也會被扣分。如果低於集團平均水平,同樣要扣分。」
為了介紹運營商為反詐所做的工作,中國移動的工作人員葛長偉在自己的社交平臺曾公布過一組數據。以浙江移動為例,2024年僅該省的涉詐嫌疑模型識別出249萬條線索,涉及200多萬個號碼,進一步篩查後,有9萬號碼被管理停機,另對38萬個號碼進行了呼叫限制。
葛長偉也承認,模型誤傷問題嚴重,「誤傷比例非常高,引發投訴無數」。對此他很無奈,「運營商內部能掌握的用戶信息非常有限」,「反詐模型面臨著查全率和準確率的兩難選擇。」
這個核心技術難點,用更通俗的話講,就是運營商並沒有許可權獲取用戶的通話內容。馬繼華解釋,當前模型風險識別只能依賴通話頻次、呼叫模式等外在行為特徵。這樣的技術前提下,模型的準確率存在先天上限。雖然幾家運營商都在不斷優化模型來盡量減少誤判,但無法觸及通信內容本身,「徹底精準」幾乎不可能實現。
●一些用戶被停機後收到的簡訊。講述者供圖儘管如此,多位業內人士認為,持續優化仍是當前減少誤傷最現實的路徑。不僅技術模型需要迭代,相關工作流程也有提升空間。
如果這些問題得到改進,至少號卡的復通效率能大幅提升。正是困在「回歸屬地辦理」這一要求上,在西藏,倒霉的李敬前後折騰了11天,直到他把遭遇分享到網上,引發大量討論,運營商才為他開通了異地辦理的通道,並公開道歉。
整個過程積攢下太多失望與憤怒。李敬說,由於無處求助,他先後多次報警,但無論是警察還是營業廳客服,都反覆向他確認同一個問題:是不是搞詐騙去了?這讓他覺得屈辱。為了自證清白,他甚至主動去了當地的反詐中心說明情況。
而小雨,那個留下外公號卡作為紀念的女孩,停機兩個多月了,還在苦惱如何復通。去世的老人無法進行實名認證,為了留下那串號碼,她跑了營業廳幾次,始終沒找到其他可行的辦法。「只能安慰自己,這件事是強制讓自己不再去想外公的離世,才發生的」。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