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報廢的一代人——弄虛作假五十年(圖)
文革(圖片來源:公共領域/維基百科)
【看中國2022年6月26日訊】從1956到86年,我在歷史所工作了整整三十年。按理說,如果真正做點什麼工作的話,應該是可以做出一點小小的成績的。可是這三十年,特別是「反右」以後強調了政治挂帥,整天搞運動,都是不務正業。只能在夾縫裡做些正經事,根本沒時間安下心來讀書,其他人也一樣。
歷史所到今天成立五十年了,前後總得兩百多人,其中不乏非常有才華、有水平的學者。如果能夠創造條件讓他們好好工作,成果會遠遠超出現在,但似乎並不是這樣。比如,從五十年代到現在,歷史所最大的重點任務就是寫《中國史稿》,主編郭沫若。雖然他幾次推辭,但仍一定要挂他的名字。這個工作做了四五十年,經常抽調二三十位骨幹參加,都是領導看中的精英。到今天寫完了沒有,我不知道。不過就我所知,這套書沒有得到任何肯定的評價,倒是有不少人反對。有時候我就想:
「這些年來,我們究竟都幹了些什麼呢?」
1977年5月,社會科學院獨立出來,但在此之前,它名義上是中國科學院的一個分支機構。中國科學院一共分成四個學部:數理化學部,主任吳有訓;生物學地學部,主任竺可植;技術科學部,主任嚴濟慈;哲學社會科學部,簡稱「學部」,主任郭沫若。「學部」包括哲學、史學、文學、經濟、法學等等研究所,接手原來國民黨時期中央研究院的班底。其中,關於歷史的研究所有五個:建國門的歷史所,東廠胡同的近代史所,還有世界史所、自然科學史所、考古所。歷史所實際上是中國歷史研究所,我所在的思想研究室就是中國思想史研究室。
如此看來,專業劃分也很細密了,不過那時候根本沒有專業——不但我們沒有,哪個室的人都沒有。一說今天勞動,好,我們去勞動,西直門就是我們歷史所拆的。明天麥收了,大家就去拔麥子。後天煉鋼鐵,院子裡支個土爐,把家裡的炒菜鍋、門把手都拿出來,一天三班倒,晚上也不歇著。還有那些迎來送往的任務,早上起來揣倆饅頭到所裡集合,排隊按照指定路線走。貴賓一般要到下午一兩點鐘才能來,上百萬人夾道歡呼,又打標語又搖旗子,大家一起喊「萬歲,萬歲!」「歡迎,歡迎!」過去之後,這上百萬人再按照指定路線走回單位。人山人海的,連公交車都沒有了,人挨人、人擠人。那時候,如果我坐車回家只需要二十分鐘,要是走的話,得走上一個多小時。進門就想睡大覺,這一天算是又報銷了。
有的青年很苦悶,說:「我們究竟是幹什麼的,怎麼淨幹這些?」後來,黨委書記尹達傳達上面的精神,說:「現在明確吿訴你們,「革命的需要」就是你們的專業。」革命需要你去「四清」,你們就得去「四清」,需要你拔麥子,你們就得去拔麥子。
其實,這種說法也有問題。我們挂的牌子是「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歷史研究是不是「革命的需要」?為什麼不讓研究歷史呢?比如煉鋼,當然我們可以從頭學,學個三五年,或許也能出師,可我們到底是幹什麼的?結果學歷史的去煉鋼,鋼鐵廠的工人批海瑞,把每個人都向著萬能型培養,其實是「萬不能」。什麼都干不好,而且是效率最低下的。困難期間,據說有一種「小球藻」最有營養,培養出來可以吃,於是歷史所裡弄了好幾個玻璃罐子做培養。我不懂那是個什麼東西,不過,那本來應該是生物研究所或者農業研究所做的事,我們能研究出什麼來呢?
最後不知道弄出了什麼結果,反正我沒吃過。
運動是多年不間斷的,而且不斷升級,規模越搞越大。劉少奇曾有一段話,說:「有的人不喜歡運動,怕運動,我們就是要靠運動一波一波地前進。」
就是說:運動是正常的,不運動倒不正常,所以整天就是運動。學習的任務也非常之重,往往一個重要的文件下來了,一學就是幾個月,而且是整天學習。
1956年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吿,那是震驚世界的大事,不但波蘭、匈牙利鬧事,西歐的GC黨也受到影響。二戰以後在西歐,特別在法國和義大利,GC黨都是第二大黨,完全有可能經過選舉掌握政權。可是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吿一出來,引起了世界性的震動,很多人退D。包括英國有名的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學家E.P.Thompson(湯普森),就在那時候退的黨。
當然這件事對中國的震動也很大,不過國內封鎖得很嚴。大概過了一年以後,報紙上還刊出了一小塊文字「闢謠」,說根本沒有什麼秘密報吿,大家當然也就相信了。直到改革開放以後,1980年我在美國才看到了這份秘密報吿的英文版,非常地震驚,而對於世界來講,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可是當時在國內,秘密報吿的消息一般人都不知道。正式傳達的文件是《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以及《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那是中央政治局討論的結果,作為正式文件傳達,天天讓大家學習、討論。直到六十年代「中蘇論戰」,和赫魯曉夫有了正面的交鋒,有了「九評」。每篇文章都是一學就一兩個月,九篇文章學了一年多。
文革的時候更是這樣。比如晚上八點鐘,電臺裡宣布了最高指示。於是大家就九點鐘集合,背最新的最高指示,然後敲鑼打鼓放鞭炮,到天安門遊行。回來以後都夜裡一兩點鐘了,還不讓回家,每個人都要表態,「堅決擁護……」一圈輪下來,天也快亮了,再回家睡覺。總是這樣折騰,還能幹什麼正事呢?
我在歷史所三十年,仔細算來,真正放在專業上的,加起來不過兩三年,其他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跟歷史研究無關。比如文件傳達,來不來就好幾個小時。其實要把它印出來的話,有個一二十分鐘就看完了,而且印象還深刻得多。我想在這一點上,恐怕和當年的背景有關。當年在山溝裡打游擊,群眾都是沒什麼文化的老鄉,又沒有條件全部印出來,於是就把他們召集起來,翻來覆去的講。可是解放後還用這個辦法,何必呢?一篇大文章,念就得用一個多小時,難道大家都不識字?
再比如下干校,有好幾位大名人,讓他們做什麼呢?錢鐘書那時候六十歲了,算是照顧他,就讓他送信。每天背一個大口袋滿處跑,上坡、下坡一跑就是好幾個小時。其實這種活兒隨便哪個人都能幹,何必一定要找個大學問家?「反浪費」是解放以後最先開始的運動之一,我們講節約,物力不能浪費,但人才的浪費不是浪費嗎?實際上,人才的浪費才是最大的浪費。而且,是不是送兩年信思想就能改造好?我表示懷疑。
上面說的都是和業務無關的活動,也是最花時間、最費精力的部分,下面再說說業務上的事。2004年,歷史所出了一本回憶錄,叫作《求真務實五十載》,紀念建所五十年來的種種成績。不過我以為,實在應該再出一本,就叫《弄虛作假五十載》,講講那些見不得人的事。不過現在,那些都沒人提了。
先說學術上的虛誇風
「大躍進」的時候,社科院各個所都要上去講成績,聽起來一個比一個的成績大,就像打擂臺一樣。記得有個所上去,說:「我們所翻譯的資料,一個人一天譯十萬字。」不要說翻譯,就是讓我抄,一天也抄不了一萬字,他怎麼能幹那麼多?但在那種風氣下,誰越虛誇誰越受到尊敬。一天十萬字,一個月三十萬字,一年三百六十萬字,三十年就是上億字了。歷史所以前有位先生叫田昌五,評職稱的時候說:「我有一百萬字!J他確實寫的比我們都多,應該給他評上,可是如果他現在還活著的話,應該自愧不如了。據說某先生短短几年就有了一千六百萬字之多,一百萬字可是不值錢了呢。
《資治通鑒》是司馬光主持的,找了三個專家做他的助手,底下還有一批人幫助他們:一共干了二十年才300萬字,平均下來一個人一年頂多也就幾萬字已經很不容易了。這位先生幾年下來600萬字,就像畝產多少萬斤一樣,這不是天方夜譚麼?
領導知道我懂一點外文,所以有時也來找我。六十年代初,一天秘書處的負責人把我叫去,說是有翻譯任務。拿一本書過來,但為了保密,只從中間撕下三章、差不多一百頁交給我。這本書的作者是誰我不知道,內容大概是講十九世紀中葉,一個英國旅行家Carruthers在中亞旅行的所見所聞。有一天,我們研究室的冒懷辛到我辦公室來,問我在忙什麼。我說上邊交代了個任務,讓翻譯一本書。他扒到我桌上看了看,正譯到這位旅行家某天到了迪化(今烏魯木齊),迪化知府請他吃飯。這頓飯從早上吃到天黑,一共上了三十六道菜,第一道是什麼,第二道是什麼……把每道菜介紹了一遍,而且中間還要把席面抬開,重換了桌子等等,光這些內容就寫了好幾頁。冒懷辛說:
「這有什麼意思,你不是浪費時間嗎?」
的確如他所說,我又不研究烹飪史,也不研究美食史,費那許多精神一幹就是好幾個月,和我的專業有什麼關係呢?我猜想,可能是因為和蘇聯的關係鬧僵了,上邊要找有關中蘇邊界的資料。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應該找中蘇邊境問題的專家才對,他們更熟悉,也知道哪些材料最重要。我是既沒研究過中亞,也沒研究過新疆,連地名都是陌生的,一切都得從頭來,而且完全摸不著頭腦。那是什麼個效率,會有什麼效果呢?
再比如文革後期,有一次領導交代一篇翻譯的文章讓我校對,結果我發現問題很多。當然,一個人的水平有高低,這是勉強不來的,就像不能要求每個運動員都打破世界記錄一樣,水平不行也不必嘲笑他。但你不能弄虛作假。比如參加一萬米的你少跑兩圈,或者參加跳高的你從竿子底下鑽過去,這是不行的。這位同志的翻譯,凡是疑難的句子都跳過去,原文沒有的話他在那兒胡編亂造。這種翻譯,除了充數有什麼意義呢?
還有一件事情,給我的印象很深。歷史所有位女同事叫劉坤一,老燕京出身,年紀比我還大。有一次,我們的副所長拿她的譯稿讓我校對,同樣讓我驚訝的是,她的譯稿不但和原文對不上,而且連中文都不通。劉坤一是研究生畢業,怎麼會中文都不通呢?我不相信。後來有一次和她聊天,她大發牢騷,說:「老讓我們做「無名英雄」。」比如某領導忽然對某個題目感了興趣,就交代篇文章讓底下人翻譯。吭吭哧哧干了倆月交上去,他三分鐘看看沒意思,啪,往廢紙只一扔——得,這兩個月的勞動就報銷了。經她這麼一說,我就明白她為什麼連中文都寫不通了。
對知識不尊重,對人才不珍惜,倒使濫竽充數成了風氣。
1976年唐山鬧地震,上面交代讓整理地震資料,搞得像國家機密一樣。人手一套地方志,比如《某某府志》,拿來一頁一頁翻。忽然發現一條記載,說康熙某某年,某地發生了地震,死了若干人。於是趕緊把它抄下來,這就是歷代地震的材料了。也許這是需要的,假如真研究地震,可能也很有意思。可是我們不懂地震,也不研究地震,一弄幾個月,倒也弄了一大厚摞,做什麼用呢?
學部雖然牌子挂的是「中國科學院」,但在領導體制上歸中宣部管,明確屬於「黨的理論戰鬥隊伍」,帶有很大的官僚行政機構的性質。所以,歷史所的工作實際上是直接為現實政治服務的。
比如文革前夜,歷史所接到上級任務,查歷代政變的資料。於是乎,男女老少齊上陣,翻箱倒櫃找材料。之後不久,林彪有一個講話在當時非常有名,歷數二戰以後全世界的政變以及中國的歷代政變。我想,他用的就是我們提供的那些材料。後來又有所謂的「二月兵變」,針對的應該是幾位老帥,最後好像都推到賀龍身上,是文革初期很重要的一個案件。我想這或許是故意製造的一個「事變」,所以要事先找材料渲染一種氣氛。
林彪事件後搞儒法鬥爭,把法家捧的不得了,把儒家批得一無是處,接著就是批林批孔。其實,都是為了當前政治鬥爭的需要。因為林彪引過《論語》裡「克己復禮」這句話,於是認為他反動思想的老根子全在孔老二的身上,所以就猛批孔老二。
如果不參與其中的內幕,你永遠都弄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孔子已經離我們兩千五百年了,我不相信他對今天還能有多大的影響,費那麼大勁批他做什麼?不等於唐吉訶德先生跟風車作戰,犯了神經病麼?再者,今天的青年人究竟有幾個真正崇拜孔子、跟孔子走的?我想即使有,也是極少,沒有多大力量。孔老夫子哪些好、哪些不好,哪些對、哪些錯,這是一個學術的問題。你要打倒什麼人,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不必藉著這個說那個,一味地影射。林彪跟孔子有什麼關係?
其實都是牽強附會,太政治實用主義了,也可以叫作「古為今用」吧。
再說說科學研究。按理說,那應該是先研究、再下結論。可當時正相反,我們是先有結論,而所謂「研究」,無非是給這個結論提供證據。
那幾年,國內關於歷史學的文章有兩個熱門題目,一個是農民起義。因為按《毛選》上說,推動歷史進步的動力就是農民起義。另外一個就是資本主義的萌芽。《毛選》上說了,就是沒有外國的侵略,中國也會自己發展到資本主義階段,於是這些就成了熱門。其實這兩點都是先有結論,把結論變成了前提,並沒有經過充分的論據證明。但底下這批搞歷史的人就都這麼附和,到處找材料證明這兩個先驗結論的正確。
實際上,中國的歷史資料並沒有農民起義的記載,都是寫「盜匪」。比如黃巾起義是「黃巾賊」,天平天國的人都留長頭髮,叫「發賊」。於是我們的歷史學家就把所有「賊盜」都說成農民起義,把中國歷史改寫成農民起義的歷史,或者叫農民革命史,全是造反有理。如果是這樣的話,全世界任何國家都沒有中國歷史上那麼多、那麼大規模的農民戰爭,那中國歷史就應該是最先進的,是全世界發展的最高峰了一實際上卻又大謬不然。英國在十九世紀以前是世界最先進的國家,但我翻了半天蘇聯的教科書,只發現十四世紀的英國有個Wat Tyler的起義。難道因為這,英國就變成近代史上最先進的國家了?我不相信。
再有就是資本主義的萌芽說。這也是個設定了的結論,於是我們的歷史學家就到處找萌芽,結果找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東西。比如說雇佣勞動,有人提供了生產工具、僱人替他勞動,從而產生了雇佣關係,那麼這就是資本主義萌芽了。要這麼說的話,就太幼稚了。比如我請個保姆幫我做飯,她沒有生產工具,鍋碗瓢盆都是我提供的,每月我要付給她工資,這就是資本主義萌芽了?按我的理解,什麼是萌芽?它得開花、結果才能算是萌芽。可是萌了幾百年的芽,始終沒有繼續發展,那還算是萌芽嗎?古今中外到處都有雇佣勞動,那全世界就到處都是資本主義萌芽,那還得了。
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事先設定一個唯一正確的理論標準,大家都要照著這個說沒有人反對,也沒有人敢反對。但是,思想怎麼可以定於一尊呢?一個人怎麼可能字字都是真理?如果理論到某某人就是頂峰了,別人說的都不對,唯有他是正確的,別人都得聽他的。那麼,人類思想、人類社會就不會有進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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