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回家過年後 我成了「不會哭」的怪人(組圖)
那次回家過年之後,我成一個不會哭的怪人。(圖片來源:Adobe Stock)
1965年初,經過半年緊張愉快的大學學習,終於要放寒假了。
回想半年前,宛如鯉魚跳龍門,我從一個貧窮落後的山區縣,有史以來第一個考入清華大學。入學後,又考進校文藝社團的樂隊。此後,每日上課下課、西操場鍛練,週末灰樓(清華音樂室所在地)排練,生活豐富多彩。
數月前的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在大禮堂前歡慶的場面中,被新聞記者攝像,我這個從窮山溝出來的孩子居然在記錄片「偉大的勝利」中留下了近10秒鐘的大特寫鏡頭。期末考試成績又不錯,高等數學還考了100分,無愧於賴以生存的助學金。
日子過得飛一般地快!這就又快過年了,心中惦記著丟在家裡孤苦伶仃的小弟,魂不守舍,歸心似箭。
老家在太行山區,距離北京並不遠,但那時交通不便,需要先坐火車,再坐汽車,最後走路爬山過河,歷時一夜一天才能到家。平日裡已經從伙食費中日積月累地扣出來回家的路費。為了省錢只能坐慢車,單程火車票3元9角,汽車票1元9角,共計5元8角。
半夜從永定門火車站出發,清晨到達定縣。還有200里需要乘坐解放牌大卡車,每天只有一趟車,買不到票就只能再等一天。
站在寒風中排隊一個多小時,凍得手腳冰涼麻木,終於買到票爬上車。四十多人站在解放牌大卡車車廂中,在土路上顛簸搖晃,向左拐彎時全車人向右倒,向右拐彎時全車人向左倒,壓得車幫彎成弧線。心總是提到嗓子眼,萬一車幫斷裂怎麼辦?
四個多小時後,卡車終於到達王林口村。熟悉的山水,熟悉的鄉音,闊別半年後又回到了這塊貧瘠的土地,心中激盪翻滾,酸甜苦辣,五味雜陳,說不清是個啥滋味。之後再跋涉十里,過一道河,翻一座山,就到家了。
小弟見到哥,欣喜歡笑,看到他明顯瘦了。原來由姥姥照看他,姥姥年事已高,體弱多病,兩隻眼睛都瞎了,再也無力照看他,被舅舅接回去了。此後小弟只好獨自過活,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艱難度日,也不知道他這半年是怎麼活過來的?
人的生命力很強,我們這樣的孤兒在大飢荒中不曾被餓死,已經是福大命大造化大。這幾年上面的政策鬆動多了,通過貫徹執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農村又有了一點活力,農民又有了一點活路,餓是肯定餓不死了。要過年了,生產隊還殺了豬宰了羊,隊長說:要讓鄉親們吃到肉,過個「肥年」。
可是我家無勞力無工分,無權分到肉。為了讓我家過年也能嘗到肉味,給我家分了一隻枯瘦零丁毛茸茸的山羊頭。
山羊頭與豬頭大為不同,一是肉很少,二是因為宰殺方式差異,羊頭不剝皮也不去毛,看起來像個長毛「怪物」。
沒有爹娘的家也是家,也得過年,到了大年初一,應該嘗到肉味。我和小弟圍著那只「怪物」,潛心琢磨怎麼處理?首先要去毛,最簡單的辦法是用火燒。毛倒是燒沒了,留下黑乎乎的一層污垢,毛根仍然殘留在皮內。管不了那麼多了,清洗一下開始下鍋煮。
煮啊煮啊煮,湯麵上現出了油花,肉的香味也飄了出來,口水分泌旺盛起來。小弟歡欣雀躍,急不可待,割下一點帶皮肉嚐一嚐,還嚼不碎,強行嚥下,算是吃到肉了。再割,還有血,方知火候不到,繼續煮。
肉湯很香,用來煮蘿蔔乾,仍然很香。這只羊頭,每天都煮一煮,最後砸骨熬湯煮菜,吃了十多日。靠這只沒有多少肉的羊頭,我和弟弟把這個年給過了。
團聚的日子總是過得快,轉眼就到了離家赴校的日子。從家鄉到定縣的汽車每天只有一輛,早上6點從縣城發車,我必須趕路十里到王林口去等汽車。早上4點左右,叫醒熟睡的小弟,告訴他哥要走了。
小弟聽說我要走,嚎啕大哭,抱住我不讓走。我的心一下子碎了,只好安撫他躺下,撫摸著他的頭說:「不走了,不走了……」眼淚落到肚子裡。當哥的確實還沒有安排好,我還不能走。
小弟一個人怎麼過?他還不會做飯,只能像一條流浪狗一樣,抓到甚麼吃甚麼,經常餓肚子。必須給小弟找一條活路。
天亮後,我翻山越嶺跋涉幾十里,找了幾家親戚和同宗長輩,看看誰家能給小弟一口飯吃?那年月,大飢荒的陰影還沒有完全散去,家家戶戶都窮得叮噹響,誰家也不肯再添一張嘴,話雖都說得很委婉,臉上的表情都是難!難!難!
疲憊地回到家,首先想到必須下決心教會小弟自己做飯。花了幾天時間,我為他磨了更多的麵,備了更多的柴,教他如何攪玉米麵菜疙瘩,如何貼菜餅子,如何煮糊糊,如何醃鹹菜,如何漬樹葉……一邊教,一邊為他打氣:「娘去世時我也只有十二歲,這些年咱們也熬過來了。你已經十三歲了,再苦再難,也要堅持活下去,再熬幾年,你也就長大了。」小弟說:哥,你放心吧,我一定會自己做飯的。
這就又住了幾天,返校日期早已過。好不容易安撫好了小弟,再一次清晨出發。估計跋涉十里趕到王林口可能趕不上汽車了,只好冒險踏冰跨越王快水庫,只有五里路,到五丈灣村去等汽車。
冰面約兩里寬,小弟戀戀不捨,堅持送我過冰。(攝影:天雪友人/看中國)
小弟戀戀不捨,堅持要送我。冰面約兩里寬,他要送我過冰,我不放心他返回,讓他站在水庫邊等我過冰,他則擔心我有危險。天還黑著,走不遠就互相看不見了。約好喊話呼應,隔一段時間他就喊一聲「哥」,我回喊一聲「弟,我沒事。」
互相喊叫幾次後,正走到冰面中央,急匆匆向前奔走中,忽聽天崩地裂一聲巨響,就在我剛剛踩過的冰上,裂開一條望不到頭的大裂縫,估計有幾里長。謝天謝地,冰面沒有塌陷,疾走逃離這索命之地。小弟聽到巨響,驚恐地在岸邊哭叫「哥!哥!」我趕忙回身大喊:「弟!弟!我沒事!」
快到對岸時,冰面不再那麼堅實,變得鬆軟虛浮,又像冰又像雪,踩在上面咯吱咯吱響,腳印下陷。距離岸邊不遠了,估計即使落水,也淹不死了,放心大膽地快走,很快上了岸。回身望向對岸,黑濛濛地看不見小弟身影,但肯定還佇立在岸邊。我大聲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喊著:「弟!弟!我上岸了!你快回家吧!」依稀聽到對岸傳來弟的回音,在廣漠的冰面上迴盪。
我的喊聲變成了抽泣,抽泣變成了嚎啕,嚎淘又變成了嗚咽,淚珠子灑落了一路。
漫漫求學路,幾多坎坷,幾多磨難,幾次死裡逃生。就數那次離家奔赴學校,最是為難,最為傷情,一步一回頭,滴淚如滴血。
從此之後,我的淚腺似乎乾涸了,無論遇到甚麼傷心事,還是挨整、挨打,再也不會落淚了。
結婚後,妻曾經疑惑地問我:是不是個不會哭的怪人?直到老年後,感情才又變得脆弱起來,淚腺功能得以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