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平淡(圖)

他忽覺與妻子是截然不同的人，他的血肉裡滿載的盡是活躍與不安現狀，這就是明顯的萬分不同。（圖片來源：Adobe stock）

記不起得何時開始，逐漸年邁的他開始從舊日的經驗再構思一點點那些這些，以激起更多與當下不同的情緒，才能平撫因為日復一日的平淡而生發出來、好生佔據大半睜開了眼時的無感。不！分析得更更細膩、再扒開一層情緒外皮的話，應該是說他要平復浸漫在澒洞的無滋無味中，所漸漸催促出的苦悶與惴惴不安。

苦悶什麼，不安什麼，連他自個兒都無法透析。可是當他見著連妻子或是同事都看不到他正在苦悶與不安的消長中擺盪，就不禁暗自欣喜，但也滲透了懊惱。他的情緒可是複雜的綜合體，等著誰化身為福爾摩斯來覺察、一一抽絲剝繭呢。大家觀察力都不夠呢。

妻子照常在廚房煮飯做菜，照常拖地洗衣，照常望著他的臉與眼，津津樂道地說著街頭巷尾的大小事。離家讀大學的兒女幾乎每個月都會回來，在家照舊嬉耍玩鬧。他們都不曾多吐一句關切詞兒。兒女尚年輕，不瞭解人情世故，觀察臉色什麼的，這他懂。可是，陪伴多年的妻子呢？看著日日如舊的妻子，他頓時瞭解了。

他真的瞭解在無滋無味中所滋養出來的苦悶與惴惴不安。那全是自己心底的吶喊。他尚未創下赫赫有名的功蹟，也尚未享受到人人只為他獻上欣羨眼光的那一刻。接著，他居然就得日日往老邁奔去，當他壽登耄耋，卻還沒有將任何恩澤廣施群眾，這叫他如何忍受得了。他總得依恃胡思亂想來壯大自己呀！

他忽覺與妻子是截然不同的人，他的血肉裡滿載的盡是活躍與不安現狀，這擺明是萬分不同啊！可是，朝夕相處的妻子怎麼可以沒有絲毫發現呢？自己挑選的丈夫多麼與眾不同呀！這不值得自豪嗎？妻子對現狀很滿意，連去超市搶購件特價商品都樂開懷，她就不時笑彎了眼說著自己的精打細算。這種話題他怎麼能接呢？他可是胸懷大志的人啊！擁有多麼金貴的價值啊！少拿雞毛蒜皮的小事來煩擾他。

記不得何時開始，他養成了待在藤椅上胡思亂想的習慣。非得到天暗，妻子燒好了菜喚他名時，才能回過神。

「買東西真的要貨比三家呀！幸好我上次沒有先買這件衣服，不然就虧損九十塊了。隔壁的王太太居然上次就買了，衣服還是鵝黃色的。要是她知道我買得比她便宜，可就嘔了。要不是我……」看著妻子又開始在飯桌上喋喋不休，他有股氣升起……

看著妻子那副得意至極的模樣，他真得費點勁才能把脹滿心底的憤懣壓抑……哪道菜餚自己愛吃，他全認不清了，只望見妻子徜徉在無驚無險的淺海中，就這樣自滿自足，卻還誇耀自己多有冒險精神。而他，不能沒有驚濤駭浪。他是能獨自划著船，自顧自的前往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來吧！來點驚險，襯托他不可一世的傲氣吧。他大口豪飲，自覺剽悍強碩得就像指揮千軍萬馬的梟雄豪傑。三國英雄曹操是如此睥睨群雄的吧！

這一天，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臨時打了通電話向單位請了假，說要待在家歇養。

妻子提著菜籃出門了。臨走前，妻子不忘叮囑他趁機多歇會兒，說要買些好菜為他補補。他望著妻子離去的背影，決定把藤椅搬到庭院的樹蔭下，露出半個身子來曬太陽。身軀塞入藤椅後，他望著青天。忽然托病得了閒，任誰都會猛然驚覺一天是那麼的漫長，天空是那麼的大。人總得找事情做，解解空吧。

頭正刺痛，他仍止不住想：「呵，今天請假了。少了我，大家該怎麼辦才好呢……我可真炙手可熱啊！」誰人都覺得身擔重要角色，可如今他突然請了假，單位缺了他可就更忙碌了，撰寫公文又遞送文件的，喘都喘不過氣來呀！說不定主管都巴望著他趕快消假呢！

「上回，鄰桌的小周遞送錯了文件，課長發了頓飆，單位一片紊亂。氣氛很不好，也唯有我從容不迫，還敢說說笑笑的。瞧，我最後還逗樂了課長呢！連小周都對我投以感激的眼神呢！沒了我，小周可就糟糕囉……」

他一再回憶自己與暴怒後的課長說話的場景，一想到課長被他逗笑的畫面，拍著他肩膀連連說好的畫面。周圍的同事好像都朝著他發楞，應該是不解他有何能耐，逗樂了擺著臭臉的課長……他尋思：「準是我平日辦事嚴謹，態度優良，難怪課長那時一見到我就那麼滿意的笑了。」

他可樂了：「今天單位少了我，小周絕對是忙得團團轉，或撓著頭傷腦筋呢。他真是辦事不周啊！怎還叫做小周吶？豈不是代表自個兒明白人人都比自己周到了？這……名字不成了諷刺了麼！難怪課長一見到他，就沒晴天過，擺著一副不悅的嘴臉，真晦氣。話又說回來，老陳和小許也不是訓練有素的人……」

他發覺僅僅是自己的缺席就可能會引起單位的混亂。回憶起課長憤怒開罵時的火爆、小周那時候的狼狽樣、同事面面相覷，不敢動作的情景。「對吧！那天真的是這樣啊！」他原來早把那一天的數分鐘刻在心裡了。少了辦事穩勞的他，主管可就真是一籌莫展了……他嘴角緩緩揚起了得意的笑。

洋溢開來的喜悅搭配著頭的銳痛，竟然讓他多了份奇異的激動。他正懷著工作單位不能沒有他的激情，他真恨不得立即抱著頭衝到單位去幹活兒，讓大家看看，他都這麼不舒服了，還能把工作打點得比誰都還順妥。

倏忽間，他焦慮了：「退了休，尋常日子更尋常了，轟轟烈烈的大事業都沒了，那還能幹啥……」這樣的煩惱真夠他焦慮了。其實，他現在負責的工作，僅僅是程序繁瑣，新手上任也只是需要時間熟悉罷了，哪能容他創個豐功偉業以利退休後說嘴麼？

「你頭痛好點了沒？怎麼不在床上待著，又去椅子那兒躺著做啥？曬點太陽能讓頭痛好點啊？想曬暈頭免招疼啊？學皮皮曬曬太陽啊？哈哈哈……」妻子回來了，她以高亢的聲音連丟數個問題，幾聲哈哈大響結尾。她竟然也不到他跟前聆聽回覆，沒有關懷，就頭也不回的提著菜籃進了廚房。

皮皮是家中的老狗，老愛攤在太陽底下，動也不動。現在正趴在他腳邊呢！妻子就是這樣，專問不讓人回答的問題，有時問完話，還自顧自的噗哧一笑。她話語中的反諷還真讓人無語，像要跟他對幹似的。

「這婦人家能知道個啥呢？連買個便宜貨都能閒扯個老半天，上回去菜市場還和水果攤的老闆討價還價，就幾粒富士蘋果，能省幾個錢。我這種專做大事的人，她懂啥啊……」

妻子在廚房那頭，嘴裡繼續叮嚀著他不要曬太久的太陽，以免頭痛加劇，而她的手不忘忙活。把菜肉放入冰箱後，她又開始挑揀菜，說是待會兒要幫他熬煮養生湯補補身子呢。

這頭的他，可止息了對妻子的種種不滿：「當初不就是看妻子節儉質樸，不貪慕虛榮，才娶她麼？街訪鄰居可都讚譽有加的，說我找的太太，可是一等一的好。」「她如果不唸叨，家裡靜得嚇人啊。只剩下皮皮搔癢的聲音，這像個家嗎？」

頭更痛了吧！這可真是他自找的，怪妻子做啥呢，嫌另外一半，不就是在嫌自己眼光差麼？討厭妻子話多，但她可沒要與人起摩擦的意思。拜託，誰家沒個碟大碗小磕著碰著。他的妻子純屬停不下嘴的人，聊的也僅僅是瑣碎家事，這種人能出啥狀況。再說，她可會照顧人了，頭痛、胃痛、感冒……說不定連你哪時不舒服都能精準預測中。還有，距離退休的日子還遠著呢，亂想一通幹啥，就自找罪受。沒了他，單位還不是正常運作，頂多明日工作夠他忙的……

他望著無雲藍天許久，頭痛緩了。他才發現，記不得從何時開始，他豢養了一隻不知名的心魔，正長著呢！他提醒自己：「可別再暗自惱火自己的太太呀，那不自打嘴巴麼！」他低語嘀咕：「我可是做大事的聰明人呀！」種種胡思亂想還真逼他逼得緊了：「我這麼不一般，怎麼周遭盡是甘於平淡的人？」想著想著，他不由心慌意亂。閃耀的陽光在綠葉間跳動，他目眩了。他抖抖微微痠麻的腿腳，又晃晃頭，看能不能搖落渾身過多的暖和。

「好點了沒？」適逢妻子拿著鐵盆走了過來。原來她是來庭園摘取香郁的羅勒。他瞄了她的後背一眼，無力的緩緩起身，進了屋，從冰箱拿了罐冰涼的啤酒。手間一陣冰寒感。他可明白了，這只是胡思亂想。啜了口啤酒後，又生機勃勃地重新躺回藤椅：「我這敏捷的思考可真快把自己給搞壞了。」他可都忘了今天請假的理由是為哪樁了。

……

記不得從何時開始，他這位從不為柴米油鹽醬醋茶憂慮的公務員，居然已經開始構思退休後該來的輝煌了。未來是充滿有跡可循的榮耀，招喚他盡快步入那龐大的光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