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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那年頭大學校園裡的吃飯軼事(圖)

 2015-10-22 11:39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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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本文所記為大躍進時期大學校園的「飲食文化」,全系筆者親歷親聞。

吃飯方式的「優勝劣汰」

筆者1956年進入西南師範學院讀書,吃公費伙食,質量之好叫人羨慕:一日三餐敞開肚皮吃飯,早上稀飯饅頭油炸花生米,中午四菜一湯兩葷兩素,晚餐三菜一湯一葷兩素;每週還有一次會餐,雞鴨魚肉,應有盡有……和當時農民半年糠菜半年紅薯的生活比較起來,簡直是九天九地的差別。

可是好景不長,1957年秋天以後,伙食就越來越差了,雖然還能敞開吃飯,但肉食已經比較難見,菜蔬也明顯減少。1958年春節過後,任人吃飽的甑子飯已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罐罐飯」——在一個小瓦罐子內放三兩大米,加水蒸熟後每人一罐,也就是說只能吃自己的「定量」,不能敞開肚皮讓資本主義自由氾濫,必須接受社會主義的計畫管制。

但罐罐飯沒有實行多久,又被「盆子飯」取代。

所謂盆子飯,是在一個直徑尺許的搪瓷盆內放八個人的定量(2斤4兩)加水蒸熟,每桌一盆,由同桌的八人分食。此舉簡單易行,操作方便,竟在吃飯方式的「自然選擇」中「適者生存」,從5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糧食定量取消為上止,歷時20餘年。

不過盆子飯在1958年9月又取消了一些時候。因為大躍進高唱「敞開肚皮吃飯,鼓足幹勁生產」,如果連「天之驕子」的大學生都還定量吃不飽,那就太說不過去了,所以打腫臉充胖子又吃了幾天甑子飯。但59年以後,任人吃飽的甑子飯就再也不能起死回生了。

分飯、分菜百態

一盆飯端到桌上,由每桌8人輪流值日分飯。值日的任務是領飯、分飯、洗飯盆、把飯盆交回廚房、保管飯票和「飯刀」。

飯票由伙食團製作加蓋公章後每桌一張,領飯時上交,還飯盆時取回。一旦丟失,一桌人吃飯無著。

飯刀是一把長尺許,寬寸許的竹片,削成餐刀狀,自製而成。

值日將盆飯領回後首先看飯面平不平,如果飯盆在蒸鍋內沒有放平,則蒸出來的飯就會一面高一面低,分飯人就得削高填低,填平壓實。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找準直徑。如果直徑沒有找準,那麼分出來的飯就會一邊大一邊小,就分不均勻。找準直徑的方法,是分飯人用筷子在盆飯的中線上比畫,找出中點,再將飯盆旋轉90度,在另一條中線上找到中點,如果兩條線的中點重合,則證明找準了圓心,可以進行下一步操作。

第三步是過圓心作直線,用飯刀將一盆飯一分為二,然後又二分為四,四分為八。每一等分就叫一「牙」。為保證每一牙飯的大小均等,用筷子作直尺,飯刀垂直向下,不偏左也不偏右。

飯分好後就按一定的規則每人就各取一牙。規則有多種:一種是向右或向左依次取飯,第一人有選擇權;一種是按一定的順序自由選擇,當然人人都選大留小,分飯人吃大家選剩的那一牙;還有一種方法是分飯人將飯分好後,閉著眼睛把飯盆在桌面上旋轉若干轉,各自取食對著的那一牙,以示隨機分配避免偏心。

分飯和取飯都在同桌的嚴密監督下起進行,所有人的眼睛都跟著飯刀的移動而移動,生怕分飯人的刀法不好,更怕他的心術不正。如果飯刀沒有劃直或沒有垂直向下,分出來的飯大小不均勻,其他人就會立刻指正;待到取飯時,則注視著相鄰人的動作,生怕自己那一牙被鄰人「挖牆腳」,上面看來還比較大下面卻是個「小腳女人」……所有人都高度緊張神經過敏。雖然大家都貴為天之嬌子,但「挖牆腳」的事還是時有發生。

除分飯外還要分菜,也輪流值日,但與分飯錯開。每桌一缽牛皮菜或青菜之類的平常菜,分配不難,難的是一年一遇的五一、國慶、元旦節加餐,就必須額外認真仔細。那就要先把菜中的肉一片一片地挑出來,再根據肉片的肥瘦、厚薄、大小搭配好分到每人碗裡,力求分配均等減少誤差,然後再分粘附了油葷的蔬菜。其實所謂加餐,分到每人碗裡也不過二三兩肉而已,但卻是大家盼望已久的。當然又是一場緊張的互相監督

「玻璃湯」:惟一可以敞開供應的食物

說大躍進年代什麼東西都定量供應,那也不是事實,大救星還是給大學生們準備了一種可以任意取食,讓人「吃夠喝足」的東西,那就是:「玻璃湯」——其實就是鹽開水!

玻璃湯的製作簡單,在一個大木桶內放幾杓鹽,將一挑沸水倒入桶內用木棒攪動,無色透明的玻璃湯就製成了。一個食堂只要放置幾大桶玻璃湯,還怕你「敞開肚皮」吃?

雖然大家都知道玻璃湯不產生能量也沒有營養,都知道自己既不缺水也不缺鹽,水和鹽吃多了會使自己已經水腫的腳桿更加水腫,但是進食堂的第一步還是先舀一碗玻璃湯邊走邊喝;再把那一牙飯、一箸菜摻和在裡面匆匆地吞下,使那長期餓扁了的胃產生一種鼓脹的快感,也算是萬般無奈中的最佳選擇了。

如果遇到五一、國慶、元旦節加餐,興許那無色透明的玻璃湯會變成乳白色的肉湯,那就如久旱逢甘露了,必有許多健將於下課後以世界冠軍的速度衝向食堂,先舀那湯表面漂浮的油珠珠,再打撈桶底有沒有帶肉筋筋的骨頭。一旦有所斬獲,自然大喜過望。我曾見過某位早有準備的「健將」在下課後的第一時間,以100米跑的速度衝向肉湯,眼看就要奪得金牌,卻忙中出錯,跑到了食堂門口才想起忘了帶碗……當他不得不回去拿了碗再到食堂時,肉湯已被搶完。功敗垂成,「金牌」失之交臂!

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學生為一口肉湯竟如此亡命,確是世界級的「景觀」。

罐罐飯:竟成一場運動的重要內容

罐罐飯有許多缺點,例如罐子易破碎;工作量太大;在一大堆如山的罐子堆裡也不容易尋找自己那一罐;最讓人頭痛的是一些同學趁大家擁擠在罐子堆裡的時候,拿了別人那一罐,迅速處理之後又若無其事地拿寫著自己名字的那一罐,以致那被拿的人無飯可食。這種事在各個食堂都有發生,還有燎原之勢。西師黨委認為這不是一般的生活小事和品德問題,而是對統購統銷、糧食政策、三面紅旗的政治態度問題。於是就在1958年5、6月開展的「反壞運動」中成為整治的重點內容。

我不知道這個反壞運動是西師的創造發明還是全國高校的統一部署,也不知道反壞運動是不是因偷罐罐飯而引起。因為此時我已到農村「脫胎換骨」,但是聽留校的57難友說,各系都整得很凶。凡是有偷罐罐飯行為的,都被揪出來批判、鬥爭、檢討、認罪,態度惡劣的還被定為「壞分子」進行專政。例如中文系60級的陶x,就是這次運動中被定為壞分子的「運動員」。因為他和我都曾先後分配到大巴山下教書,他對我說過此事。

大學生偷飯,又是世界級的大笑話!真是大躍進年代一天等於二十年,什麼人間奇蹟創造不出來!

腫病藥:人人爭吃

正常情況下沒有人想吃藥,但是大躍進年代卻是人人爭吃腫病藥的。

大躍進的社會標識之一,就是腫病患者遍佈全國,全國一片腫。你看那路上的行人,皮黃肌瘦,腿腳粗腫,腳桿上一按一個窩,久久不能復原;步履艱難,每邁一步都直喘粗氣;面色臘黃猶如死人,兩個眼角向外傾斜,兩隻口角向下垂吊,那就是水腫病人。大學生也不例外,至少80%的人都患腫病。患腫病的人可到衛生科開處方領一包腫病藥。因為患腫病的人實在太多,所以領腫病藥要站很長的輪子,往往放棄上課站一上午或下午。腫病藥不是天天都有,常常進一批,很快「銷售」一空,要等上好幾天才有第二批。所以一旦打聽到衛生科運進了腫病藥,就像食堂裡出售不要糧票的饅頭,人人爭搶。若行動遲緩沒有拿到醫生的診斷處方,沒有搶到腫病藥的,則深感遺憾甚至口出怨言。那些少數沒有患腫病的同學,看見別人大包大包地拿著腫病藥,也投去羨慕的目光。

為什麼大家對腫病藥都趨之若鶩?答案很簡單:因為它能夠充飢!

腫病藥的主要成分是炒熟的麥麩和細米糠,加上少量飴糖,再配以女貞子、車前子、山藥、茯芩等中藥製成,吃起來不但有香味、甜味和並不難聞的中藥味,更可以填充飢餓的腸胃。想想看,那些正處於生長發育高峰期的20歲左右的大學生,每頓只吃被剋扣後的三兩米飯(其實不足二兩五錢),加一箸沒有油葷的青菜;或者每餐三兩包谷粑,三兩豌豆,甚至於六兩麥麩,營養和能量都入不敷出,飢餓難忍的人來說,一包腫病藥具有多大的吸引力!所以腫病病人大多把它當成一種既治病又不定量的免費食物。

每一劑腫病藥為500克,有一大包,規定服用三天。但是浮腫待斃的飢民,誰按定量服用?一天不到就吃完了;有的用開水調和後一「頓」吃完,摸著肚子說:「幾年沒有吃飽過了。」

真話與假話

大躍進即是大飢荒,全民飢餓,無一倖免。但也有人說「我就吃不完」。

話說西南師範學院某系某年級某班有個學生江某,因為覺得腹中空空全身乏力,而勞動又多,總是行動遲緩萎靡不振。那個時候對勞動的態度往往是政治上的標尺。班長和團支書就找他談話,批評他缺乏幹勁有思想問題。江某直率地回答:「飯都吃不飽,哪裡有幹勁!」

這話很反動!那個時候,誰說「吃不飽」,誰就是反對三面紅旗和糧食政策,誰就是「反黨」。江某的話就是對黨的不滿和攻擊。班長和團支書覺得事情重大,於是跑步向系黨總支匯報。黨總支決定開班會「幫助」江某。

事情發生在大躍進慘敗已成定局的1960年,大家的政治熱情早已退燒,又都十分飢餓,知道江某所言本是事實,就沒有誰真心「幫助」,班會開得冷冷清清。正要結束時,沒想到積極份子x x鈞站起來厲聲斥責江某「攻擊誣蔑三面紅旗,思想非常反動」,他說:「誰說吃不飽?黨供應給我們的糧食就是吃得飽,我頓頓夠吃!如果再給我添一點的話,我根本吃不完。」

他的話使大家目瞪口呆。在大救星統治下,雖然大家都把說謊溶化在血液裡落實在嘴巴上成為一種生存的本領,但是如此露骨的說謊還是非常刺耳。江某更是忍無可忍,呼的一聲站起來指著xx鈞的鼻子說:「‘再添點飯你吃不完’是你講的真話?」xx鈞拍著胸口說:「是呀,我就是吃不完!」江某說聲「好!你記住。」就氣沖沖走了……

幾天後xx鈞去農場勞動,不能按時回來進餐,叫人把晚飯給他帶回寢室。江某主動給xx鈞留飯。他咬緊牙巴忍受著飢餓,把自己那一份飯菜和xx鈞那一分合到一起端回寢室。xx鈞勞動回來飢腸轆轆,看見偌大一碗飯菜,喜出望外!風捲殘雲吃個精光……

等他吃完後,江某走過來問他:「吃了嗎?」「吃了。」「飽了嗎?」「飽了。」「舒服嗎?」「很舒服。」「你不是說你吃不完嗎?那是兩個人的飯啊,你把我的那一份都吃了!」

「……」xx鈞一時大窘,無地自容,知道這一耳光是自己打在自己臉上的。

事情匯報到系黨總支。黨總支認為江某的行為不是一般思想問題,而是蓄意報復打擊陷害積極份子,性質非常惡劣。於是江某再次被「幫助」……

好在當時不在運動之中,江某沒有被載帽子,但批判檢討認罪是免不了的,而且記入了檔案。畢業後江某被分到窮困山區,從此默默無聞;而xx鈞因一貫積極,對黨忠心,畢業後留校、讀研,後來當教授。

正是:說真話變蛇鑽草,說假話成龍升天。

回憶大躍進年代大學校園裡的吃飯軼事,使人尷尬使人難過,使人羞愧也使人心酸。大學生本是社會的未來和希望,本應有高尚的情操和文明的風尚;於吃於穿,於行於止,都應該瀟灑自如落落大方體面光彩。但是他們在吃的問題上,卻表現得如此賤相、餓相,如此猥瑣、下著,為一口飯,一箸菜,一杓湯而斤斤計較你爭我搶斯文掃地!他們何至於如此不要臉面不計身份不成體統?

古人云:「倉廩實則行禮節,衣食足則行榮辱」。1958年毛澤東發動的大躍進,原是一種反自然反社會的瘋狂,一種不計百姓死活、趨民如豬狗的罪孽!其結果必然是哀鴻悲鳴,屍橫遍野,4000多萬餓殍填塞溝壑!作為天之驕子的大學生雖然倖免於餓死,但那每天可憐的幾兩糧食加一箸無油無葷的青菜,實在難以維持長身體長智慧的基本消耗,使他們在腫病與餓殍之間苦命掙扎;倉廩既不實,衣食也不足,也就管不得什麼禮節榮辱了。

五十多年後的今天,回憶當時的吃飯軼事,我們對大躍進該作怎樣的反思呢?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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