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永:遠方的四年(圖)
許志永(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8年7月23日訊】一
出獄一年了。朋友常問起那四年的生活。恍若隔世。其實,此世亦然。
那是一個夏日早晨。三個月來第一次走出家門。市公安局的車送我陪妻子去醫院產檢。目送她去上班。
回到小區,樓前有警車和很多神秘的陌生人。樓梯口,接到「聚眾擾亂公共秩序」的刑事傳喚通知。數十人進屋搜查。
已經失去自由三個月了。4月12日應邀赴香港參加孫志剛案十週年研討會,在登機口被攔截。從此文保總隊的人24小時守在樓道裡,出門買菜都不行。
3月31日,袁冬他們到西單呼籲官員財產公示。一個正常國家公民有言論自由。可這是中國。他們被捕了。
4月趙常青、丁家喜、孫含會等相繼被捕。兩天前宋澤失蹤了。我把未寫完的《自由中國》發給笑蜀,做好入獄準備。
該來的總會來的。聚眾擾亂公共秩序只是藉口。
專制者真正在意的是新公民運動。「公民」徽章、頭像,「自由、公義、愛」的核心價值,同一天20多個城市打條幅呼籲官員財產公示,出現了政治反對派雛形。
5月以後有過三次「談話」。小湯山附近農莊,自稱北京市公安局主要負責人。爭論理念,勸我「認錯」。意思很明確,投降就回家,不投降十年以上,不止一個罪名。
考慮到家人。我說可以停下工作,什麼都不做。如果個別事情確實有錯,可以認,我也常常反省。
錯,怎麼認?那得接受媒體採訪。知道了,電視認罪,這是要我放棄使命。
這麼多年,那麼多人和我一起努力,突然轉頭說,我錯了?這是人格問題。我珍視自由,熱愛生活,但在毀滅人格和身陷囹圄之間,我只能選擇後者。既然無路可退,該來的就來吧。
車一直開到北京市特警總隊。第四次談判。辦公室坐下,前面談話的兩個人來了。談談?還是走法律程序?
你們都已經動手了,還有什麼好談的?僵持兩三個小時。特警衝進來,駕上車,蒙上眼睛。
下車。聽到飛機聲,還以為又是一看,2009年夏天去過。
這裡是大興。三看的監舍準備好了。前一天專門組建的。屋裡12個人,除了我剩下的都是涉嫌盜竊。第三看守所關押的四百多人絕大部分因盜竊,在公交車上偷手機。
我的代號716。這一天,2013年7月16日。
所有人不得叫我名字。頭板說,去年這裡關押周濱同案也是叫代號。
廣播裡傳來叫聲,716,716!我就當沒聽見。兩天以後,改叫許志永了。
幾乎每天長時間提訊。關於新公民運動,公民聚餐,教育平權,呼籲官員財產公示。我談理念,不避諱自己的行動。
涉及別人一個字不說。我回答,「不方便講」。或者告訴書記員就記「沉默」。
教育平權「228」請願,傳單卡片是我去複印店印的。他們反覆問複印店在哪。我知道他們不太可能把複印店怎樣,最多恐嚇一下。
我不願無辜的人受到騷擾和驚嚇。不談有關別人的信息是原則。我拒絕回答。鐵椅子上,從早到晚,僵持六天。他們只好放棄。
問,王功權給了公盟多少錢。我回答,不方便講。他都講了你還有啥不能說的?我一個字也不講。
一個字也不講。我的話絕不可以成為任何人被定罪的證言。
這也是一點法律常識。他把現金給我,只有我倆知道。這事實不等於法律上的事實。法律事實需要至少兩個人證言相互印證。一個人說了也白說,不成為法律上的證據。
想到各種酷刑。當生命也可以放下,也就無所謂了。
慶方出現在鐵窗前,彼此會心地笑了。記憶中,是他在燕園講座上慷慨激昂滔滔不絕的樣子。北大法學院博士生他98級,我99級,我的學長。
他和胡育兩位律師幾乎每個星期都來看我。溝通信息,對於政治案辯護非常非常重要。我著號服帶手銬的演講視頻,他們也傳出去了。預審為此氣急敗壞。
後來黨國提升了無賴的高度,政治犯很難有這樣的機會。王全璋三年不准律師會見。他們說,這是依法。可世界上還有幾個國家有這樣的惡法?
政治辯護,律師發聲非常重要。無論當事人準備坐牢,還是妥協換取自由,外界廣泛關注都是有價值的。至少,人在裡面更安全。只在專制的法庭裡面說,跟沒說差不多。
即使要妥協,是當事人的妥協,不是家屬和律師的妥協。家屬和律師能做的,就是發聲,講故事,講一個理想主義者怎樣追求民主自由,怎樣堅守理想,服務社會。
律師每次會見對外表達,那幾乎是外界唯一的信息源。專制者最怕良心的力量傳播。如果律師面臨太大壓力,可以講給家屬,家屬再講給網友和媒體。
李蔚在隔壁,有時一聲問候。提審時通道裡偶爾能看見201的家喜,寧靜沉思。放風有時聽到「呼籲官員財產公示」的吶喊,那應該是張寶成馬新立他們。9月,知道功權也進來了。一天在通道裡相遇。舉起鐐銬的雙手,彼此抱拳。
我告訴慶方,轉告其他各位,能出去的就盡量出去,不需要那麼多朋友坐牢。
看守所裡最開心的一天,是步話機裡傳來宋澤取保的消息。後來從別的獄友得知,他出去時一頭長發,看守所的監規從不合作。
11月初,最灰暗的時刻。
這天開始問《人民的國家》,美好中國的憲法構想。
2011年秋,辛亥革命一百週年之際,眾多憲法學者每兩週討論一次,持續五個月的研究成果。中國向何處去?憲法共識,中華民族太需要了。
律師不能會見了。這是對一個法律人暗示顛覆罪名。監舍原來的一些照顧,比如晚上不值班,取消了。
開始夜審。晚上快睡著時,提審。一直到天亮。也許接下來,很多天不能睡覺,酷刑的一種。我說如果明天還這樣,我將徹底不合作。
第二個夜晚,一句話不說,僵持到天亮。
這是個週末。回到監舍,躺在鋪板上,電視的聲音巨大。
疲憊,滿世界的灰暗。開始一個罪名,五年以下,現在兩個罪名,十年以上。生活,事業,根本的區別。
人生有很多苦。監獄,從來不是意外。2004年買房時,目的很明確,出獄時,有一個地方住。可是十年,當它成為現實,那麼漫長啊。無限的痛苦和傷感。
突然靈感閃現,一個聲音說,快樂體驗。2009年,第一看守所,也曾有過豁然光明的時刻。
那些創造歷史的時刻。
快樂體驗生命的所有。我爬起來,用小砂石在208的牆上寫下「快樂體驗」。
沒有紙和筆——這大概是針對我的規矩,也寫了不少字了。7月31日寫下:「為自由、公義、愛,為眾生幸福,為你的榮耀,主,我要在這世間活出你的樣子。」
12月15日寫下「漫漫自由路」。那天,曼德拉去世了。
一直相信,冥冥之中,有一個力量在引領我,驅使我。他總會在生命最灰暗的時刻閃現光明。他創造這世界。他是萬物、生命、進化、人類、文明,一切終極的因。
第三個夜晚來了。氣勢洶洶。
剛出監舍就大叫「蹲下」,我一笑了之。嫌犯出門蹲下抱頭是看守所的規矩。我從不合作。
提訊室裡剛坐下,一個三十多歲的新面孔破口大罵。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人渣,畜生,敗類……幾乎所有侮辱的詞都用盡了吧。一邊走來走去,揮舞雙臂,跺腳,用煙頭猛砸,張牙舞爪,凶神惡煞,好像馬上要衝過來撕吃了我。
我雙手銬在鐵椅子上,安靜地坐著。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吧,停了。安靜下來。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問,表演完了麼?
是真誠關心。這是誰,做了什麼,為了誰?那些詞怎麼能,一個稍有點良心的中國人怎麼能把那些詞用在他身上?如果不是精神失常,除了表演還能怎麼解釋?
遙遠的遙遠的高處,看蔚藍色星球之上,一個小小木偶搖來晃去聲嘶力竭,挺可憐的。所以關心一下。
他一下子崩潰了。連說,唉,真對不起,我確實在表演,唉,這個活我真干不好!怎麼安排我幹這個活!
完全不顧旁邊的同事,和幕後的眼睛了。後來我們聊了一會,他人民大學畢業的。他連連表示歉意,說不該罵我,自己真失敗。
如果我有任何恐懼,或者被侮辱感,對方就贏了。什麼辦法有效,他們就會用什麼辦法對付你。於我,毆打只會提升靈性。在山東臨沂,在青年賓館黑監獄門口,野蠻暴力沒有使我屈服。辱罵也沒用。
後極權社會,意識形態喪失了。沒有階級仇恨。打人,只是一個飯碗,扮演一個角色。
歷史長河中,我們各自扮演自己的角色。當超越塵世,在遠方看地上的自己和世界,看人世間各自命定的角色,還有誰是可怕的呢?唯有慈悲。
准酷刑就這麼結束了。
12月15日電視播出曼德拉去世的消息。想起Beyond《光輝歲月》。一個民族的救贖,需要多少人承擔代價。無數先輩拋頭顱灑熱血。我們是後來者。很幸運了。
2014年到了。燈光明亮的監舍,大通鋪上各自入夢。耳畔響起那些遙遠的鐘聲。童年的原野,春風拂過麥浪。紐海文的綠地,十字架指向藍天白雲。未名湖南岸,世紀跨年夜的吶喊。悠遠的鐘聲,漫過時光之河青春歲月。
二
準備庭審。
如果講法律,我們當然無罪。推動反戶籍隔離教育平權,呼籲官員財產公示,只是公共表達,是憲法規定的言論自由。沒有堵路,沒有攔車,沒有破壞社會秩序,沒有任何社會危害性。
控方的證人都是警察或保安,且無一出庭作證。沒有任何一個普通市民是受害者。
黨不講法律,連程序也全然不顧。圍繞併案與分案、證人出庭,律師激烈抗爭。
新公民案顯然是一個案件。我們都認同公民身份,認同「自由、公義、愛」的核心價值,共同推動教育平權和官員財產公示。指控我們的行為一樣,用的是同一套案卷材料,沒有任何道理分開審理。
唯一的解釋是當局為縮小案件影響力,以無賴的非法的手段強行分案。
要求證人出庭作證。這在任何一個正常國家,再合理不過。但法官完全拒絕。
完全不講程序,庭審已經沒有任何正義的可能。
對這種完全走過場的所謂「審判」,我們只能以不合作表達抗議。我和律師商定,以徹底的沉默應對。
1月22日開庭。法院附近路口拉上了警戒線。那天很多朋友來到現場,還有很多朋友失去自由。謝謝你們!
張慶方和楊金柱兩位律師簡單說明必須沉默的理由,然後不再說話。無論法官怎麼問,我們三個都保持沉默。
審判長叫嚷休庭。勸我說話。我懶得理會。
別的法官檢察官都會私下說一句對不起,沒辦法,表達一下良心還在。只有他對我充滿敵意。專制體制中這樣的人也很少了。
再開庭,還是沉默。無論法官、檢察官說什麼問什麼,一概不理。審判長氣急敗壞,宣布再次休庭,威脅我和兩位律師。
基本程序正義被踐踏,我們又怎能配合?
接下來的庭審沒意思了。檢察官提出一個個「證據」,法官問被告人,有無異議?無人理睬。問律師有無異議,沉默。
他們都是一夥的,自己表演去吧。一度我打起了瞌睡。
下午四點,終於結束了。我的最後陳詞時間,審判長數次打斷。最後被迫停止。
法庭上說什麼不重要了,《為自由、公義、愛——法庭陳詞》已經傳播出去。
開庭那天她來了。女兒出生才九天。我跪下了。其實,我們這些信天命的人無所謂代價。代價是親人承擔的。一審四天後宣判。四年刑期不在意料之外。可是對於一個正在懷孕的妻子來說,還是太漫長了。
我們在上訴期最後一天提起上訴。不為改變結果,只為拉長戰線,讓更多人知道公民運動。
重大事實不清,程序嚴重違法,但專制的法庭不是說理的地方。二審北京高院還是不開庭「審理」。他們害怕開庭。
宣判那天,我大聲宣告:「荒誕判決阻擋不了人類文明進步潮流,共產專制的陰霾必將散去,自由、公義、愛的陽光必將普照中華!」一邊被法警架出法庭。
三
哪裡都有歡樂。看守所最後度過一段悠閑的日子。打雙升有了根本進步,知道記牌了。一輪下來輸的喝涼水。一個十多歲就進少管所的年輕人,答應我出去開一家麻辣燙,我答應幫他。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4月27日,早飯後年輕的看守向我道別。他家在豐臺,也是被拆遷受害者,諮詢過我法律問題。
第一站是天河監獄。舊稱「南大樓」,中轉站,以變態的嚴管著稱,外地戶籍犯人從這裡被遣送到戶籍地服刑。
聽說過很多「南大樓」的故事,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有好印象。
監獄開始異常嚴酷,然後普通管理,最後三個月到出監隊寬鬆管理。人不斷有幸福感。同樣的內容,順序倒過來,人會受不了。
天河是監獄的起點,地獄的角色。新來的犯人,什麼都沒有。一個抽屜都沒有。沒有任何私人空間。不能看書,不能午睡。每天看電視學習前,監區長大喊「低頭,抬頭,低頭,抬頭……」。
我必須抗爭,為人權,也為自己以後的空間。
第一天因為在樓道裡穿拖鞋,隊長阻止,我說不服從。他大叫你敢寫下來嗎?拿紙來,我寫上,不服從管理,簽上名字。
這裡有一個小圖書室,是給留守的北京籍犯人看的。我去拿了一本書。隊長要我送回去,我拒絕。他大喊班長,給他奪過來!我說誰要過來打架?班長是個瘦削的年輕人,北京地稅局的,受賄罪,他很為難。書也就繼續看了。
其實我知道,我抗爭的力量,源自千千萬萬良心公民的關注。那是我的幸運,亦是民族的希望。和很多前輩相比,我是幸運的。
常常守望窗前。陽光下金色的苦菜花,閃閃不語的星星。布谷鳥徹夜呼喚,幸福,還有童年。
一個月的抗爭結束了。5月30日,通知我收拾東西。調到哪個監獄,副監區長說他也不知道。我們聊過監獄中的特權。他說,我可能會被送到燕城。通常犯人會到二監再過渡兩個月,然後分到各監獄。我希望盡快穩定下來。
警車上了高速公路。兩旁麥田微黃。這是我童年最喜歡的季節。白色的蘑菇,勤勞的螞蟻,慌張的野兔一掠而過。那些遙遠的時光。
車一直開到一座高牆電網的院子。看到「柳林監獄」,心說,我的龍場驛!
五百年後,我也在一個遙遠的地方。遠離塵世。
四
柳林監獄分七個監區,每個監區一百左右犯人,20多個警官。
我在的監區,指導員(一把手,後來改稱監區長)人不錯。他曾私下跟我說,人都是有良心的。在我們警官心中,犯人分三類,第一類是你,原因就不說了。第二類是職務犯,社會大環境就這樣。第三類是普通刑事犯。
幾天後,他說,圖書室準備好了。我們到監獄圖書館搬來了兩百多本書。《詩經》、《論語》、《傳習錄》等傳統文化經典,還有《悲慘世界》、《戰爭與和平》等世界名著。
我最珍視的,唯一收藏三年的,是一本《聯邦黨人文集》。
16人住一間。搶劫、殺人、盜竊、販毒、受賄等各種罪名的混住一起。一個小社會。本來心裏狹隘的人多,聚在一起,生活環境惡劣,惡性循環。監獄裡沒有鏡子。不准任何玻璃、竹籤等可能傷人的東西存在,怕自傷自殘。
起初一個月柳林的勞動是除草、翻地。把路兩邊的野草除掉,然後把土翻一遍又一遍。跟野草過不去,是監獄的變態之一,絕不允許任何自由生長的東西。
然後到大車間編椅子,給椅子架纏上塑料線。我不要積分減刑,勞動是象徵性的,打掃點衛生,偶爾也編一個。
一個樂觀的人,在哪裡都是工作,那裡也都有空間。我的工作是思考、寫作。
一開始給我的規定是,一半時間學習一半時間勞動。我掃完地,在車間一個角落讀書、思考。
學習期兩個月過去了,指導員和監區長(二把手,後來改稱教導員)把我叫出來,說,監獄規定,車間裡不能看書。
我說,看書是底線。如果不讓看書,我將徹底不合作,你們就把我送集訓隊好了。
集訓隊是監獄中的監獄,開始一天24小時被鐵鏈子拴到床上。送集訓隊通常有一個儀式,開大會,厲聲宣布違紀,警察高高架起胳膊,把頭按到最低,匆匆押上車。文革批鬥的架勢。對於很多人來說,那是一個可怕的地方。我無所謂,正好閉關修行。
指導員只好說,那就一次只能帶一本書。幾個月後在車間裡看書時被督查發現了。監區長說,長點眼色。我說,我看書是公開的,絕不迴避任何人。
窗外,黃昏。遠處高鐵飛馳而過。它連起了城市和生活。
巨大的白鳥翩然落入柳林。北方海岸就在不遠處。很多年前遙遠的大西北,聽一個姐姐講她的故事,冬天北方海岸的陰雲寒風。1989年夏,流浪少年第一次來看大海,陰鬱天空下,幾艘大船,幾隻海鷗。一直陪她到深夜,頭枕一本地圖冊,海風中睡著了。那是塘沽的海岸,就在不遠處。
五
柳林待了不到5個月。深秋的10月22日,全體轉監到墾華監獄。
墾華距柳林大約十公里。這一帶有好幾個監獄。這個叫茶澱的地方是北京在天津的一塊飛地,據說周恩來選定這片荒野,用來關押國民黨戰犯。
墾華。名字就像我的故鄉,民權。
墾華是新建的,不大,大概能容納一千多人,實際關押六七百人。十個人住一間。綠化不如柳林。柳林有沙果林、棗樹林、玉米地,到處是多年生的柳樹。墾華道路兩旁兩排小樹。空地上是大片的三葉草。
伙食最大的問題是單調。
單看一個星期的食譜,還不錯,早晚咸菜饅頭,中午炒菜,週一白菜,週二茄子,週三土豆片……每週有兩頓菜裡有點肉,兩頓米飯。但是一年到頭就這一二十種菜,別的從來見不到。
每月可以填寫訂單採買,豬頭肉、咸鴨蛋、水果等,但種類一年到頭就那些。水果從來只有兩種,蘋果和橘子。其他無數種水果幾年都沒見過。能背著隊長在地裡拔一棵蔥或蘿蔔,是莫大的奢侈。
所以一個桃子、一個香蕉可以作為勞動競賽獎勵。這群見過世面的人。
若夏日傍晚,與好友兩三人,大排檔幾碟小菜,幾瓶啤酒,該是多麼奢侈的幸福啊。
這裡沒有生活。只剩詩,和遠方了。
快樂的時光是撿石子的時候。這個豆腐渣工程,到處是建築垃圾,所以到樓下草地上撿石子成了經常的勞動。
三葉草裡有豐富的生活。潮蟲安靜等待,小灰蜘蛛拚命奔跑,螳螂舉起砍刀。還有螞蟻們忙碌著。
這是它們的家園。它們從不知道高牆電網,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它們是自由的。
我們的空間比螞蟻們大很多,卻深感失去自由的痛苦。
人類呢?沒有翅膀可以飛翔,沒有腮鰭可以游泳,在這塵埃般的星球上生生滅滅。曾經像這些螞蟻一樣,沒有覺得是痛苦。習慣的,恆常的,再深重的,也都不是苦。
自由、痛苦、幸福,世間的一切,都因比較而生。所以上天創造地獄般的塵世。
完美世界,快樂體驗,是生命的意義。我的龍場驛。
有整塊的時間思考。真正安靜的思考。在外面,即使關了手機,心,仍然放不下。可是這裡,想也沒用,外面的責任免除了,可以真正靜下心來。
連續幾天思考狹義相對論,連續幾天思考時間是什麼。我要知道這世界的真相,時間、空間、能量、質量、物質、生命、人類……。
其實準確說是感悟,安靜等待,上天的啟示。所有的靈光閃念都來自神,人類所有的知識都來自那終極的精神家園。
文明進步,是在更高處認識自然,認識自己,認識神。
三百年來,認識自然,科學,邁出一大步,另一隻腳,認知神,宗教,仍停在原地。
人是仰望星空的動物。總會追問生命的前生和來世,關心生命的意義,總在渴慕靈魂的皈依。
而過去的道路陳舊了。這是新文明時代。
我是幸運的。接收到那麼多新知識。知道了世界的真相。知道了生命的意義。小心寫出來,保存好。感恩上天,這神聖的使命。
我還有很多時間,思念。想你的時候,凝望窗外海棠花開,荒野綠意,又一個春天。想你時我走在隊列裡。仰望天空北飛的鴨群,它們要去遠方筑巢。想你的時候,我輕輕摘下一片四葉草,想送你作生日禮物。想把生命中最好的,都給你。想你的時候,嘈雜車間一個小小角落,我在關心人類命運。這命定的修行之地,你總是一次次打擾到我,給我生活、幸福和盼望。
室友田樹東做了腰間盤手術。他幫朋友討債,搶劫罪,13年。曾和趙連海,結石寶寶的父親,住一個監舍。
我和賴懷超、吳敏,還有幾位,每天用擔架抬著田去車間,下班抬回來。他倆都是職務犯。吳敏本科南京大學物理系,我常常找他探討物理問題。
這個監區大約40%職務犯,有過六個正局級,高智商,可以一起探討哲學。每個月會有新人,也會有人離開。有人離開時,所有人都會感到一點陽光。
最後半年我們監舍八個人,一個博士,兩個碩士,三個本科。幾位職務犯,一個殺人犯,一個搶劫犯。其中老李住我下鋪,國企總經理,貪污受賄20年,已經9年了,還剩9年,只減了兩年,新政策來了,職務犯減刑停了,他患上了帶狀皰疹。
田樹東在車間裡躺在擔架上。有一天教導員看見了,大叫,起來!我忍了再忍。有一天他讓四個犯人高抬胳膊折磨一個精神病人,我也是忍了再忍。因為有重要的工作還沒完成。
2016年6月,一場大暴雨之後,夜晚通道裡嘔吐聲此起彼伏。我也肚子疼,屬於輕微的。我粗略統計,40人上吐下瀉,發燒,有肚子疼等症狀的達到80%。整個監獄,估計超過四百人集體食物中毒。我們排除了各種可能,結論是很可能飲用水出了問題。幾天後大會上,副監獄長說到此次事故,輕描淡寫,要大家注意個人衛生。這裡才是真正的敢怒不敢言。
這命定的修行之地。常常想,人性是什麼?想起了看守所的那場爭論。
室友們激烈爭論可不可以偷醫院。他們主要在地鐵裡偷手機,一個黃金週大概會有五到八萬元的收入。有的主要偷商場。還有的偷醫院裡的病人。
兩個認同。其中「頭板」說,小偷?就是個行當,自古就有。「不管白貓黑貓,弄到錢就是好貓」。他十多歲混北京,三十年過去了,在北京買了房結了婚。一部飽含血淚的個人奮鬥史。還有後來成為頭板的八零後,說,偷什麼不是偷?
四個人覺得說不清,不支持也不反對。
四個人堅決反對。其中就有小安陽。他21歲,9歲被騙跟著老大混上海。無數次被老大血腥毆打。說起來至今心有餘悸。這是第四次栽了,前面兩次都是判了一年。他們被判刑大都一年以內,因為能抓住的證據通常就是一部手機或幾百塊錢。
他說,怎麼能偷病人的錢?打死我也不干!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每個人的行為都有價值觀支撐。「這社會就這樣」是很多犯罪人為自己辯解的理由。那場爭論給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常常想,什麼是惡?
人的精神世界,生活著豐富的物種,思想、主義。它們爭相誘惑、支配「我」。「我」常常在各種誘惑間掙扎。
搶劫、盜竊、強姦,那一刻一個物種超越了正常人的理性,支配了那個「我」。或者,他們欠缺正常人的理性。人本自我。某種價值觀支配下成為自私、貪婪。
人性本善。不會為惡的目的做事。作惡,是受某個物種支配。壞人,其實是病人。所以文明的刑罰,不是以牙還牙,而是為救贖。新文明沒有仇恨,無論歷史多麼悲傷。
人都是有良心的。所以我總是那麼樂觀。相信人性。相信良心的力量。即使黎明之前,我們的靈魂深處依然陽光明媚。我們被恩典的力量無比強大,改造國民性,創造歷史。
六
2017年春節。這裡的最後一個新年。每逢佳節。監舍裡掛上氣球、彩帶,淡淡憂鬱中度過歡樂的節日。七天假,三天半教育、升旗等,剩下的可以打牌、下棋、看電視。大家最關心的,是伙食改善,每天兩頓炒菜,有肉,初一和初五,兩頓餃子。
漫長的時間被節日分割開來。冬天和春天好過。元旦,春節,清明節,五一,端午節,一個一個的盼望。夏天最難過,很長時間沒有節日,酷熱,煩躁。每年夏季三個月的主題是「平安度夏」。
外面繁華世界,有時落葉飄在頭上才想起秋天。而這裡,窄小的窗口,透過粗大的窗棱,你能清晰看見,時光的河流,緩緩流過。海棠花開了,結果了,葉落了,下雪了。海棠花開了。
想起1987年元旦,煤油燈下書聲朗朗,窗外大雪簌簌落下。少年在日記本上寫下一生的夢想。三十年了。
這漫長的路。通往自由的中國,美好的中國。
我成了一個堅定的革命者。不是理念有變。只是之前一直對人抱有幻想,不是相信誰,是自己被生活誘惑,不想肩負起這古老的民族。看了三年新聞聯播之後,一個聲音說,別再逃避了,你的天命。
在哪裡都是工作。在哪裡都是修行。忙碌了三年,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手寫20多萬字,抄兩遍。直到臨出獄兩個月才完成使命。長長舒了一口氣。
把《聯邦黨人文集》再認真研讀一遍,交回圖書室。又讀了《聖經》、《古蘭經》和一些佛教、道教著作。思考公民運動,政治文明轉型,我的美好中國。
塞北,江南,崑崙,東海。五千年日出東方。遼闊的美麗的滄桑的土地。我是你的孩子,中國,苦難憂患屬於我,光榮驕傲屬於我。
誠實公道善良的民族,托起新文明。完美世界,榮耀昊天。自由、公義、愛,美好中國。自由,公義,愛,美好中國。
2017年7月15日零點整,監區長熱情地叫醒我,快走快走,回家。我說,筆記本呢?之前交給他們審查。到門口再說。我還是上當了,出了大門,要我的九個筆記本,不給,連個收條也不打。僵持近兩小時,算了。很多朋友在等我,有的越過重重障礙到了監獄附近。謝謝你們!
我回來了,中國。
公民許志永2018.7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