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北大荒(圖)
上海直達北大荒的知青專列,把我們這群書生連同大包小包狼籍地卸下站後,又開走了。(網絡圖片)
踏上北大荒
一九六八年八月十一日,告別了親人和同學,漫搵英雄淚,相離黃浦江。我們告別上海,坐了整整三天三宿火車,經過南京,經過德州,經過天津,經過哈爾濱,這些車站都有老百姓敲鑼打鼓、載歌載舞、舉著歡送知青上山下鄉橫幅標語的歡迎隊伍,不免心頭一熱。火車繼續開行,一九六八年八月十四日早上,火車把我們直接送到了黑龍江密山車站。上海直達北大荒的知青專列,把我們這群書生連同大包小包狼籍地卸下站後,又開走了。
密山明顯是個小站,幾乎柵欄也沒有,卻有一排高大的白樺樹把車站隔在一邊。車站南面遠遠的有座模糊的山影,老鄉說是蜂蜜山。四周多麼開闊,伸展開坐麻木了的手腳,我們這回明白,這不是紅衛兵大串聯,我們已是站在藍天白雲下北大荒廣袤的土地上了。
我們便搭上了汽車開往農場。這兒的路好極了,很寬,路多回轉,一百八十度的拐彎都有。也有翻山頂的路,先來的同學叫它通天路。早上霧又濃,那路正有些像通往天堂——但丁去玩兒過的地方,或是通往中國人講的南天門。汽車在通天路上爬行,回頭望去,S形的雲路已在我們的腳下,安靜地躺在山包間的盆地裡。汽車過處,升騰起一串串塵霧。
汽車翻過了五個山包包,當地人稱為五道崗;還路經一湖水庫,說是青年水庫,真的蠻漂亮,晶亮亮的,舒適地平躺在青翠的山凹裡,顯得挺怡靜。自然、開闊的三江平原本來就很安謐,望東邊看,老鄉說就是蘇聯地界,這邊境的味道也就更濃了。
沿途,當地人給我們介紹了「榛子」,一種生在矮矮的喬木上的堅果,嘗一個,真是挺「香」的(當地人發「香」字的音是用舌尖頂著天花板而發,很嗲)。至今一看見榛子,就想到這個「香」字。
汽車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達了我們的新家——黑龍江建設兵團四師41團(855農場)水路隊。我們在連隊領導和老職工的歡迎掌聲中,跳下卡車,舉目張望這個我們要勞動和生活的寬闊山崗上的連隊。在農場職工的家屬們孩子們好奇的眼光注目下,我們分排分班,各就各位。一個泥牆草頂的連隊禮堂便是我們的集體男宿舍和集體女宿舍。樹幹紮成排,鋪上散發著清香的稻草,就是我們的床。一切不覺得簡陋,倒是新鮮。
坐著爬犁進深山
老黑背是深山老林,在我們855農場(兵團41團)的東北邊,是完達山脈延伸到三江平原邊上的一部分,長著許多參天大樹,遠遠看去,像一個大黑熊的背,以此得名。進老黑背只能靠斯大林100號履帶式拖拉機拽著爬犁走。爬犁要用一人抱不過來的大樹幹製作,由我們連隊的王木匠來做。王木匠是個快樂的山東人,他的口頭禪是每說一句話都要有個前綴:「話的勒的時候」,還打著嘟嚕說,最逗人樂了。王木匠花了一個多月時間,用大鋸子,大錛子,以及許多鐵鈀子,把大爬犁做成了,我們出發進山的日子也就到了。斯大林100號拖拉機拽著爬犁到達目的地後,巨大的爬犁也就磨成只有幾寸厚的木片了。
北大荒早晚的溫差真大。初秋的早上披著棉衣都不會嫌熱。凌晨,我們一幫知青坐上爬犁開拔進山。爬犁在東西兩座山的山坳裡朝著東北方向緩緩地向上爬行。太陽出來了,陽光把東面的山影投射到西面的山上,只讓它半個山脊顯露在曙光中,那麼翠綠,那麼鬱鬱蔥蔥。向後望去,在西南面最遠處是起伏的山嶺,它下面飄浮著白乳似的一條雲霧,雲霧下面是一川平地。斯大林100號停了一會兒,似乎讓我們這些闖入者好好看看。這塊分布著草甸和莊稼地的土地,它安逸地沐浴在明亮的陽光裡,只有偶爾飛過晨鳥的叫聲,才打破這靜穆的氣氛。
頭一回見到這麼好看的太陽!它像一隻水晶球。爬犁繼續在背陽坡上前進,抬頭望著,透過晨露晶瑩的樹枝,在那深綠色的山脊頂上,水晶球般的朝陽正發出水盈盈的光輝,毫不刺眼。北大荒美麗的曙光令人讚嘆,令人全神貫注,令人心中充滿了驚奇和喜悅。
山坳裡全是一人半人高的茅草,也有一叢叢灌木,還有榛子樹、小橡樹、小樺樹。兩邊的山坡上則盡是參天大樹。爬犁走的道是拖拉機從茅草中壓出來的。茅草下積著水,泥土鬆軟陷腳,拖拉機拽著爬犁,履帶翻捲起黑土,竟有一尺來深。那土墨黑,肥得發腥。拖拉機在這泥濘的草和水中前進,一路上壓倒了多少棵擋道的樹,毫不在乎。看它這付不緊不慢的樣子,就想起魯迅先生「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苟有阻礙前途者,統統踏倒」的話。
快到中午時分,經過一大片苞米地和大豆地,拖拉機停下來加水,大家趁勢休息,趕緊掰下一堆嫩苞米,拔來一堆豆萁,點起火燒烤。一會兒苞米、大豆便透出誘人的香味,性急的顧不得還沒熟,從火堆裡抓出來就啃。野地裡燒烤苞米、大豆,清香並帶著絲絲甜味,讓你一輩子也忘不了它的情趣。
傍晚時分,才到了山上目的地。趕緊安營紮寨,分頭卸行李,砍樹割草,清理營地,尋找水源,埋鍋造飯。我們鋸倒了足有一尺半粗的大樹,挖坑埋柱,搭起了蓬鋪。炊事員快速熬了一大鍋稀粥,那熱氣在夕陽的餘輝下翻騰,嗅到香味兒趕來的大群蚊子、小咬,成團成團地掉落到粥裡,一鍋燴了。坐了一天爬犁,餓了啃點乾糧苞米,渴了喝點沿途的山泉,大夥又餓又乏,全然顧不上這些了,盛上粥就喝。這一晚,睡也只好將就,在臨時支起的帳篷裡拉塊布,男女各一半,和衣倒頭就著了。
老黑背深山築路
我們工程二連(水路隊)的主要活兒是築路。但在深山老林的老黑背裡築路可不一般。黑龍江的林子裡蚊子小咬實在太多了,我們必須全副武裝,頭上戴著自製的防蚊帽,就是在軍帽上縫一條毛巾和一塊紗布,遮蓋住脖子和臉,戴上長手套,袖子塞進手套裡,腳穿長筒靴,褲子塞進襪子裡,以防蚊子小咬。我們築路真是「披荊斬棘」。大樹用拖拉機拔起,中樹埋上一束雷管炸倒,小樹用長柄斧砍斷,灌木用鐮刀割下。用雷管炸樹最有趣了(現在想來這可是對大自然的粗暴破壞呀)。在一些樹根部打個洞,插入雷管,同時點燃導火線,幾分鐘後,這一片樹就轟然跳舞似地蹦起來,然後嘩嘩地倒下。接著拖拉機和推土機連拽帶推,清除路面上尖尖的比梅花樁還多的樹樁,推平大樹被拔被炸後的坑坑窪窪,一條五米來寬的路,就一天一天地向密林縱深展延。
拖拉機拽走倒下的大樹後,需要把鋼索上的鋼鉤摘下來,這活兒幹不好有危險。鋼索有巨大的彈性,摘下鋼鉤時必須小心它反彈打人。一次我(安大峰)去摘鋼鉤,鋼鉤呼地飛起,我頭戴的軍帽也隨之飛出老遠,嚇我一大跳。撿起帽子一看,破了一大洞。好險,老職工說,沒把你腦袋砸破算你命大。真是後怕了好幾天。
暮色降臨,老黑背很快就淹沒在黑暗中。我們大家隨手砍了些小樺樹、楊樹、柞樹的枝條,堆在營地旁,燃起了篝火。在周圍的黑暗中,只有篝火竄得歡。那衝天的火星,快活地飛舞,映紅了人們的臉龐。十多米高的大樹襯著黑漆漆的老黑背山脊,也被篝火映照得發出銀灰色。剛剛升起的月亮還沒有爬出樹梢,透過樹枝散發出一團金黃色的光芒。營地四周大樹圍成一圈暗色的天幕上,星星多極了,夜色是多麼美麗。但北大荒九月夜晚的天氣,已經顯得寒冷。圍著篝火,胸口烤得熱乎乎的,背脊卻感到冰涼。真所謂「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