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老毛惹的禍 著名作家鐵流案今天開審(圖)
一甲子 二大冤 82歲老作家鐵流傳奇故事


《看中國》專欄作家鐵流先生 (看中國圖片 陳筱筱攝影)

【看中國2015年02月25日訊】再過幾個小時將開審著名作家鐵流案,日前,外媒證實:原來刑拘時被指涉的「尋釁滋事罪」因證據不足,已被拿掉;只指控鐵流編老右派材料的非法經營。2014年9月13日,鐵流被大陸警方以「尋釁滋事罪」刑拘,海外各大媒體曾對此進行了大量的報導。

據《看中國》昨日報導,被中共當局以「尋釁滋事罪」刑拘的中國大陸著名作家鐵流案將在2015年2月25日(正月初七)開審。但檢察院對鐵流起訴時並沒有指控「尋釁滋事罪」。曾代理鐵流案的劉曉原律師表示,檢察院是因為證據不足,才將「尋釁滋事罪」去掉。檢察院只指控他編老右派材料的非法經營。

82歲的老作家鐵流先生也是《看中國》網站的專欄作家,他為什麼要自費編印、發送老右派材料呢?鐵流先生曾表示,他創辦《往事微痕》的目地就是為了還原歷史。並講了他的故事.....

60年被稱為一甲子,剛好60年前的一篇獲獎小說,讓年輕作家鐵流被毛澤東親自欽定為大右派;60年前的那篇獲獎作品到底寫了什麼?讓毛澤東那麼惱火;他後來又經歷了什麼?請看鐵流先生的親筆敘述:

一篇「干頂生活」小說,毀了我的一生

題記:58年前的1956年春,正是我「少年心紅才橫,自信筆底有長鯨」的黃金歲月,此時此刻的毛澤東是我們心中的「偉大領袖」,他提出發展科學文化的「雙百」方針(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一言九鼎誰不相信?

中國作協號召全國作家打破創作上的「公式化、概念化」,要「敢於干預生活」、「揭露生活中陰暗面」的東西。書記處書記劉白羽先生,從北京飛到成都召集一批有年華的青年作家座談,動員大家響應黨的號召,拿起筆來寫。接著作協機關刊物《人民文學》,發表了劉賓雁「在橋樑工地上」、《本報內部消息》,王蒙《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

我是「翻身者」,「新中國」第一代工農作家,又工作在黨的機關報《成都日報》,自然狂熱緊跟。很快寫出了小說《給省團委的一封信》,以曉楓署名(50年代我寫文章別名)發表在四川省文聯主辦的刊物1956年10月《草地》文藝月刊上。在全省第二文代會上,文聯負責人李累先生譽為四川「解放後」最好的一篇小說,並收入優秀小說集《深山初雪》。可誰能想到,就為這篇8800字的小說在1957年的「反右鬥爭」中,我被劃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極右份子」,接著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自此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整整關押了23年,相當於一個字關押一天。唉,真是:

少年輕狂不識真,誤將惡魔作聖人,

二十三年長夜日,幾個春來無淚痕?

附《給團省委的一封信》

親愛的團省委:

我叫劉小雲,家庭出身城市貧民,個人成份工人,今年22歲。1950年10月1日入團,先後擔任過團支部的小組長、委員、行業工會的青工委員、工會主席等職。1952年5月由區委組織部調市委干訓班學習。12月份畢業後,和同組的方順風、陳望重兩位同志,一道分配到市郊白沙區工作。

方順風比我大兩歲,陳望重比我大三歲,所以他們叫我小劉。

我們到白沙區這天,天很冷,窗外飛著雪,區裡正在總結工作,忙得很。區委書記兼區長李運行沒時間接見,我們只好呆呆地坐在四面通風的小涼亭裡等著。我見方順風冷得打顫,便把大衣脫下來搭在他身上。他問:「小劉,老陳,談談你們的意見,想幹什麼工作?」我道:「有好大一堆花生,賣好大一堆花生。我出身老粗,論文化水平,沒有;論理論水平,很低。最好是干實際工作,比如到供銷社去賣油賣鹽,或到村裡去當記工員。你呢?」「我麼?」方順風眨著眼睛,想了一會道:「你看作秘書和助理怎樣?」說著轉頭問陳望重:「你呢?」陳望重依然搖搖手來,擺擺頭:「什麼工作都做,我沒有意見。」

我們越談越上勁,忘記了肚餓,到下午6點,區長李運行才來接見我們。他個兒很高,胖胖的長著一身好肉,臉膛又寬又大,渾身上下穿得樸素,藍布帽、藍布衣、藍布鞋、藍布褲,話音很大,好似廟裡銅鐘,「同志們!很對不起,讓你們等久了。」他大踏步走進涼亭,笑著伸出手來,熱情地和我們相握。「冷吧,怎麼不多穿兩件衣服?走,到我辦公室談去。」

區長的辦公室很別緻,四面都是風火磚,牆壁白得耀眼,那對毛絨沙發的對面,有一隻楠木彫花書櫥,塞滿了各種各樣厚厚的理論書籍,書櫥上面的相框框著區長李運行穿戴軍裝的全身照片。

他招呼我們坐下後,給我們三人各倒了一杯熱騰騰的開水。

第一次見面,給我留下這樣一個印象:區長李運行,熱情,不擺架子,關心同志,不愧是老共產黨員和軍人出身的幹部。

三天後,正式開始分配工作:陳望重到生產科管種籽肥料,方順風去民政科處理結婚離婚,卻留我作秘書。工作分配完畢,看公文。區長問我們:「有沒有什麼意見?同志們,有意見儘管提。不過,最後決定權還是在於領導。」我們三人誰也沒有說話。靜一會,我見方順風眨眼皺眉頭,猛想起他過去是我們的學習組長,又想起他三天前說的話,便輕輕地拉下他衣襟,意思叫他說。可是連扯了三下,他也不吭聲。是什麼道理呢?我納悶了。哦!也許自己怕自己的心事不好提。當區長李運行重複問第二遍的時候,我說話了:「有個意見。」區長李運行怔了一下:「你提吧。」我道:「方順風是高中畢業生,有文化,幹那門工作是否有些不合適?我呢,是一個沒文化和理論水平的老粗,只能武不能文,跑點腿兒賣點力倒還可以,要叫當秘書改報告,看公文,就像是吃玉米打哈欠——開黃腔。我建議我和老方對調一下。」說完,用眼瞟瞟方順風,他就像姑娘害羞似的,死死把頭低著。區長李運行,搔腦袋,吸上口中華牌香菸,站起來在房中走了幾圈,然後抬起頭咬著嘴唇:「你提的意見,我們早想到過。」又轉頭問方順風:「你有什麼意見?」方順風笑笑,一隻手摸著下巴,很安詳地道:「我沒有什麼意見,服從組織分配,這工作是再好不過了。」區長李運行哈哈一笑,稱讚說:「很好,你能領會領導的意圖。」

出了區長辦公室門檻,我問方順風:「你不是要作秘書、助理員嗎?怎麼剛才分配你去民政科處理結婚離婚,卻挺樂意呢?」他沒有馬上回答,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腦後早不見區長的辦公室了,才小聲道:「區長的話已經講得很清楚,誰不會提意見,但得服從組織分配。唉!……」「說得對,服從組織分配。」我重複道。

就在這天晚上,區長李運行找我去談話。他道:「小劉同志,你對分配工作有什麼意見?」我回答:「沒有意見。」「沒意見,為什麼在人前說呢?」我遲疑一下:「不是你叫的嗎?」「是我叫的,但為啥人別人都沒提,獨你一個提呢?」我不言語了。區長緩口氣,開始長篇大論講敘:「做領導的可不是放片子的留聲機,沒眼沒腦的。任何一個決定,事前都經過無數次的考慮,不會是決堤的水——亂來。

就拿這次分配工作來說,我首先查看了你們三人的檔案,你是工人出身,又經過實際工作鍛練,當然應該得到黨的信任,因此將你留在我的身邊。他們兩人,一人是出身資本家,一人是出身職員,本人又是學生哥兒,多麼不可靠啊!像這樣家庭環境出身的人,腦袋裡一定裝滿了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思想。你說,怎能處理公文和批改報告呀!可是你呢,全不能領會領導的意圖。唉,青年人要學習呀,不然就落後了。」我專心專意地聽著,感到區長的話完全對,臨出門,他又向我說:「小劉,黨和組織這樣相信你,你可不要忘了啊!……」「我忘不了,一輩子也忘不了!」我眼睛噙著淚水,心裏充滿感激:「不是黨、組織,我這個出身窮苦的孩子怎麼有今天?不是黨、組織,我這個受盡剝削壓迫的徒弟娃兒,怎麼能做國家的主人!黨,把我由愚昧教育到聰明,從軟弱鍛練成剛強。黨,我親愛的黨啊!」「好啦好啦,你今後記住三點就行了。

第一,及時向領導反映同志們的思想情況,比如不滿意領導啦,小廣播啦,說二話啦等等;第二,服從領導的決議,應該像軍人一樣地服從;第三,還要尊重領導,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到了你已經具備入黨條件的一天,我一定批准你入黨。」談話到這裡結束,已經是深夜兩點了。

七個月的秘書工作,我沒有出一點毛病。成天裡,我跳跳蹦蹦,嘰嘰喳喳的,就像一隻快樂的小麻雀,不知什麼叫悲傷和寂寞。陳望重看起來也沒什麼,能完成工作任務,就是少說話。方順風在人前有說有笑,工作後總愛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長噓短嘆,有時伏在桌上寫呀寫呀地沒個完。我問了幾次,他只擺頭道:「我有點不舒適。」一天,他又伏在桌上寫,我便輕腳輕手地走過去看動靜。看著啦,紙上亂七八糟地寫道:「投生走錯門,今日受苦情;陽光離我遠,何時跳龍門。」「哈!你這秀才還會做詩呀!」我蒙著他的眼睛,笑道,叫道。

他的臉一下紅得比西紅柿還紅,把紙揉成一團,一口吞下。「快吐出,你幹什麼?」我說:「上面寫的,我早背得啦。」他回轉身,猛地抓著我的手道:「小劉,我們是干訓班的老朋友啦!你可不能將這事呈報給領導,多不好,會批評我鬧情緒。」我笑笑:「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快嘴。不過你這想法不對。」他苦笑道:「是呀!我也知道。不過,要是我能像你有多麼好啊!」「你怎麼沒有我好?我們不是一樣的人麼?同一處學習,同一處工作,同一處過組織生活。並且你還比我有文化……」他擺擺頭:「文化有什麼用,成分好才是金字招牌。」我不同意道:「話不能這樣說,成分不是定論。你知道的,訓練班張主任不也是資產階級家庭出身,今天不是當了負責幹部了嗎?我看要思想好,工作好,成分不成分,不頂用。」接著,我又勸道:「同志!做個團員就得像個團員,可不要多愁善感的像林黛玉。跳吧,鬧吧,把青年人的熱勁兒拿出來!」最後,他無可奈何地說:「我接受你對我的幫助。」……

不久,我向機關黨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

在這個時期,我發現區長的工作方式方法有點生硬,一次,德光鄉鄉長向他匯報工作,因其它原因,沒有完成發展互助組85.6%的任務。在會上,他也不分析原因和實際困難,便擂桌打掌地狠狠地訓了這個鄉長一頓,說什麼不執行上級的決議啦,組織觀念薄弱啦等等。後來,弄得這個鄉長見著他的面就打抖。接著,我又發現他常常假公濟私,一次,他愛人入黨的問題,在團支部會上討論,大家說她工作疲沓,眼光短淺,有時借愛人的威風逞能,不同意她入黨。可是黨支部會上,她卻第一個被通過了。又一回,在討論我入黨問題的前夕,他的愛人要生小孩準備請保姆,為了居住方便起見,他下令強迫住在隔壁的一對普通幹部夫婦搬家,派我去傳達這項命令。我瞭解到這對夫婦也要生小孩子,只好硬著頭皮去回覆他。他一聽,動怒啦:「這還行,你再去告訴他,領導需用,限他三天之內立刻搬走。」這可難壞了我:不傳達吧?這是領導的決定;傳達吧?人家也要生小孩呀!正在這為難處,幸好我得了重感冒,睡床不起。對這些事情,同志們意見可多啦,嘰嘰咕咕地上茅坑也在擺談。不過,他們還沒有我知道的多。一天,我問方順風為什麼有意見不提呢?他笑笑:「你真傻,他是區長又是區委書記,提了准要挨批評。」當時,我想了這話也是道理呀!便把此事壓在心中未說出來。後來不知怎的,區長李運行聽到風聲了,在月終總結大會上,他坦然地向大家說:「我知道同志們對我有點小意見。但是,為了黨的事業和革命工作,搞好領導和群眾的關係,你們大膽提吧!」還說,「我們機關中批評與自我批評空氣不濃,這是不好的現象。是否有同志怕提了意見遭到報復,請放心好了,我用我17年黨齡——政治生命來保證。」雖然他這樣表白了態度,但是,還是沒有人講話。又隔了30分鐘,我站起來開了頭炮,噼噼啪啪地把埋在心裏的意見,全部說了出來。我的話一完,接著好多同志都發了言。同志們意見還沒完,區長李運行就阻住大家道:「同志們意見提得很正確,有很大的參考價值,今後領導上將從這方面注意。現在轉入第二個議程——討論工作。」

會後,方順風豎著大姆指稱讚我道:「不愧是工人階級,稱得上一個頂呱呱的團員,今天要不是你,場面很難打開。」陳望重卻膽怯怯地說:「領導啊,區長!小雞蛋怎能碰得鵝卵石,有點不好吧?」我道:「老陳呀!你總是用舊眼光來看新事情,現在做領導的可不是解放前做官的,戳了他的痛處要報復。再說,提意見是為了改正缺點,改進工作,有利於黨的事業。你呢,看不清這些,腦袋裡只有科長呀,區長呀!好像我們幹工作不是為黨、為人民、為革命服務,只是為領導幹部服務。」方順風也插言,指著陳望重的臉頰說:「嘿!你呀,膽子比老鼠還小,風吹下一片樹葉也怕打破頭。像這樣一輩子只好當個辦事員。」

十天過後,黨支部開始討論我入黨問題,參加的人很少,大多數都是區長的親信,開初有三四個同志發言,說我有朝氣,有熱情,敢說敢為,同意我入黨。可是,當區長李運行發言以後,人們的態度就變了,變得最快的是方順風。他擠眉弄眼,一本正經地重複著李運行說過的話:「我同意區長的意見,小劉最近兩個月來大變了。態度變得驕傲,思想變得骯髒,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患得患失的思想比較嚴重,比如愛提意見愛出風頭,破壞領導威信……」當時我越聽越氣,臉紅了,脖子粗了。本想和他辯論,但反問頭一想,人家是在給自己提意見,再大的怒火也得壓下去。但是,不論怎樣壓也壓不住,最後我便想了個好方法,把思想注意力分散,來個乾脆不聽。後來表決的結果,我的入黨申請沒有被通過。討論會結束時,區長李運行作了總結:「方順風同志提的意見很正確,小劉同志應根據這些意見好好地檢查一下,把風頭主義的根根徹底挖出來。」又轉頭向大家道:「為什麼工人階級出身的小劉,會有這樣嚴重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呢?這和他在舊社會生活了15年分不開。俗話說,從茅坑裡爬出來的人,渾身上下哪裡沒有一點臭味。我們希望小劉同志不要灰心,改正缺點,繼續爭取入黨。」

會散後,我把區長李運行的話逐字逐句記在筆記本上,翻來覆去地想:我劉小雲哪裡有風頭主義?哪裡又有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思想?整整地想了四五個鐘頭,就說提意見吧,我的出發點也是為了工作呀!決不是什麼個人打算,想表現自己。要改正缺點,只好今後少給同志和領導提意見。想到這裡,我在日記上記下這樣一句話:下定決心改正提意見的缺點,要做到少賣嘴多做事。

幾天後的一個中午,區長李運行叫我去作了第二次談話,他說:「把你的工作和方順風對調一下,有什麼意見?」我笑笑:「沒有意見,領導上早就該這樣辦。」靜了一會,他很惋惜地又道:「很可惜,你辜負了我對你的希望。不過你去了民政科,只要好好地幹,也可以再調回來。」「是」,我爽快地應著。

雖然,在這段時間中,領導已對我失去了信任,比如開幹部骨幹會不再叫我參加;積極份子名單上也勾去了我的名字,團支部改選免去了我的支委。方順風在這幾個月中有很大的進展,行政上作了臨時負責人,並入了黨,成了區長李運行的可靠助手。

在民政科工作中,我察覺區民政科對一些來申請補助的貧苦農民,他們不理不問;一些同志拿了國家的薪金,吃了人民的大米飯,成天卻不管事,像個癩蛤蟆一樣,戳一下跳一下……這些怎麼不叫人生氣啊!我看不慣,忘掉了日記上寫的那條戒律,又噼噼啪啪提起意見來,有時火了還要罵。這樣,我又挨了不知多少的批評。區長李運行在大會上數次批評我說:「自高自大,鬧不團結。」

1953年6月,我被派到白池鄉去參加普選工作,這時區的機關裡,來了一個寢室大調動,搬家抬桌,忙得不分天日。由於人手少,再加上區領導一貫不重視幹部福利,因此在調換寢室時,把下鄉幹部放在家裡的衣服、鞋襪、被捲亂拋亂甩,分不出是誰的東西。月底大家回來匯報工作,一見就嚷開啦:「啊,我們下鄉日晒雨淋,家裡還把東西給我們丟了,領導這樣不看重我們,以後還有什麼心情干好工作啊!」工作匯報完後,已到夜晚,總務又沒留飯,上街又找不到飯鋪,同志們只好餓著肚皮,睡在板凳上過夜。我跑去向區長李運行反映說:「這些問題不解決,要影響今後工作。」他反批評我說:「這些小事情也要我管,我可不是千手觀音,長有三頭六臂,再說犧牲這點個人利益,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我氣啦,一氣之下便寫了首打油詩,準備交給機關板報。打油詩是這樣寫的:

下鄉幹部苦,

天晴晒太陽,

下雨路難走。

這些苦不算苦,

最苦的怕回到區政府,

吃飯難找主,

睡覺難找鋪。

去向領導提意見,

反用大話來嚇唬……

這消息不知怎麼被陳望重知道了,他特地跑來勸我,誠懇地說:「小劉呀,我們相處了近一年半時間,彼此瞭解。你有熱情,有幹勁,就像一匹才上陣的活蹦蹦的馬駒,不論前面是崖是坎也要跳過去。這是好的,我應該向你學習。記得兩年前的今天,我也和你一樣,提意見像打炮,不怕老虎不怕豹,結果犯了對抗領導的錯誤,要不然我今天早已入了黨也許是科長了。小劉,根據我的經驗,我誠懇地勸你,把打油詩毀了吧!不然你會後悔。」「不,我決不後悔!」我說:「有什麼後悔的,提意見嘛不是攻擊哪個。」他苦笑一下:「生活經驗將教育你。」

我把打油詩交給了機關黑板報。可是交上去以後,一直無音信,沒有登出來。9月份普選工作結束,區裡召開全區幹部工作總結大會。會上先由區長李運行作報告,他在報告裡著重批判了目前區幹部中怕吃苦,工作不任勞任怨,目無組織領導等等落後思想,並公布了我的打油詩(沒有提我的名字),說這是落後思想的代表,希望大家對這種思想展開批評。在座的幾百個區、鄉幹部嚇著了,不知是誰幹的事。會場裡靜悄悄的,連咳嗽的聲音都沒有。我氣得熱血往頭腦門沖,忘了在什麼樣的場合下,等他話一說完,篤地站起來舉手發言,神情非常激動,語不成聲:「打——油——詩——是——我寫的,是投給機關牆報的,本意是向領導建議,關心同志們的福利,不想今天得到個落後思想的批評。」

會場更靜了,幾百雙眼睛一時看看台上臉青眉豎的區長李運行,一時又看看紅脖子脹臉的我。誰都沒有發表意見,只有臺樑上大圓鐘滴滴嗒嗒的響聲。忽然,方順風的腦袋伸出人群。「我發表兩句意見」,他照例閃動下眼睫毛,摸摸下巴,「嗯哼」地清下嗓子:「我認為劉小雲同志的態度極端蠻橫和無理,竟敢在幾百人的群眾大會上公開反抗領導的批評,表明他已完全喪失了一個青年團員和革命幹部應有的品質,我建議行政上和團組織給予他應得的處分。」他說完話,區長李運行用眼掃掃台下,想喚起其他同志對我展開鬥爭,可是沒有一個人應聲,會就這樣不歡而散了。

散會後,我沒有到食堂去吃飯,心裏非常沈重,兩條腿像有百十斤重,走動一步也吃力。我扶著牆沿走到區長李運行的辦公室,推開門,淚水一下就溢了出來:為什麼組織上不瞭解我的好意?區長李運行正在吃飯,見我進來,放下碗怒目圓睜地問:「你來幹什麼?」我說:「李區長,我寫打油詩並沒有什麼壞意,原本為了工作,怎麼你在會上批評我是落後分子?」「嗯!沒有壞意,你想挑動全區所有的幹部來進攻我,拆我的臺!告訴你,夢想!我是抗日時期的幹部,有十七年黨齡的幹部!」說著在桌上拍了一掌:「我批評你是全體幹部中最落後的分子,你到區委告我去。」「好!我是落後分子。」我跨出門檻,氣沖沖地向漫無邊際的田野走去。田野,被黯淡的雲層籠罩著,呼啦啦的秋風吹得禾苗低頭、大樹彎腰,黃葉兒,白葉兒遍地亂飛。我呆立在一棵古柏下,望著太陽落下的西方,心裏像不平靜的江水,起伏地翻滾著:我為什麼要去寫打油詩,為什麼要寫?我為什麼幾次三番地向領導提意見,為了自己嗎?不,不!不是為了我自己!那為什麼又會得這樣的批評呢?唉,悔不該當初太盲動,不聽陳望重的勸阻,才鬧到這境地。如果我不批評領導,遇事去順從他,也許正如陳望重說的一樣,已經入了黨,或被提拔……反一想,又覺得這種想法不對:人的一生是為了什麼?難道是巴結領導以取得地位的高升和換來個共產黨員稱號麼?這多麼可恥啊!這是世界上最可恥不過的人了。要這樣,我不如去做個「變色龍」。就在這時,陳望重從遠處走來,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滿有經驗地問:「如何,我的話應了吧?」我回答道:「沒有應。」「嘿嘿!還沒有一棒將你打死。」「打不死,永遠也打不死!」我語調裡充滿著自信,大聲說:「棒打死的人,只有那些膽小鬼,和那些沒有鋒芒的生滿了鏽的刀片!」他呆了片刻,嘆口氣:「唉,我是膽小鬼,我是沒有鋒芒生滿了鏽的刀片。可是,為了能平靜地生活,不再受到意外的刺激,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有這樣。」說完低著頭走了。

晚上,在區長李運行主持下,團支部召開了團員大會,向我「對抗領導,拒絕批評」的行為展開鬥爭。開會前方順風向我作動員,他假惺惺地道:「小劉,我很替你可惜,你曾經有個時間很進步,還幫助過我。不知怎的你變得這樣衝動,公然和領導對立,這是多麼大的缺點呀!特別像你這樣一個出身工人階級的同志,更不應該。不過時間不遲,只要你能認識缺點,改正錯誤,我想黨和組織、領導會原諒你的……」我打斷他的話,插一句問:「你想叫我去認錯嗎?告訴你我沒有錯。」「沒有錯?」「沒有錯,刀架在頸項上我也沒有錯!」「小劉,態度放冷靜點,不要這樣強硬。」說著拍下我的肩膀:「同志,你還年輕,應該為前途著想。俗話說,‘忍得一日之氣,免得百日之憂’,退後一步自然寬。」我火啦,把臉一沉:「什麼叫前途?不卑不亢,積極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才是真正的前途。你要叫我向錯誤低頭,是污染我純潔的靈魂,除非用刀殺死我。再告訴你,我決不能把地位、名譽、幸福建築在阿諛逢承上,高貴的同志,請結束你這套處世為人的哲學吧,歷史將給你作出最好的證明。」方順風不言語了,像一條喪家之犬,夾著尾巴走了。

在星期六的晚上,團支部召開了團員擴大會議。會上,首先叫我檢查,區長李運行並說這是給我最後一次改正缺點、認識錯誤的機會。我說了,說得很簡單:「同志們,我是老粗出身,說不來什麼,我成天黑夜只知為黨、為人民工作。我憑著我為黨工作的赤心,憎恨生活中一切不合理的現象。我愛向同志提意見,也愛向領導提意見……」「說這麼多幹什麼?叫你檢查缺點,又不是叫你背成績帳,老老實實地挖出錯誤思想根源吧!」方順風從座位上跳起來,咆哮地大聲叫。我回答道:「我沒有犯什麼錯誤,我所做的事情,都是青年團員、革命幹部所應該做的。」

第一提意見的是方順風,依次是事先佈置好了的人,按照事先佈置好了的意見,一個一個向我開炮了!陳望重在這種場合下,也不得不說了我幾個大大的不對。最後由區長李運行代表黨組織和行政,對我思想進行全面分析批判。他說:「劉小雲同志的思想,具體地反映了過渡時期資產階級思想在革命內部的鬥爭。我們戰勝這種思想,正是標誌著我們戰勝了資產階級的思想向黨、向革命的侵蝕。通過這個活例子,說明我們需要學習,積極靠攏黨的組織,向一切壞人壞事,展開不妥協的鬥爭。」我不同意他這分析,說:「我不接受這意見,死也不接受這意見!」區長李運行大瞪著眼,叱聲問:「你不接受黨對你的改造?」我已失去了理智,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脫口說出:「像這樣的改造,比殺我還惱火……。」這下可惹禍了。

全場裡好些人都跳了起來,嚷道:「這還了得,敢公然污蔑黨的組織。」什麼「反動思想」啦,「反黨思想」啦,「反革命思想」啦……一頂賽一頂的大帽子向我飛來。我再無力反抗了,癱瘓地伏在桌上,腦袋裡嗡嗡地響,眼前發黑,冒著一圈一圈的金光,迷迷糊糊的不知什麼,耳邊只聽得方順風的聲音:「同意開除劉小雲團籍的同志請舉手,一票、二票、三票……」

當我再抬頭來的時候,只見陳望重一人站在我的面前,他眼紅紅的,像是才哭過。他向我道:「小劉,要想開些,可不能往短處想啊!」我笑了,原來他害怕我自殺:「請放心吧,同志,我知道你的好意,不過我決不會自殺。我生命比黃金還貴,我還年輕,我為黨為革命還沒貢獻出我畢生的精力來,怎麼能輕輕易易地死去。」說到這裡,我引用了保爾·柯察金的話:「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而生命只有一次。」他又道:「可是你已經不是團員了。」我笑笑說:「這有什麼?團員不團員,總之一句話,為革命事業、為人民服務。」雖然我嘴上這樣說,可是心裏卻一陣酸痛,眼眶裡的淚水順著臉頰流。說真話,我怎麼不熱愛團啊!她撫育了我成長,又教導我生活。我一時一刻離不開她,離開了她,就像嬰孩子失去了媽媽,就像羊羔失去了母親。我忽然感到我站在濃霧中,找不著前進的方向。

這天晚上我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淚水濕遍了枕頭。最後,我毅然爬下床,扭開電燈,向您——親愛的團省委寫了這封信。由於我心情激動,所以字跡非常潦草。

此致

敬禮

劉小雲

1955年×月×日

鐵流:23年血淚吟

(編者按:摘錄本文中的一段,作為該篇的導語。)1957年7月19日,中共四川省委和成都市委在成都市總府街省府大禮堂召開上一千四百多人批判鬥爭我的大會,對我進行「極其隆重盛大」的「高規格」批判。第二天《成都日報》、《四川日報》均有批判我的整板文章。《成都日報》上不僅有我頭像,還奉送三個版面。未向我收取「廣告費」,我也沒有要稿酬,大家両免。在鬥爭會結束前,主持會議的負責人張烈夫先生,叫我上臺表態「認罪」,。我強項揚頭說:「我不是右派,歷史將會給我作出公正結論。」

少年輕狂不識真,誤將惡魔作聖人;

二十三年長夜日,幾個春來沒淚痕?

1956年夏,全國文藝界不少名流批評49年以來的文學作品,存在著「公式化」、「概念化」的傾向,提倡「文藝作品要干預生活」,「揭示社會的陰暗面」。不久,《人民文學》先後發表了劉賓雁的《本報內部消息》,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我長期生活戰鬥在一線,發現我們的工作並不是那麼美滿,不少地方存在著這樣和那樣的問題,有的甚至是錯誤,比如領導上的官僚主義,對人民利益漠不關心,工作上的浮誇風與形式主義,對地富的政策過左,在「糧食統購」上強征農民口糧等。於是,我就步其後塵寫了一篇《給團省委的一封信》的小說,發表在四川省文聯主辦的月刊《草地》1956年10月號上。由於我的水平有限,這篇8860餘字的作品根本沒有什麼藝術性可言,但由於是來源於現實生活,在全省以至全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被收錄在四川優秀小說集《深山初雪》中。此後,我又寫了兩個續篇《向黨反映》和《上北京》未發表,只作為內部討論稿鉛印出來,後來成為「反黨反人民」的大毒草。我——曉楓就此成名了,右派鐵帽也就戴定了。儘管在1957年毛澤東發動的「整風運動」我未吐一言半語,更未在會上去「鳴放」,但仍是在劫難逃,被中共四川省委和成都市委定為「極右」,進而又被毛澤東欽點成為四川文藝界「七君子集團」中的「一君子」。這七人是石天河、流沙河、邱漾、茜子(又名陳謙)、儲一天,遙攀和我。我們七人除流沙河一人外,其它六人均逮捕法辦。記得《唐詩》有一句叫「一跌風波萬里塵」,我輩均是共產黨的忠實幹部,被稱為「四川文藝界有才華的青年作家」(《死水微瀾》的老作家李劼人先生,為保護我們過關,在省人代大會上發言,為此他也險成右派,不知檢討多少次才過關),但仍難迯此厄運。

「反右」鬥爭(七首)

序曲

一跌風波萬里塵,弱冠年華負罪身。

偉人巧布陽謀計,入轂鑽套盡書生。

嘗夠世間麻辣燙,飲遍塵環五味瓶。

今日活著能面世,全仗祖先陰德深。

答流沙河

1957年6月「反右」狂飆乍起,詩人流沙河經受不住批判鬥爭,遠走西安避禍,行前給我一詩「今夕復何夕,亡命走關西。曲悲遭千指,心冷橫雙眉,狂風摧草木,暴雨打螻蟻。逃死奔生去,焉敢料歸期。」讀後回贈,自今銘記。

霜重壓百卉,狂風吹雁行。

淫雪不恤竹,刀劍豈憐英。

文章千古事,公正後人評。

無語雲天望,長安有故人。

批鬥

1957年7月19日,中共四川省委和成都市委在成都市總府街省府大禮堂召開上一千四百多人批判鬥爭我的大會,對我進行「極其隆重盛大」的「高規格」批判。第二天《成都日報》、《四川日報》均有批判我的整板文章。《成都日報》上不僅有我頭像,還奉送三個版面。未向我收取「廣告費」,我也沒有要稿酬,大家両免。在鬥爭會結束前,主持會議的負責人張烈夫先生,叫我上臺表態「認罪」。我強項揚頭說:「我不是右派,歷史將會給我作出公正結論。」

百家爭鳴不是鳴,黨同伐異才是真。

玲琅滿目大字報,舉國上下聲討文。

我輩吃苦緣篤信,上當受騙在於誠。

鬥爭會上敢較勁,蜀中右派我有名。

別家

1957年12月28日,成都日報社召開全體編採人員大會,宣布開除「右派份子黃澤榮(曉楓)公職,送勞動教養,強制改造。」接著,人事保衛科派出三個彪形大漢,把我押送到關押小偷、流氓、乞丐的成都市天祥寺收容站。行前,滿頭白髮的繼母和新婚不久妻子,含淚懷抱不足一歲女兒,踉踉蹌蹌尾隨相送……

母伴征程妻送行,簡裝負荷步履輕。

無言勝有千萬語,微笑卻見淚水盈。

最是淒切情深處,懷裡嬌兒咿呀聲。

強忍辛酸揚長去,隔街尤聽叫我名。

收容站

成都市柀送「勞動教養」的近萬名右派份子,分期分批先在天祥寺收容站集中,然後又分期分批送到各個勞教場所。我們這一批大約有200多名右派,均是「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收容站每日兩餐麥麩皮,且不飽肚。自此方知人世間有飢餓二字,解便上廁要先喊報告。據說勞教不同於勞改「有公民權」,故大家互稱「同學」。白天圍席而坐,自我檢查批判,臭罵自己「反黨反人民」的罪行;夜臥舊廟泥地側睡,小解不能外出,馬桶就放在屋中。

牛鬼蛇神相聚會,誰人不是才氣橫?

麥麩填肚裝不飽,馬桶衝鼻臭難聞。

同學相互自查罪,來去廁所先報名。

低眉垂頭一囚犯,警威槍寒敢有聲。

離蓉

1958年1月4日,我們在肩抬機關鎗、手提衝鋒槍的武裝大兵押解下,分乘多輛篷布低垂的大貨車,向四川省峨邊縣沙坪勞教農場進發。行前之夜多數人未眠,抱頭長坐,默默不語……

整裝待發去沙坪,抱被呆坐至五更。

張張苦臉愁百結,雙雙淚眼暗探問:

三餐能否填飽肚?有無書籍伴流陰?

何是歸期桑梓路,一聲喇叭離蓉城。

夜宿大渡河

奔雷咆哮百裡聞,峰險崖陡日月昏。

俚語鄉歌征客淚,風寒雪緊南冠魂。

回首蓉城雲霧繞,前視彞寨黑沉沉。

最是傷離淒切處,幾點暮鴉伴月琴。

農場歲月(兩首)

四川省峨邊縣沙坪農場,位於大渡河畔,地處小涼山,為漢彞雜居之地,是個天造地設的自然監獄。1958年前為勞改農場,「整風反右」後改為專事「改造右派」的勞教農場。農場裡有四個大隊,十八個中隊。我所在的中隊叫白夾林中隊,是個新建的中隊,有200多名「右派」。勞動是開荒種地,每人每天開荒定額0.18畝。這裡陰風怒號,氣候惡劣,濁浪排空,寒流襲人,勞動強度大,糧食定量低,每人每月22斤苞谷粉,無任何副食品。由於長期飢餓,水腫病很快漫延。我的體重從132斤銳減到110斤,兩腿木然,雙腿一按一個窩。到1960年,沙坪農場非正常死亡率竟高達46%,一些隊組死得光生生,據不完全統計,有五千多人自行「解教」,死後無一付棺木,上百上千埋在一起。蒼天這是誰之罪啊!

泥糊茅棚樹作床,取暖驅寒依火塘。

少糧缺油日月度,三餐全是菜湯湯。

赤膊揮鋤大山裡,虛汗淋淋空肚腸。

飢饉逞凶噬人命,腫病餓殍滿農場。

《再生記》作者劉盛亞,和戲劇大師吳祖光先生,被譽為南北「神童」。他早年留學德國,思想進步,著有反法西斯小說《三K黨》。49年後著有長篇小說《再生記》,1957年他被劃為「右派」開除公職,送沙坪農場勞教。我們同在白夾林中隊,他因年長不堪飢餓折磨,1960年和留美歸國的西師大學講師董時光先生,活活餓死在沙坪農場和「415」筑路支隊。我沒有餓死,跑了出去……

先生年長我年輕,先生有名我無名。

我讀先生「再生記」,初涉文壇一後生。

今日相逢敢言笑,同是樊籬有罪人。

哀哉飢餓奪君命,一代文豪葬沙坪。

筑路難(七首)

1958年「偉人」意氣風發,吹響「大躍進」號角,舉國上下一片折騰。為了溝通大西南,中央決定修筑內江至昆明的鐵路。四川省公安廳勞改局聞風而動,立即把分散在全省各勞教場所的青壯右派份子,集中在一起,組成了代號為「415」的四川省勞改局筑路支隊(即4月15日成立)。我從四川峨邊沙坪勞改農場去到了「415」筑路支隊第十九中隊,駐紮在雲南省鹽津縣黃桶槽,一個臨時搭建的工棚裡。修鐵路月定量為每人每月為53斤,還有16元人民幣的工資。生命不再處於飢餓中,雖然逃過了沙坪農場大死亡的一劫,卻逃不了「無產階級專政」血腥的奢殺,險被槍斃。

一、望月

頭頂鄉月滇北居,陌地生人互不識。

初婚嬌妻夢裡見,徹夜不眠衾枕濕。

二、斷魂

日出月落又一天,鐵錘炮釺送華年;

傷心淚落橫江冷,魂歸望斷筑路難。

三、贈友

披荊筑道步履艱,峰直崖陡半空懸;

只要英雄勤揮斧,心堅自能破石頑。

四、遺懷

兩山相峙一線天,千里奔騰去不還。

為人應有大江志,笑灑清流破萬關!

五、哭思貴

王思貴原為四川省灌縣某國營廠技術員,在「整風運動」中向領導提了一點意見,被打成「反社會主義分子」。我們同隊同組,相挨而眠,情同手足。他是小組技安員,一次放炮後去處理危石,不幸被「頂盤石」擊中喪命,死時不足23歲,草掩荒山,無親朋憑悼,真慘呵!

天愁地暗日月昏,千里陰風送歸魂。

朝言春花(注一)相愛事,夜臥血泊作亡靈。

危石無情吞南冠(注二),酷吏有持屠賤民。

不信秋肅長浸骨,待等冰融告祭君。

注一:在他死的那天上午,我們両人在橫江邊搓洗衣服,他向我說:他相戀三年的表妹,正在趕繡嫁妝,盼他回去結婚。注二:南冠:《左傳·成公九年》:「晉候觀於軍府,見鐘儀,問之曰:‘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司對曰:‘鄭人所獻楚囚也。’「杜預註:「南冠,楚冠。」後因以南冠為囚犯的代稱。駱賓王《在獄詠蟬》詩:「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六、驚聞猴子岩坍方

1959年夏,全國掀起「放衛星」的高潮。在「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蠱惑下,竟然「稻穀畝產十萬斤」,「冬瓜長得比牛大」。這反科學的不實之詞,共產黨中央喉舌《人民日報》,公然大言不慚地刋登在報上,製造出宇宙頂級謊言。為了印證謊言,我們勞教人員也得跟上。支隊大人們提出「奮戰苦戰加大干,打眼放炮不下班」的躍進口號。由於忽視安全,致使猴子岩工地大坍方,一個十六人的小班全被埋葬在巨石下,無一生還。悲乎!

天崩地坍勢如雷,橫水卻步鬼神驚。

一山巨石截江斷,多少男兒未畄聲。

禍起吏卒強功利,緣為陞官放衛星。

可憐滇北河邊骨,儘是春閨夢裡人!

七、空盼赦令

1959年10月是中華人民共和國10週年華誕,時為國家主席的劉少奇發布了「特赦令」。我輩狂喜至極,以為很快會特赦回家,誰知到了九月末,全支隊近萬名勞教右派,只有少數幾人獲得「改造」好的「摘帽解教」。按此時間推算,我們全中隊200多名右派份子,大約要經過156年時間才能達到共產黨「改造好」的標準。於是,大家只好遠望家山,抱頭而哭。

中天一紙傳赦令,萬千流徒笑開顏。

忘卻苦難愁盡掃?越嶺穿山夢先還。

解教摘帽此生盼,焉知希望化塵煙。

屈指新生百年後,滅種斷宗無血緣。

轉戰喜德(兩首)

一、路過家門

1960年7月,內江至昆明的鐵路不知何故突然停修,「415」筑路支隊轉戰西昌所轄的喜德縣,修筑成昆鉄路。轉戰途中,路經成都市寄宿在成鐵中學,但不准回家,四處崗哨,事事報告,挪動一步都不行。按「勞教」政策規定:勞教不是勞改,勞教人員享有公民權利,有通訊言論自由,見鬼!全是謊言,騙局啊騙局!

內昆停修走喜德,路過蓉城家不還。

崗哨林立處處卡,書信包裹任意翻。

公民權利遭剝奪,事實無情嘆謊言。

誰敢有怒抗專政?刀斧鋒銳頸上懸。

二、涼山悲情

喜德縣是大小涼山的中心地帶,居民全是彞胞,自古悲涼貧困,刀耕火種延於今。當時正值「自然災害」最困難的時期,我們的糧食定量從原來的每月53市斤驟減為42市斤,但勞動強度並未減弱。且涼山地廣人稀,無任何餐廳和商店,可怕的飢餓再次向我們襲來,不少人又出現水腫,隊裡開始有人突然死亡。飢餓,可怕的飢餓!

荒丘野嶺六月寒,魂斷天涯少炊煙。

馬幫銅鈴敲心碎,月琴咽泣自無歡;

定量驟減腹中餓,飢火迫腸無佐餐。

水腫綿綿追人命,幾多同學葬荒山。

旺蒼逆轉(三首)

1961年夏初,不知何故成鉄路又中輟,「415」筑路支隊再轉赴川北旺蒼縣,修筑廣元至旺蒼的鐵路。此時我們離家已近4年,「摘帽解教」不見蹤影,大家十分憤懣,怨氣中沖,開始有不尊言論出現:「毛澤東把我們整得太慘了!」「共產黨霸道,叫我們整風提意見,卻把我的打成右派,長期關押,這是哪家的王法?」「什麼叫改造?就是要把我們餓死在勞改隊。」但到了當年的7月,我們「右派」突然全部集中學習,人格待遇都有了很大的轉變,管教幹部講話暗示,似乎1957年「反右」要「一風吹」,我們即將回到原來所在的機關,重操舊業。但不出一個月,毛澤東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偉大指示」。我輩再度陷入更深重的阿鼻地獄。自此,「右派」開始走上了反抗的道路。不久,筑路支隊出現了驚天大案,所謂「中國馬列主義者聯盟」右派反革命集團,被殺、被關達二三百人。我也捲入其中,所幸虎口餘生,大難不死。

百斤重擔肩上壓,崎嶇山道踽步行。

當年紅軍經此道,消滅剝削救窮人。

石刻標語動天下,至今目睹也傳情。

南轅北轍革命路,誰是謬誤誰是真?

陰霾重重曙光現,北京討左欲糾偏。

整裝待日陽光下,摘帽解教回機關。

喜音如煙頃刻散,烏雲重重遮藍天。

政治反覆爭鬥烈,偉人狂志堅如磐。

摘帽解教紙上言,開山筑路人不還。

鄉音泯滅歸思斷,打擊頻頻批鬥繁。

飢餓煎心負荷重,惡奴走狗更凶殘!

我輩何罪遭荼毒?一腔憤懣問中南。

鐵流:誰搶走了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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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流先生曾表示,他創辦《往事微痕》的目地就是為了還原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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