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白樺去世 禁劇《苦戀》究竟寫了什麽?(組圖)
臺灣拍攝的電影《苦戀》。(視頻截圖)
中國作家白樺於1月15號凌晨逝世。他的作品《苦戀》曾被認定為文革傷痕文學的代表作。「傷痕文學」在大陸非常短命,被鄧小平斥為「哭哭啼啼,沒有出息。」
1930年出生的白樺本名陳佑華,8歲那年秋天,父親被侵華日軍活埋。1947年,白樺參加中共的軍隊。中共建政後,他逐漸成為知名的部隊作家之一。
1957年,27歲的白樺被劃為「右派」。他在文章中說,這如同晴天霹靂:「因言獲罪,因忠言獲罪。在客觀上,摧毀了大多數中國人心中的誠信。」
1979年,他在劇本《苦戀》完成。1980年根據電影劇本《苦戀》拍攝的電影《太陽和人》,因引起政治批判風波,未能上映。
1981年全年,大陸掀起苦戀風波,沸沸揚揚的批判《苦戀》及電影《太陽和人》。軍報說《苦戀》批評黨曾經犯過的錯誤,「這決不是愛國主義,而是對愛國主義的污辱。」白樺被迫檢討,電影在中國大陸被禁至今。
中國作家白樺(網絡圖片)
《苦戀》寫了畫家凌晨光一生的遭遇。少年凌晨光雖家境貧寒,但很有才華,得到不少人的器重。青年時,被抓壯丁,多虧船家女綠娘搭救,兩人彼此相愛。後來,兩人來到海外並終成眷屬,在美洲的某個國家,他成為著名的畫家。
共產黨建政後,凌晨光夫婦返回大陸。在輪船駛入領海看到五星旗之時,他們的女兒降生了,並取名為「星星」。回到故土享受了短暫的快樂時光後,十年「文革」浩劫來臨,凌晨光一家的命運墮入谷底:全家人被趕到沒有窗戶的昏暗斗室。
在凌晨光生日那天,他被打得遍體鱗傷。女兒星星覺得在這個國家已經不能容身了,決定和男朋友到國外去。凌晨光反對,女兒反問父親:「您愛這個國家,苦苦地戀著這個國家……可這個國家愛您嗎?」凌晨光無法回答。
此後,凌晨光被迫逃亡,成為一個靠吃生魚活著的荒原野人。劇終時,雪停天晴,凌晨光的生命之火已經燃盡,他用最後一點力量,在雪地裡爬出「一個碩大無比的問號」。
白樺是一代人的代表,從他的經歷,他的劇本中可以看到,共產黨如何欺騙、迫害了衆多的愛國熱血青年。下面截取白樺《苦戀》的片段,這些片段基本能串起整個劇情,並反應了作者的思考。
節選:
世間最殘忍的事,莫過於把美展現出來,再親手一一毀掉;世間最無奈的事,莫過於赤血丹心的人,最終淒慘的結束他悲涼的一生。一位苦苦戀著祖國的歸國老畫家,面對這個讓他備受磨難的國度,只有在臨死前在雪地裡畫下一個巨大的問號——這是對他靈魂的質問,也是對這個國家的質問。
一
「從何說起呢?世界這樣大,道路這樣長,愛得又那樣深……」
一九七六年,夏夜將盡的南方的葦蕩。
微弱的反光中,水面上有一條小船,慢慢地划動著。船上有個漁翁,把竹竿等距離地插進湖水,竹竿與竹竿之間的連線上掛滿了魚鉤。
夜很靜,只能聼見輕微的水響。
小船遠去了……
一條魚上鉤了,搖動著發出響聲。葦叢動了一下,閃出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逃亡者。
他警惕地向四下望了一下,急速地游過去,用發抖的手從鉤上摘下擺動著尾巴的魚,連忙游回葦叢,用指甲匆匆刮去魚鱗,貪婪地大口大口地生吃著,魚的尾巴不停地擺動著……
突然,傳來一聲使人心悸的雁鳴,逃亡者渾身一震,猛地把臉轉向天空。
欲曉的天邊飛來一隊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悠然地飛翔著……
畫家深情地望著空中的雁……
人字形的雁陣在空中飛著飛著……
畫家噙著熱淚的眼睛……驟然傳來遙遠回憶中的「辰河高腔」……夾雜著風鈴聲、嗚嗚的蘆笙的哀鳴……
「人在痛苦和孤獨的時候總會想起故鄉,總愛去重溫童年歡樂和溫暖的夢:作為畫愛,永生難忘的還有那豐富的光影、色彩、輪廓和線條……」十二歲的凌晨光站在喧鬧的南方山區市集上,向我們幽默地眨了一下眼睛……
二
……又回到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畫家的斗室,一盞篾帽當燈罩的吊燈下,矮圓桌上有一個生日蛋糕。綠娘和女兒星星坐在桌邊。
綠娘手裡拿著餐刀,但沒有動,她們默默地、嚴肅地等待著……
圓蛋糕上還有一行英文字:「HAPPYBIRTHDAY!」(生日快樂!)
杯子裡的咖啡冒著熱氣,星星試圖去端,媽媽繃著臉,她又縮回了自己的手。
座鐘滴滴嗒嗒地響著……
星星伸手試圖去摘蛋糕上那朵小紅花。媽媽看她一眼,她又縮回了手,低下了頭。
時間真長!
門被推開了。晨光出現在門口。星星撲過去吊在爸爸的脖子上:「Happybirthday!」
但爸爸皺了一下眉頭,綠娘警覺地走過去,推開女兒,她看見晨光脖子上的鞭痕。
她把丈夫猛地轉過身去,揭起他的襯衣。鞭痕!交叉著的鞭痕!血紅的鞭痕!……
星星捂著嘴哭出聲來。
三
秋風瑟瑟……
晨光在葦叢中拾著鳥蛋,他看見一隻水鳥銜著一條小魚耐心地餵著毛茸茸的小鳥……
……斗室裡。晨光正在牆上畫畫,綠娘心神不定地疊著女兒的衣服。
女兒——長成大姑娘了的星星輕輕推門走進來了,她和媽媽默默地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色,然後輕聲叫著:「爸爸!」
「嗯!」晨光沒有注意,他正在點染著畫上的森林。
星星按捺著內心的激動和不安,盡量平靜地說:「我有男朋友了……」
「嗯!」晨光用筆調著顏料,專注地調著。
星星接著說:「我們就要結婚了……」
晨光這才放下畫筆,好像剛剛懂女兒的意思:「啊?」星星用同樣的語氣說:「我就要跟他一起出國了……」
「什麼?」晨光突然轉過身來,驚愕地注視著女兒。
星星把辦理好了的護照和車票放在小桌上低低地說:「馬上……就要上車了……」
晨光轉向妻子:「你知道嗎?」
「知道。」綠娘很鎮靜地回答丈夫。
晨光更加驚愕地看著妻子,進一步問她:「你同意嗎?」
「我同意!」晨光痛苦地瞇著眼睛……
綠娘小聲而清晰地說:「她還會回來……我們不是走了又回來了嗎?」
晨光按捺著自己的怒火,目光從妻子的臉上轉向微微低著頭的女兒,低聲而嚴厲地說:「我……不同意!」
星星抬起頭,痛苦地看著爸爸,她問:「為什麼?」
晨光像渾身在發冷似地哆嗦著:「我不能同意我的女兒離開我的祖國,為了奔向祖國,我走了半輩子黑路……」晨光幾乎沒有力量說下去。
「爸爸!」星星鼓足勇氣說:「我走,是跟著我愛的人走,我愛他,他也愛我;我知道您,我太知道您了,爸爸!您愛我們這個國家,苦苦地留戀這個國家……可這個國家愛您嗎?!」
像一聲霹靂,晨光晃動著身子,他連忙扶著牆壁,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斗室裡是可怕的沉默……
四
葦蕩裡。人群在枯敗的葦叢中尋找著,人群中的星星披著長髮,穿著完全像一個海外歸來的姑娘,她拚命地扳開攔路的葦草,淒涼地叫著:「爸——爸!您的女兒……回來了!爸——爸!您的女兒……」
北風捲走了她的聲音……雪花靜靜地飄落著,晨光一個人爬行在白茫茫的雪原上,越來越艱難地爬行著……
葦蕩裡。尋人的人群中的綠娘,她沒有叫,也沒有喊,只是不斷擦拭著眼眶裡的淚,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
雪花靜靜地飄落著,晨光用雙肘奮力地匍匐前進。
葦蕩裡。尋人的人群中的秋山,他拄著一根棍棒踉嚙地走著,沙啞地用詩句呼喚著:「老弟!這不是地獄的鬼火了!這是人間的光明在向你靠近呀!老弟,不是鬼!是人!是我們!」
雪已經停了。晨光在靜靜的雪原上慢慢地向前移動著身子,他喘息著停了一會,用嘴舔著地上的雪……
葦蕩裡。尋人的人群中的馮漢聲捧著他那已經變成校樣的書哭叫著:「晨光老弟!我的手稿終於出版了!……老弟!出來吧!你看,我們已經活到一個能正視歷史的時代了!」晨光緩緩地在雪原上爬行著……
……一架緩緩飛行著的直升飛機……從天空上鳥瞰下去,葦蕩、丘陵……
雪原上,一個黑色的問號……直升飛機漸漸向下降落……問號越來越大,一個碩大無比的問號,原來就是晨光生命的最後段歷程,他用餘生的力量在潔白的大地上畫了一個「?」,問號的那一點就是他已經冷卻了的身體。
晨光蜷伏在雪原上,兩隻手盡量向天空伸去,他最終也沒有力量把手伸得很高,但我們可以看出他曾經做過這樣的努力……
他的眼睛沒有閉,睜著,靜止地睜著……
一枝蘆葦在風中晃動著,堅強地挺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