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微痕》我的小偷領導 一個警察的懺悔錄(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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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小偷是警察的領導,您一定頗為驚訝!這個小偷,名副其實,而且先後當了我的兩次領導;我這個警察是科班出身的正品,一點也不摻假,可對這個小偷領導總是俯首貼耳,唯命是從,這就讓您更加不可思議了!究竟是咋回事?且聽我細細道來。
1958年2月9日早晨,我從監督勞動了半年多的水庫工地,押回華山區公安分局,在全區「徹底粉碎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猖狂進攻處理大會」上宣布,將我開除公職、開除團籍,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關於勞動教養問題的決定》精神,給予我「勞動教養的寬大處理」。
同時被宣布開除公職,處以勞動教養的,還有4名右派警察,凡是黨、團員的也都被開除出黨、出團。
宣布完畢,5名右派警察立即各自背上行李,押上停侯在會場門口的囚車。為了不損害警察的形象,我們的警服、警帽等物早已被收繳,絕不允許帶著去參加勞動改造。
囚車駛出市區,我的4個同伴把頭埋在兩胯之間,或暗自垂淚,或悔恨喟嘆!我沒有像他們一樣沮喪,而是強作鎮靜,一路上向車廂外面張望,看看押往何方。我想,我剛滿21歲,來日方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相信只要好好改造,就一定會像趙副區長在宣判大會講話中勉勵的那樣,早日「回到黨和人民的懷抱,重新做人。」
「回到黨和人民的懷抱」可不那麼容易,有如李白所吟「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國務院《勞動教養問題的決定》頒佈於1957年8月3日。被處以「勞動教養」的右派份子,都集中到農場、礦山或建築隊「實行強制性教育改造」,跟《刑法》中的刑事犯罪份子相比,勞動教養人員沒有申辯權,沒有上訴權,沒有改造期限。右派份子們在此後21年漫長、悲慘的勞動改造中,有的病亡,有的自殺,有的死於勞累過度或工傷……。直到1979年底,倖存者才在耗盡人生三分之一的寶貴光陰後「改正」回到原單位,小心翼翼地苟延殘生。
我個人比較「幸運」,僅勞動改造了7年多,才因「有立功贖罪表現」,獲得寬大處理,與少數罪行輕微的的勞教分子,一同被釋放回家,另謀生路。
我們勞動教養的場所,原先是關押改造被判處徒刑的罪犯的農場。1952年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中,我曾多次到這個農場提審犯人,蒐集一個叫繆子瑜的反革命分子的材料,這次被押送到此處勞動教養,可說舊地重遊。國務院《關於勞動教養決定》政策頒布實施後,農場裡的全部罪犯分別並入到其它勞改單位,留下管理幹部、武裝看守和少數刑滿留隊就業人員,專門接納改造各種處以勞動教養的「社會渣滓」。我們是首批押送來勞動教養的右派份子,在場部辦完交接手續後,再押送到七、八公里外的第一勞教隊報到時,已有其它單位押送來的10多個勞教分子,在辦公室外面列隊學習監規監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隊長讓我們加入這10多人的隊列中,一道學習監規監紀後,特意把我們叫出隊列,抖動著手中的《勞動教養審批表》聲色俱厲地說:「給我聽好!你們現在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份子,不再是什麼警察了。右派就是反動派,右派份子就是反革命分子,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黨和政府對你們的處理是很寬大、很寬大的了,你們必須老老實實認罪服法,規規矩矩接受改造。打今天起,要洗心革面,改惡從善,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才有可能回到黨和人民的懷抱。聽清楚了沒有?」
我們豈能沒聽清楚,當警察多年,一向威風凜凜,以「掌握著人民民主專政的刀把子、槍桿子」為榮,如今卻一夜之間逆轉過來,成了刀刃上、槍口下的專政對象!心情沈重到極點,回答有氣無力。
隊長甚為不滿,橫眉怒目地吼叫了起來:「給我大聲回答!」
我們急忙扯開嗓門:「聽清楚了——」
此時已是日薄西山的傍晚,勞教分子們已扛著各種農具下工回來,隊長命令一個武裝看守:「叫值日大組長通知各大組來帶人。」
大組長也是勞教分子,每個大組長管轄著七八個小組。我們分別由墾荒大組、農田大組、果樹大組、積肥大組、畜牧大組的大組長帶走。我和祝福祥年輕力壯,被當值的墾荒大組長帶走。
大組長把我們帶進勞教分子住宿的四合院裡,我分配到第3小組,祝福祥分配到第1小組,與大夥蹲在地上一道吃晚飯。我雖然整整一天粒米未下肚,卻毫無食慾,只喝了點青菜湯。
我看著小組長狼吞虎嚥吃完包谷飯,跟隨著他進入宿舍,在20多米長的上下兩層通鋪上,安頓好行李後,他拿出「組員登記表」,擰開自來水筆問我:「為啥進來?」我回答說「右派。」。
小組長抬起頭來盯著我的臉看了片刻,伸手在我頭上摑了一掌:「你雞巴大點年紀當什麼右派?右派都是吃屎(知識)分子,你一身髒成這副屌樣,明明是個賊!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告訴你,老子我也是賊。」
「真是右派、真是右派。」我急忙分辯說,「因為直接從水庫工地上押送來,所以身上這麼髒。」
小組長說:「既然是吃屎知識份子,你他媽就自己登記吧。」
把知識份子稱為「吃屎分子」,不單是小組長,許多老百姓都如此,意在嘲諷他們迂腐糊塗,不識時務,把「幫助黨整風」當真,不說香話說臭話,到頭來落得個自討苦吃的下場。
小組長說我是「吃屎分子」,我不但毫不氣惱,反而竊竊自喜,甚至有點受寵若驚!我想,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警察,學歷不高,地位卑賤,默默無聞,如今卻與那些全國著名的教授、專家、學者以及副部長、副省長同為一派,相提並論,彷彿破格提拔,一步登天。
小組長把「組員登記表」遞給我自行填寫,登記的項目依次是:案由、姓名、年齡、籍貫、職業、文化程度、原在單位、家庭住址。最後一欄留著很長的空白,項目是「改造表現」。
借自己登記之機,我瀏覽了我的「同勞」(勞教分子互相間的稱呼),共16人,案由五花八門:偷竊、詐騙、調戲婦女、吸食鴉片、無故曠工、請霸王假、無理取鬧、不服從分配、不正當男女關係、國民黨排副、偽政府收發員……都與《勞動教養決定》中規定的條款挂靠得上。
「改造表現」一項可讓我大吃一驚!改造得好與壞,竟然由小組長來掌握?後來仔細一想,我當警察七年來,表現好壞,不也由所長、股長掌握著;所長、股長的好壞表現,又由分局長掌握著。而好壞表現或提拔重用,都取決於上一級領導的金口玉言。我此番當上「右派」,就是因為一句話開罪了領導。我由此認定:領導就是主宰下屬命運的上帝,就是主管下屬榮辱的判官。任何領導都非同小可,只能叩拜祈禱,不能輕慢褻瀆。勞教農場的小組長這一級領導,也是萬萬得罪不起的呀。
小組長看了我的個人登記後,驚訝地問:「你是警察?」聽到我的肯定回答後,他哈哈大笑起來;「真想不到,你們這些一貫抓人的王八蛋警察,也會被抓了進來!」
「同勞」們吃完飯後,各小組分別圍坐在通鋪上,靜靜聽讀當天的報紙,聽了一個小時左右就輪流坦白交待罪行、自我批判、大家幫肋。本組輪到坦交侍罪行的「同勞」,是個醬菜廠的工人,32歲尚未娶妻,「同勞」們戲稱「老童男」,案由是「不正當男女關係」,與一個寡婦通姦。大家對他的坦白交待很不滿意,嫌「不正當」過程,交待得太簡單、不詳細,紛紛追問:「你主動?還是她主動?」「咋主動法?「用些啥姿式?」……老童男只好細緻入微的坦白交待,讓同勞們一個個豎直了耳朵;進屋巡視稽察的一位管教幹部,也禁不住駐足聆聽起來。大家聽滿意後,接下去又追問:「你跟她關係了多少次?一次一次坦白交待。」「三次。」老童男毫不猶豫含糊。大家又不滿意了:「不老實!才三次?不可能!」「真的、真的。第三次就被保衛幹部當場抓著,精屁股游了廠,哪能有下一次嘛。你們不相信就去問問她,她也進來勞教了,在婦女二大組。」「你還跟別的女人關係過沒有?」「沒有、沒有,就這一個。」「不老實!蜜蜂釆花哪會只釆一朵?」「餓狗吃肉包子哪會只吃一個?」「我說的是老實話,不相信可以去查。」「這種事怎麼查?只有靠自己老老實實、坦白交待。」「不老實坦白交待,證明不認罪服法!」
老童男急得脖子上青筋突兀,面紅耳赤,語無倫次:「請政府去查,準定查得出來。查出我不老實,就抗拒從嚴,槍斃兩次、砍兩次腦殼,我都心服口服……」
「你有幾個腦袋砍兩次?又不是孫悟空轉世……」
「沒有的事,難道叫我咬出幾個來陷害人家。」
小組長幫他解圍說:「算啦、算啦,讓他考慮考慮,明晚繼續交待。今晚呢,先讓他自我檢討,自我批判認識,挖挖思想根源,大家誠懇幫助,提出寶貴意見。」
他想了一陣,自我檢討批判說:「我亂搞男女關係,流氓行為,太不道德,豬狗不如,簡直不是人養的……思想根源就是受到國民黨反動派和美帝國主義的影響,企圖學資產階級的享樂腐化,嚴重破壞社會主義……我保證好好改造,認罪服法,服管服教,立功贖罪,重新做人,今後不再犯。請大家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他搜腸刮肚亂罵了自己一通,大家覺得還算深刻,提不出什麼意見,只有那個偽政府的收發員說:「你說你不是人養的,等於罵自己的父母!以後別這麼說。」
這時,院子裡響起了一陣哨子聲,接著是當值大組長的高聲吼叫:「睡覺啦——睡覺啦——」。
屋裡的燈徹夜不熄,大家都蒙頭而臥。小組長沒睡,他出屋去片刻後進來掀開我的被子說:「起來,大組長有事找你。」
我爬下通鋪走出屋去,大組長獨自一人面向我站立在寂靜的四合院中。
四合院原是勞改犯人的監舍,圍牆高大,未設電網,但燈火徹夜通明,亮如白晝,崗哨裡的武裝看守時時監控著院裡的動向,防止人犯逃跑。
院中放著兩隻馬桶,供勞教分子們夜間大小便。女勞教分子沒膽量在看守眼皮下脫褲子,只能方便在洗臉盆裡。後來才在大門旁蓋了間干打壘廁所,讓女勞教分子歡喜不已。
江大組長就站在馬桶旁,我走到他面前問:「找我什麼事?」他嘿嘿地笑了笑:「還認識我嗎?」
我定睛一看,大吃一驚:「認識、認識……」話音剛落,他猛地一拳打在我的左頰上,接著又一拳向右頰打來,我急忙偏頭避開,大聲叫喊說:「你不要打!不要打!」他說:「老子就是要打……」一邊說、一邊連連揮拳。
我轉身奔跑到崗哨下,大聲向看守報告:「我要求見隊長……」
大組長也跟了來向看守報告說:「這個新來的右派不服管服教,我懲罰了他一下。」
看守伸出頭來:「不服管教還要見隊長!隊長是你隨便見的?」在明亮的燈光下,他大概看到我口鼻汩汩流血,呵斥說:「打了活該!滾回去規規矩矩睡覺吧!」
這時,許多勞教分子聞聲湧出門來看熱鬧,大組長忙著驅趕他們,顧不上再「懲罰」我。
飽嘗到了這位大組領導的厲害,我不敢再要求見隊長,急忙滾回監舍,爬上床去用被子蒙住頭,悲傷得流下了成年以來的首次男兒淚,且抑制不住哭出聲來!
這位大組長名叫江承孝,案由是「偷竊」。半年前是我「破了案」後,報請分局長批准,把他處以勞動教養的。真是冤家路窄呀,他如今成了我的大組領導。
挨打己經不是第一遭了。反右鬥爭中,我因為頑固不化,堅決不承認「反黨」,就已多次挨了打,但並沒感到人格被侮辱,因為那是警察打警察,而我也在「三反運動」、「鎮反運動」、「肅反運動」中打過別的警察。現在則是小偷打警察,而且挨了打還「活該」,豈能不傷心呀!
四十多年後年我退了休,回想這一次挨打,深感打得不冤,真個是活該!因為我那次破的「偷竊案」是樁假案,他被我打得不敢不招,只好認罪畫押。
第二天早上出工前,各大小組的勞教分子集中在院裡排隊清點人數,大組長江承孝喊口令:「立正!向左——看!」
祝福祥當兵多年,習慣向右看齊,把腦袋瓜一下扭向右邊。他站在前排,被江大組長一眼看見,走上去揪住他的耳朵::「你他媽的還要向右看!」
江大組長清點完人數後,指揮大家齊聲高唱: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全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
押隊的一個武裝看守,發現祝福祥嘴巴未張合,走上去舉起槍托朝他前胸打去:「你為什麼不唱?」祝福祥一個趔趄,酒瓶底似的深度眼鏡掉落地上,急忙蹲下去用兩掌到處亂摸,幸好未破碎。我也沒張嘴,看到祝福祥挨打,這才急忙跟著大家唱了起來:「共產黨好,共產黨好,共產黨是人民的好領導,說得到,做得到,右派份子想反也反不了……」
唱完歌齊步走時,也是按口令向左轉,並且一定要先出左腳。我從此牢牢記住:「左」代表革命派;「右」代表反動派。後來又牢牢記住:紅色代表革命、黑色代表反動、白色代表恐怖、黃色代表淫穢……
我從此開始了遙遙無期、漫長艱辛的勞動改造生涯。由於在水庫工地上監督勞動了半年多,磨煉了一副吃苦耐勞的體魄,無論挑擔、種植、開生荒,都能整天堅持不懈,無所畏懼。要畏懼的就是小組長和大組長這兩級領導,因為隊長和兩三位管教幹部,沒功夫成天跟在我們屁股後面監督我們改造,武裝看守的職責只是防止我們逃跑,我們的勞動態度和認罪服法表現,都全靠小組長、大組長逐級匯報上去。此外,這兩級領導還有權批半天、一天的病假,或分配點沒有定額的輕鬆活:如拔掉包谷地裡的雜草;人工授粉;去廚房為大家打飯、挑水等。因此,眾勞教分子對兩級組領導都十分孝順,畢恭畢敬,說一不二;隨時瞅機會奉上一支香菸,雙手為其點燃;家裡寄來食物,先請組領導品嚐後才自吃……
我不甘落人之後,也極力諂媚阿諛、拍馬奉承,別人尊稱「組長」,我看到電影裡蔣委員長被手下的將軍們,親切地尊稱為「委座」,將軍們又被部下尊稱為「軍座」,於是仿效著親切地尊稱兩位組領導為「組座」。兩位組領導欣然接受,大家也跟著我終日「組座」不離口,對我的發明創造表示由衷的欽佩!
畢竟是「吃屎分子」,臭高一著。
(註:相傳元朝統治者把全國劃分為十等人: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讀書人的社會地位僅高於乞丐。從反右鬥爭到「文化大革命」,全國知識份子統稱「臭老九」,民間戲稱「吃屎分子」。)
(本文作者為雲南省公安廳退休警官,本名呉永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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