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洛杉磯暴動 什麽樣的「怪客」在作怪?(組圖)
1992年洛杉磯暴動中被燒毀的商店波及了旁邊的公寓。(HAL GARB/AFP/Getty Images)
編按:1992年洛杉磯暴動(1992 Los Angeles riots)是怎麼開始的呢?
1991年3月3日,從監獄裏假釋出來的羅德尼・金與兩名乘客在東灣岸高速公路酒後超速。女巡警辛格(Melanie Singer)發現他超速之後打亮警燈並尾隨追他示意他停車。但金沒照辦,而是繼續加速。女警驅車緊追,並用無線電通知其他警察。金拐進市區一條小路,被警察堵住。但是金憑著酒勁拒捕,還跟警察幹起來了。在口頭警告無效後,孔恩警長(Stacey C.Koon)命令鮑威爾(Laurence Powell)等4位白人刑警制服金。
由於金反抗,4位警察未能制服金;在警告無效後,孔恩警長使用高壓電警棍,但金連續兩次被擊倒立即站立起來,並向鮑威爾猛撲過來。鮑威爾使用金屬警棍狠擊金的頭部和身體,另外兩名警察用警靴猛踢金。但金拒不服從命令,直到警察打下第56警棍(其中一部分打空)之後,金才求饒。隨後警察給金帶上手銬,並交救護車送往醫院急救。
事件被附近的居民喬治・哈勒帝(George Holliday)從他的公寓拍攝下來,共81秒。次日,哈勒帝將錄像帶送到洛杉磯的KTLA電視臺,電視臺將81秒的影片剪輯為68秒,內容裡刪掉了羅德尼拒捕的內容,只播出了他被4個警察圍毆的56下警棍的畫面,刪減後的影片同時提供給ABC、NBC、CBS和CNN播出。CNN總部在播出3週後,副總裁命令將刪減部分補上播出,但是三大電視網和KTLA依然播放刪減後之影片。
洛杉磯地方檢察官起訴4名涉嫌毆打金的警察,最終,陪審團判定4名警察無罪,並無過度的使用武力逮捕嫌犯。該事件引發了1992年上千名對此判決不滿的非裔與拉丁裔上街抗議,最終引發一連串暴動,波及包括亞裔在內的各社群。暴動導致財產損失約8~10億美元。羅德尼・金則得到洛杉磯市380萬美元的賠償。
親歷洛杉磯暴亂
這天,1992年4月29日,是我任教的大學的一個重要日子。學校舉行了日裔校長鈴木的就職典禮。就職典禮的響亮主體是:「向21世紀邁進:通過多元族裔文化取得更大成就。」來賓有許多大學的校長和城市的市長,更重要的是有不少各族裔背景的著名人物到場助興。傍晚,我看到主持這項活動的文學院黑人院長威廉姆斯臉色陰霾。一位白人同事告訴我,城裡因金恩事件的判決發生了騷亂。
第二天,4月30日,我進城去見一個律師。沿著10號高速公路接近市中心時,便看到城南邊濃煙滾滾。從中央大街(CENTRAL)出口下去往南不到兩英里,便看到路旁的一些小商店烈焰熊熊,沒有警察和救火車出現。我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操著攝像機趕緊搶拍。再往前開,一個大商店火光衝天,兩輛救火車呼嘯而來,警察封住了現場。許多人擠在四周圍觀,都是黑人和墨西哥人。人們都很奇怪地望著我,有一個人大聲調笑道:「嘿,這傢伙,站在車頂上拍更清楚。」突然,一輛黑轎車在我身旁嘎然剎住,一個中年黑人探出身來,我心裡一驚。沒想到他衝我嚷嚷道:「要小心!快回家!」我感激地向他點了點頭,看到他車裡還有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孩在向我微笑。
我沿著渥農大街(VERNON)往西北疾駛,不斷看到一些遭焚的建築。又插到西大街,穿過10號公路往北,不再發現火情。到了昨夜來過的那個小購物中心,發現許多人明目張膽地湧進幾家大商店打劫。這些人像過盛大節日般的興奮和激動,充分利用著自己的速度,力量和智慧,樂而不疲的交錯穿梭。食品,日用品,工具裝備和電子產品,一切可稱為商品的東西迅速在空間中移動;小卡車,麵包車,旅行車,各種運輸工具超額負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家的獨行俠的和成幫搭伙搞合作的,從來沒看到人們如此充滿著活力,精力,能力,勇力,和智力。一個10歲左右的小男孩抱著一個比他大很多的絨毛狗熊,心滿意足地跺來跺去。一個胖婦人左手抱著孩子,右手夾著一大包戰利品,洋洋灑灑飄逸而去。
中午一點半了,威爾謝爾(Wilshire)大街上還算平靜,在與胡佛(Hoover)大街交叉口附近幾個人突然砸開了一個商店的玻璃門,衝了進去。一霎間,人們從四面八方蜂擁而入,搶劫開始了。這些場面被我一一拍下。不一會兒,在另一個路口,一夥人剛開始搶一個商店,一輛警車正巧路過。兩個警察跳下車,人們忽地作鳥獸散了。
1992年洛杉磯暴動中劫持者搬著成箱的啤酒離開被砸商店。(HAL GARB/AFP/Getty Images)
說句公道話,我對美國警察印象挺好的。有一次我頭部負傷,暈倒在地,是警察把我送到醫院去的。還有一次我的一個朋友的兩歲小孩突發急病,打911,三分鐘後警察趕來,搶救並立刻送往醫院。當然那都是在一個小城發生的事,和大都市可能不一樣。
下午兩點鐘,來到了我的律師所在的大樓。大門緊閉,裡面的警衛說什麼也不開門。我使出中國人「走後門」的看家本領,繞到後面停車房的一個出口,溜了進去。律師見到我,甚感意外,說「我通知了所有的約客都不要來了,就沒有聯繫到你。」談話中,律師不斷擔憂地望著窗外,心不在焉地對我說,他勸在加大讀書的女兒不要上學了,可她不聽。突然,一片片燒焦的碎紙傲然飄戈在12層樓高的窗外。我們趕緊起身來到窗前俯視,原來還算平靜的市區,一股股黑煙爭相竄了起來。我告辭了律師,他說了一聲「祝你好運,平安回家。」這時是下午三點。
我駕車先向東再向南,道邊許多較大的商場一遭祝融之肆,火勢凶暴無情,吞噬著人力所造的一切。只有極少數的火場趕來了警察和消防車。火光暴烈,濃煙瘋捲,熱浪震顫,發瘋的人們在街上狂奔著,像一股股勢不可擋的惡流沖刷著大小商家。時不時響著槍聲,喧雜聲和什麼東西的爆炸聲。濃煙把街面鎖定了,嗆得令人窒息。眼前一片黑濛濛,火光掀起的熱浪頭打入車內,一陣灼熱感和燙傷之覺溢滿全身。小車體也好像快顛翻了。我擔心車溫過高會爆炸,又擔心視界不清會撞到什麼人。人們就在煙火中玩命,真體會到了成語「趁火打劫」的立體含義。
穿過10號公路往南,情況不斷惡化,幾乎到處都有人縱火搶劫,看不到警察和救火人員。一棟建築裡攸地噴出幾股火苗,幾個人影蹦了出來,倉惶而去。幾分鐘後火就爆燃起來。
我感覺在暴亂現場有四種人:一種是有組織有明確政治目標,故意挑起事端的人;一種是不良青少年的幫派,平時就無法無天,以籠統反社會的情緒興風作浪;再一種是單純趁火打劫的人,這一類既無組織又無政治目標,只是隨機行撈;最後一類就是像我這樣純屬外觀的人。可能會有大難中救世的英雄人物,但我可惜沒有機會遇到。後來果然見報載,暴亂中出現了一些見義勇為,救死扶傷的俠氣之士,其中有4位黑人因搶救被毆垂死的白人卡車司機,而榮獲「洛杉磯市英雄」的稱號。
我從華盛頓轉到了渥蒙特大街,這裡的韓國城情況更危急,沒有警察,沒有軍隊,沒有救火人員,只有火光,濃煙和搶劫的人們。一家韓國電器鋪遭到破襲,暴徒們爭先恐後地搶搬電視機,錄像機什麼的。我伸出車窗拍攝,兩個傢伙撲了過來,要搶攝像機,我死命一掙,再一擰一推,狠踩油門,差點撞到前面的車,我猛然再退,急打方向盤,從右邊的人行道上衝了出去。
我突然看到了持槍的東方人。開始以為是穿便衣的亞裔警察,後來才反應過來是自己武裝起來的韓國店主們。他們有的在車後,有的在門窗裡,有的在堆起的木箱旁,還有的在高高的屋頂上。我想拍攝,但遺憾的是所帶的兩個電池都耗盡了。
在韓國城東面的一個路口,兩個韓國小夥子,一個扛著雙統獵槍,一個舉著大口徑手槍,在店門外晃來晃去,完全暴露在外,許多恐怕是候補搶劫者的人不敢靠前,真乃是「槍桿子裡面出安全」。韓國人那種強悍和團結如一的氣概可令我們的同胞嘆服。
老中國城不知怎麼樣了,突然惦念起來,便向東北角奔去。途徑市中心的摩天大樓區,真奇怪,這裡並無警察和軍隊,可暴徒們卻沒有來到這裡鬧事,巨大的玻璃門窗都完好無損。我仔細往建築物裡看了看,只有少量的警衛人員。那些暴徒們為什麼只在自己的社區裡鬧呢,以後誰還敢到那裡去投資。真是惡性循環,越窮越鬧,越鬧越窮。其實真正的巨富大商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失,白人區也沒有什麼損失。真正受損的是在貧困區發展的各少數族裔的中小業主,尤其是小業主。
老中國城很平靜,沒有遭襲的跡象。是華人善變通多達,盡少樹敵的民族特性使然?或還是地理位置阻隔,暴民鞭長莫及?或還是炎黃祖先在天之靈庇護子孫?我設想了一下,倘若也遇到韓人所處的惡境,華人同胞也會表現出那種團結互助,同仇敵愾,視死如歸,保家守團的氣概麼?
望著西面洛杉磯市區泛紅的夜空,感慨萬分。這個世界充滿著麻煩,衝突和危機: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種族的、宗教的、團體的、不同文化傳統的。許多不同的民族、國家、政黨、宗教、階層、集團、家庭乃至個人,都為了某種大小私利而互相爭鬥著。
與幾位友人通了電話,其中有一位喪氣地說:這場暴亂摧毀了我的美國夢,我要重新調整自己。我對他說:大可不必。有人說,美國是The Best of the Worst(壞中最好的),拿中國話說,是矮子裡拔出的高子。這個世界沒有理想國度。你拿眾多的制度相比較,你能發現一個理想的國家嗎?
美國絕非是也從不自詡為一個完美的伊甸樂園,這裡當然也充斥著骯髒、卑劣、罪惡和不公平。然而相對而言,她的一個最大特點是社會開放性,給各種人們以機會謀求發展。一般說來,她給人以平等機會而非平等結果,只要你刻苦聰慧能幹有創造力,哪怕只有其中一項,也可踏上成功之途。很多我認識的華人,來美時一文不名,從洗碗等粗工開始,後來成為老闆。當然,這個社會有很殘酷的一面,激烈的競爭充斥著社會個層面。
世界上許多人一方面拚命湧向美國,一方面又竭力咒罵美國。恐怕世界上再沒有像美國這樣本身即為移民大熔爐的國家這樣寬宏大度了:留學生,難民,移居者,避難者,非法滯留者和偷渡者擠滿了這個國家,根本拒斥外來者,當然也就沒有複雜的族裔矛盾了。紐約,洛杉磯,芝加哥等大城市給人以代表美國的錯覺。絕大多數普通美國人認為真正代表美國的是中小城鎮和廣大鄉村地區,那裡平和,安寧,恬靜,人們友善相處。我本人曾多次駕車漫遊共長驅三萬多英里,除了阿拉斯加等少數幾個州外,幾乎逛遍全美,並在很多地方學習,打工和居住過。總的感覺是,整個社會可以稱之為機制有效,民生富庶,持續安定。
黑人問題是美國最棘手的問題之一。販賣黑奴的歷史造成了美國最大的後遺症。這是老天爺所作的公平懲罰。美國社會作了很多努力,也許是被迫的,來改善黑白之間的關係,緩和衝突。
最近幾十年來,美國也不斷地在社會福利方面作了不少嘗試和改進,這也是民主黨和共和黨爭論的焦點之一。不少人認為,現行的社會保險福利制度很難維持,將來結局凶多吉少。多年來美國政府作了一系列的民權改良,如平等就業機會,確認行動計畫等,黑人有了較多的機會,社會對抗緩和了不少,表面的種族歧視減輕了。60年代黑豹黨式的暴力抗爭,如底特律,小石城和瓦茲一類的暴動事件沉寂了許多年。黑人在體育,歌樂,舞蹈,影視方面表現非凡,在政府和學術界也有一定的建樹,但在經濟實力,教育程度和生活水準方面和白人甚至其他族裔相差甚遠。在發展經濟的能力上尤為欠缺。七、八年前,我曾在達拉斯一家由兩個黑人影星和球星開辦的夜總會打工,由於他們不善經營,很快就破產了,害得我一張半個月的工資至今無法兌現。
以上美國政府的努力,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單靠福利有時會渙散一個族裔或階層勤勉奮鬥的精神,同時又加重了其他社會成員的稅務負擔。同時一些其他社會問題應運而生,如法學和倫理學研究中所爭論的所謂「逆歧視」,即因照顧少數族裔和女性,故而使白種男人喪失了某種平等的機會。
例如某名醫學院留給黑人一定的配額,反而使本來很優秀的白人男子入不了學,故訴告到法庭。黑人家庭的祖父輩,父輩本身就是文盲,當然談不上對後輩的家學或人文知識的熏陶。我所教授的學生中黑人比例極少,其中不乏一些利用機會並靠個人奮鬥取得發展的優秀人才,但不少因負擔過重學習吃力,最後退學的。當一個黑人女學生說:先生,我是三個孩子的單親母親,我要靠全時的工作養餵他們,請不要給我F;當另一個校籃球隊的黑人男學生說:先生,至少給我一個D吧,不然我會被踢出去。作為教師的我應該怎麼做呢?
除了複雜的歷史社會文化等原因外,洛杉磯暴亂的咎因是「怪客」作怪。按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破身外怪客易,破心中怪客難」。人類心中的「怪客」總是外化和物化為人們荒誕的行為和活動。外在的暴亂可以暫時平息,而心中的「怪客」卻時時伺機而現。怪客愈少,世界愈光明!
(原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