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連載:前緣(3)(圖)


杭州靈隱寺是中國十大古剎之一。(圖片來源:Adobe stock)

接續:小説連載:前緣(2)

母親起身離去了。桌邊的三個人,依然低頭拆著蓮子心。那滴溜溜滾落在碗裡的聲音,彷彿更漏聲聲,滴滴答答的一世界的夜雨,天墨末過了的黑,燈下的臉卻異常清晰,小宛低低地瞥了父親一眼,只見他小著手,靈活地用針遞著蓮心,將空的蓮子拋往大碗裡,利落無比。翻著手腕,那拋蓮子的手指竟然翹起蘭花指。小宛不忍看他的臉,和縮肩窩背,畏縮在燈下的樣子。心裏只覺得無限的厭惡。她拋下針,起身上樓去了。一會兒,妹妹也跟著上來了。只有父親還坐在小桌前,那蓮子滾落瓷盤中的聲音,依然嘀嗒著。遙遠的。

隔壁人家花木深深裡精舍畫舫,僕婦們終日往來,門前亦是車馬盈門,然而,那花木爛熳裡,總是那麼安靜的,甚少聽見人聲。不像董家,門戶淺,資歷也淺,還不懂得怎麼立規矩,主僕姑娘們,各個講起話來都敞著嗓門,門裡門外,樓上樓下,鶯歌燕語,你來我往地喊著答著,說了什麼話,附近隔著院兒的鄰居都知道得清清爽爽。

隔壁當家的老婦人,是秦淮河邊有名的頓老娘,每年的手帕會,母親都會帶著她和妹妹參加。長板橋的時節裡,一年裡總是有那麼幾個日子,她會見到脫老娘,是個身形高大的婦人,面目豐隆,神態瀟灑,蔥蘢的長眉,厚厚的青絲,天然地捲曲,比及河坊間本土的江南女兒家的細腰身,小面孔,她別有一種風姿。她上年紀了,都在教習孫女輩了,早就不打扮,頭上尋常圍了一方青帕子,當中鑲一塊玉,眼角眉梢佈滿風霜褶皺,裙衫的顏色也格外地沉鬱,那種梅子青的老綠,是浸過酒的顏色。然而,還是有一種盛隆的美態,一雙手宛若美少年,手指修長而指骨凸顯,佩著一排珠玉戒指。一撩長袍坐下的樣子,格外像一個倜儻的男子。有著迥異於本地女孩兒的一種剛氣。

頓老娘在家教習女孩們彈琵琶,每天總有一個時候,頓老娘會親自撥弄箏弦,奏一曲示範給女孩子們。她奏琵琶的時候,長板橋總是會驀然一靜,大白天裡,靜得夜深人靜,萬籟俱寂。連河上的舟子也停住了槳。只聽得那琵琶聲,叮叮淙淙,滿地的碎珠子,在廊板上終日的清脆地滾落。琵琶聲裡的時間不是而今的,而是悠悠歲月。

「頓老娘怎麼會姓得這樣奇怪?」她曾經這樣問母親。

「頓是一個長姓裡取了一個字。對河的脫老娘也是。她們老祖宗是蒙古人,元朝蒙古皇帝手上的官。江山到了明朝高祖皇帝手上,老輩人和族裡的男丁都被殺光了,女人們就充入了樂戶。和我們一樣。」母親平淡地說。

回首舊事,看看眼下,這打馬而來的滿洲人統治的中土,而她自己,就是曾經的頓老娘,脫老娘--她們都將在異族人的中間,掩飾惶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飲啖如常地生存下去。不知道生命是為什麼,受這麼多罪,仍然放不下腔子裡的一口氣。

「庚辰夏,留滯影園,欲過訪姬。客從吳門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黃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余省覲去衡岳,由浙路往,過半塘訊姬,則仍滯黃山。」

這樣的句子,讀來照例是戳心窩子。這也是這個人的風格,他自有一種格物的清白,什麼事情來龍去脈,一是一二是二,厘得頭頭是道,一點都不掖著藏著,全然不管人是不是招架不住。

垂髫年華,她第一次隨客遠遊,是錢謙益,吳梅村那群江東才子,自西湖去往黃山,那是迢迢的路途。西湖的曲院風荷,靈隱寺的飛來峰,拾級而上的石階浮滿香甜的木樨香。長江上的煙雨,帆船點點,岸邊千里一白的葦花、黃昏的霧靄、日落時溶金的江面,猶如徐徐打開的畫卷。黃山之巔,翻騰變幻的雲海,其間彷彿可容納一個遼闊宇宙。這山山水水的徜徉,都叫人忘了自己的俗身。她常常整日整日地趴在船艙的窗口,看流雲,流水,遠遠的煙樹村落。那群人終日都有聊天暢談的雅興,對著一壺茶,一壺酒,陶陶然對詩論史,也時不時地激憤起來,拍案而起,長歌當哭,她便悄悄然起身走開。

黃山歸來。她也算是正經地應酬起生意來了。妹妹也長大了,跟著立起門戶。這姊妹倆都是家養大的,面容姣好,性情溫順,琴棋書畫打小精通,沒有什麼門戶氣。一時間,她們董家在長板橋,獨樹一幟,風光無限。

然而,這一家人在一起,永遠是發愁錢。銀子水一樣淌進來,卻不知從什麼地方悄悄漏掉了,母親喋喋不休抱怨的父親嗜賭是其中一樁。風傳他賭得很大,空著手出門,也張羅得來豪賭。反正,而今的董家,不愁拿不出錢,往後的日子細水長流,打交道的光景且長著呢--董家的這個鴇公老爺,斷不了源源不斷的給賭場送銀子。所以,只要他出門,就有湊上來的市井朋友,不知哪來的那麼多的朋友,慇勤備至,邀請他去賭桌上坐一坐,喝一盅茶也是好的,是賞臉。而他這個人,原本是沒有人請他,他自己挖個門道也要進去賭的。輸了贏了,也不見他動聲色,然而,他就是有那種提著腦袋也要上賭場押一盤的那種賭性,即便在賭場一口氣輸掉了千倆黃金,回到家,經營家常生計,買一束花線,繞一兩線頭的生計,他和小販講價講得一絲不苟,寸步不讓,和賣油郎,南貨店夥計,針頭小利的事情他寸步不讓,在門口和人家你來我往地理論,看他那麼認真地講價,誰能想到,他真個輸掉一座繡房時,眼皮都不多眨一下,交割清楚,絕無半句廢話。大約他以為,下一把就能贏回來了,這種明晚垂手可得的安慰,慰藉了他這麼多年,大概他是憑著這個幻覺活下去的。但他畢竟輸得多,上門來要債的人,也很明事理,悄悄的在後門口,也不進來,是低三下四,客客氣氣地討要,然而,不給是不能夠得。小宛從閣樓望下去,只見幾個錦衣皂靴的市面經濟人和父親在說話,時不時地,他們還客氣地互相拱拱手,看起來相談甚歡,很是融洽的樣子。她看著,有時候會氣得獨自笑起來。讓人感覺絕望的,不是酷烈,而是這份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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