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嫂
阿根在童年的時候,遇到了二件大事;一件是壞事,一件是好事。
先說說壞事。阿根六歲的時候,他的父親死了。
這是1948年。阿根甚至不知道死的含義。他才6歲。他只是懵懵懂懂的覺得發生了大事情。
衢縣位於金衢盆地,號稱魚米之鄉。但是哪怕在父親沒有死的時候,阿根全家也只能吃蘿蔔飯。父親死了,吃蘿蔔飯也難以為繼了。
蘿蔔飯,就是用新鮮的蘿蔔切成塊,混合著青菜葉和不足三分之一的米,在一起煮了,放點油鹽。其實和豬食差不多。一年360天,300天都吃這個。
那個時候農民穿什麼呢?夏天就比較簡單,把生殖器擋住就可以了。主要是冬天;大棉襖是沒有的,一般是一件馬甲似的棉褂子,剛剛擋住肚臍眼那麼長短。
國民黨統治中國期間的特點是;把人當狗養。不像今天,反過來了;把狗當人養。人反而不如狗了。把人當狗養,就是不把人當人。把狗當人養,同樣是不把人當人。
阿根的母親,一個小腳女人。年紀輕輕,突然就成為寡婦,真是天塌下來了一般。她面對4個小孩子,拿不出每天煮蘿蔔豬食的米。只能讓6歲的阿根去當『導盲犬』。那個爛柯山下裝神弄鬼的算命瞎子,需要一個小孩子的眼睛,幫助他走門串戶。小腳母親告訴阿根,和瞎子大伯在一起,每天有白米飯吃。
有了阿根,算命瞎子業務量大增,阿根吃白米飯的代價是;腳後跟經常被瞎子睬到,特別是冬天的時候,阿根衣著單薄,腳上的凍瘡被瞎子睬得紅腫流膿。算命瞎子在阿根這裡得到了利益,好幾年故意不來阿根母親的村莊算命。阿根想和母親訴個苦,都找不到地方。小腳母親,想念阿根,三番五次去衢縣城裡介紹阿根的店舖催要人,比現在的討三角債還要麻煩。
算命先生於5年以後死去。也許他在死亡之前,才會想起為了錢,如此絞盡腦汁對付年幼的阿根和其家人,是不是不值得?懺悔也好無動於衷也好,算命先生是不可能算出自己的死期的。這是1953年的事情。
阿根終於回家了。那個年代,為了吃飽飯,付出的代價,是我們這個年代的人不可以想像的到的。
然後是否極泰來的好事情。阿根14歲那年,小腳母親給他找了門親事。8歲的阿根嫂來阿根家過日子了。
這顛覆了我的歷史觀。童養媳,不是萬惡的舊社會才有的事嘛?一般是地主才有條件養童養媳嘛。乞丐一樣過日子的阿根,討老婆竟然容易的很。這是1956年的事情。
普遍的苦日子,討老婆反而容易。不像現在,光棍漢滿大街。阿根嫂是山塢裡的人,出產的淨是蕃薯玉米,阿根是衢縣相對平原地方的人,有白米吃,這讓阿根嫂的家人很滿意這門親事。
14歲的時候就有了老婆,這真是現代人十分嚮往的美妙的好事情。不像今天,許多年過30的小夥子,連丈母娘有沒有生出來都不知道。
阿根開始過上『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日子了。大躍進過後,衢縣農村因為地處盆地,竟然無人餓死,堪比乾隆盛世。【也有人說餓死人了和逃難是】阿根血氣方剛,相信這是個貧下中農領導一切的好時代,吃苦耐勞,兢兢業業,把田裡那點活計幹得溜溜轉。因此當上了生產隊長,這是1964年的事情。
每個時代的人,都在做著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情。阿根就是每天干農活幹得大禹一般,大腿不長毛,卵泡都出汗。
阿根嫂因此也很自豪,找到了這樣一個扎眼的男人。雖然她的身體還沒有發育,童養媳的生活,其實是她人生最快樂的生活時期。阿根嫂生於1948年.
阿根嫂最輕鬆的農活是每個星期一次去爛柯山砍柴。早上,天剛濛濛亮,就要步行一個小時進入山區,到下午的時候,挑著100多斤的柴,用一個多小時擔回。有時候,阿根會在下午的時候,去接阿根嫂換肩。
1968年,阿根嫂生下了大女兒,夫妻二個忙裡忙外忙生計,往往就把小孩子在站桶裡放一天。阿根嫂有一天去搓稻草繩,變賣了用於買布買鹽。黃昏回家,女兒的褲子濕漉漉冷冰冰的,女兒站了睡,睡了站,也不吭一聲。我很納悶,窮人的孩子一歲就懂事嗎?簡直是特異功能啊。
1971年,二女兒出生了。
1973年,兒子出生了,2斤9兩。像個貓一樣。這一回,他就沒有大女兒的特異功能了。屬於先天不足的孩子。病怏怏的,生病發燒,家常便飯。別人的孩子是半年內有母體抗體不生病,他是恰恰相反。半年內奄奄一息,好像是一隻腳踏在鬼門關的門檻上。村莊裡的王裁縫提醒阿根嫂,趕快給兒子改名字,不要叫阿寳了,叫金剛。名字一改,奇蹟出現了,這一回不是特異功能。金剛先天不足,後天特足。後來個頭不小,不像是生出來才二斤九兩的貓。現在採摘橘子,一般人一車裝4框,金剛裝6框。現在金剛體力極好,在巨化集團打工,有小時候強體力活的鋪墊,從來認為工廠的工作是小兒科,不辛苦。這是後話。
金剛剛剛痊癒,神差鬼使的,阿根的小腳母親又不行了,肚子鼓脹,皮膚黃蠟蠟的。於是雇了2個人,用躺椅抬去石樑鎮看中醫,老中醫看了,搖搖頭,伸出一個指頭;活不過一個月了。農村就是這樣,平常一點毛病,只是熬熬過去,沒有這個經濟條件去醫院。不過10天,阿根母親就死了。活了55歲。一個小腳老太婆,拉扯幾個孩子大,真是不容易。
送小腳母親上山的時候,按照衢縣的風俗,本來應該將死者生前的飯碗,藥碗,喝水碗一起放入棺材。可是,阿根家5個活人,【分家以後母親隨阿根這個兒子生活】才只有6只碗,其中2只還是缽頭,活人飯碗都不夠用,就管不了死人在陰間的就餐問題了。
作為回禮,那些奔喪的親戚,每個人分到阿根母親生前若干衣服,回家可以剪開,當小孩子的尿布。這是1974年的事情。
阿根夫妻有了3個孩子,從此更加做的比牛還辛苦。但是,全家的口糧,如果阿根放開肚子吃,也就馬馬虎虎夠阿根一個人吃,每年只能去生產隊透支糧食,寅吃卯糧,生產隊是這樣的;每年做滿200天,每天壯勞力10分工分計,2000工分才能分配到口糧,並且每10工分有幾毛錢或者幾分錢的分紅。否則,如果一年才出工100天,分口糧要倒付錢給生產隊。孩子多,靠阿根夫妻哪怕是做滿全年,口糧也是不夠吃的。鬥地主斗來斗去,結果還是一個;窮。
阿根在40多歲身體就做垮了.徹底喪失了勞動力。幸虧進入80年代,金剛10來歲就什麼農活都干,替代了父親的角色。80年代,包產到戶,袁隆平的雜交水稻,化肥的應用,這三個因素,讓阿根60年代,70年代的老黃牛式的付出,顯得非常不值得。按照無產階級的建設方式,阿根這樣的農民在上世紀多如牛毛,他們甚至沒有一天過上舒服的日子。像糠一樣的被榨干油,這樣的領導階級,也是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
阿根死於1997年。活了55歲。金剛說;我唯一遺憾的事情是;父親辛辛苦苦一輩子,剛剛過上了吃飽飯的日子,還沒有來得及享一天福,就死了。
阿根嫂今年70歲了,身體不是很好。心臟不好,睡眠不好。她說,年輕時候做的太苦,現在是活一天是一天。她和我說這個話的時候,嘴角流著口水。眼角膜佈滿白斑。
我通過和阿根嫂的交談發現,苦難的日子,和我們僅僅相隔一步之遙。其實就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事情。可惜許多人都忘記了。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證明了;大大小小的政治騙子太多了。也許有一天我們睡醒,發現自己就是那個阿根。希望歷史不要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