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每次聽到雄壯激越的《秦王破陣樂》,總是禁不住心潮澎湃,樂曲回顧了 大唐立國之初的浴血奮戰和開創盛世的艱難歷程,讓人悠然神往、思緒萬千,在那些連騎衝殺的英雄壯士當中,有一個人總會讓人想起,那就是平滅高昌的侯君集。 在將星如雲的唐朝歷史上,他的戰功並不特別出眾,他的結局卻震撼人心,尤為感人的是唐太宗李世民對這位老部下的奇情。侯君集犯下了誅滅九族的大罪,李世民 也無法保全他的性命,訣別之際,一代名君痛哭失聲,「你密謀造反,其罪當誅,但我們曾是生死與共的戰友,你叫我情何以堪?為了你,我再也不上凌煙閣了(凌 煙閣上有杜如晦、房玄齡、李靖、秦叔寶、侯君集等二十四位功臣的畫像)」。
侯君集(?∼公元643年),祖籍豳州三水(今陝西旬邑北),出身於關隴貴族集團,是個膽大勇武的世家子弟,與《隋唐演義》中那個賊眉鼠眼的偷兒形象大相逕庭,由此可見演義戲說之類對人民群眾的誤導之深。在隋末天下大亂的背景下,侯君集得識明主,投入了李世民的幕府之中。他跟著李世民南征北戰,屢建功勛,被封為全椒縣子,受到了李世民完全的信任。武德九年(公元626年),玄武門之變爆發了,在這之前,侯君集出謀劃策,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他跟隨李世民進入玄武門。不久,李淵退位為太上皇,李世民即位為唐太宗,侯君集被封為潞國公,賜邑千戶,升為右衛大將軍,而此時的李靖,食邑才有五百戶,可見當時在李世民的眼裡,侯君集比李靖重要的多。貞觀四年(公元630年),侯君集又升為兵部尚書,參議朝政。貞觀九年,他被任命為積石道行軍總管,作為西海道行軍大總管李靖的副手,討伐吐谷渾。
五路大軍直指吐谷渾,慕容伏允膽戰心驚。他放火燒荒,盡毀草原,然後躲進沙漠,給唐軍來個堅壁清野。侯君集主張窮追猛打,不給敵人喘息之機。李靖採納了侯君集的建議,唐軍兵分兩路,李靖、薛萬均往北路,侯君集、李道宗往南路,對慕容伏允展開了鉗形攻勢。侯君集部穿越2000多里的不毛之地,人靠喝馬血維持體能,馬靠啃冰雪延續生命,終於在烏海(今青海苦海)追上了吐谷渾軍,殺得吐谷渾人鬼哭狼嚎。唐軍翻越積石山(今青海阿尼瑪卿山),在今天的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裡全殲慕容伏允的吐谷渾軍,慕容伏允走投無路,自縊身亡。慕容伏允的兒子慕容順也被唐軍俘獲,吐谷渾舉國投降,唐軍大獲全勝,自此吐谷渾一舉平定。
貞觀十一年,侯君集被封為陳州刺史,改封為陳國公。第二年,又拜為吏部尚書,進位光祿大夫。侯君集以前根本不愛讀書,進了李世民的秦王府後才拿起書本補習功課,他天資聰穎,竟然很快小有成就,典選官員,制定考課,做得有條不紊,頗受時人讚美,出將入相,文武雙全,正是大唐帝國官員的典型特徵。他一直走得很順,少有挫折,心高氣傲,恥居人下,就成了他一貫的心態。連一向待人謙和的李道宗都看不慣他,認為他不是善類,早晚必為反賊。侯君集如此狂傲,當然有他狂傲的資本,那就是他獨擔重任、平滅高昌國的赫赫戰功。
高昌國是個與今天的伊拉克差不多大小的國家,位於中亞地區的咽喉地帶,東面是強大的唐王朝,西面是西突闕這樣凶悍的遊牧民族,在強國的虎視眈眈之下,高昌國就有了牆頭草的特徵,在大國的縫隙之中謀求生存,於是,高昌國搖擺不定的舉動就被大唐帝國視為對國家威嚴的挑釁。
高昌國王鞠文泰本來對大唐頗為恭敬,經常貢獻一些奇珍異寶,貞觀四年,鞠文泰親自入朝晉見唐太宗,得到了豐厚的賞賜,鞠文泰的妻子還被冊封為常樂公主。來回的路上,見到大唐的西部地區因久經戰爭而城邑空虛、人民稀少,心裏湧起了輕視唐朝的念頭,於是悍然與西突厥勾結在一起,做出了幾件讓人側目的事情。他扣押了不少路經高昌的西域商人和貢使,不許他們前往大唐。又和西突厥聯合出擊,攻打唐朝的西域屬國伊吾和焉耆,連下焉耆數城。焉耆王派使者向大唐求救,唐太宗的忍耐終於達到了極限。貞觀十四年,李世民任命侯君集為交河道行軍大總管,率領薛萬均、契苾何力等將領直奔高昌而去。
鞠文泰之所以膽大妄為,是因為他料定唐朝不會真的出兵,就算真的出兵,如果是三萬人以上,綿延二千里的荒漠之地,後勤絕對無法保障,如果是三萬人以下,以高昌國的兵力足以抵擋,加之唐軍遠道而來,疲憊不堪,高昌軍以逸待勞,應該不落下風。可是,事實給了鞠文泰無情的一擊,唐軍風馳電掣,浩浩蕩蕩,已經逼近了高昌國。鞠文泰頓時六神無主,急火攻心,竟然活活嚇死,鞠文泰的兒子鞠智盛即位為新的高昌王。
侯君集的數萬兵馬已經到達柳谷,聽說鞠文泰這幾天就要下葬,軍中議論紛紛。有人主張趁機偷襲,侯君集沒有同意,「大唐皇帝因為高昌傲慢無禮,才興問罪之師,如果我們趁人發喪,偷襲敵人,非大國雄師所當為」,於是,唐軍鼓行而前,從容進軍。
等鞠文泰喪禮已畢,唐軍開始攻城了。拋石車和沖城車輪番作業,巨石像冰雹一樣飛向城牆,城牆上的高昌守軍被砸得血肉模糊,沖城車猛烈撞擊城牆,一下,二下,三下,城牆出現了缺口,缺口越來越大,唐軍並不急於入城,只是一下又一下的撞擊,讓高昌人膽戰心驚。儘管高昌城堅牆厚,也無法阻擋唐軍進軍的步伐,唐軍攻城掠地,俘獲高昌男女七千多口,長驅直入,將高昌都城團團圍住。鞠智盛惶惑無計,趕緊寫信給侯君集,「得罪大唐天子的人是先王,現在他已不在人世,智盛剛剛即位,不知箇中情由,希望尚書哀憐」,侯君集的問答是,「想要避禍,馬上投降」。鞠智盛左右為難,猶豫不決,侯君集不再遲疑,率領唐軍發動了猛烈的攻擊。高昌本來與西突厥約定裡應外合,西突厥援兵聽說侯君集已經兵臨高昌,竟然不顧盟友,西逃千餘裡,只留下高昌軍隊孤身面對唐軍。
唐軍填平了城壕,拋石車開始了照常作業。又建造了十丈高樓的巢車,可以俯視城內,指揮拋石車的落點。巨石所至,血肉橫飛,嚇得高昌人紛紛躲進屋內。沖城車撞擊城牆,城牆一片片坍塌,高昌人眼睜睜地看著,卻絲毫無能為力。鞠智盛看著、聽著,終於精神崩潰,他黯然出城,向唐軍投降。侯君集調兵遣將,攻下高昌的其餘地盤,高昌國滅亡了,東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的高昌國並入了大唐的版圖,唐軍得高昌三萬七千七百人,克高昌二十二城。貞觀十四年,唐太宗在高昌舊地設置西州,在交河城(今新疆吐魯番西)設置安西都護府。史書上曾記載了一則軼聞,預言了高昌國的消失,這就是曾流行於高昌國的一首童謠,「高昌兵馬如霜雪,漢家兵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滅」。
侯君集取得了蓋世功勞,同時也犯下了彌天大錯,他私取高昌寶物,據為己有,上行下效,他的部下很快將高昌寶物搶掠一空。戰爭中的擄掠本來就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因為這能極大地提高軍隊的戰鬥力,但是御史大人們並不這麼認為,他們接連對侯君集進行了嚴厲的彈劾,率部歸來的侯君集很快被下了大獄。中書侍郎岑文本挺身而出,為侯君集作了精彩的辯護。他列舉了陳湯等前朝大將的故事,希望唐太宗記人之功,忘人之過,並引用黃石公兵法作為論據,軍法曰:「使智、使勇、使貪、使愚,故智者樂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貪者邀趨其利,愚者不計其死」,所以以前的明君用人,必然用人所長、棄人所短,不會輕易委屈功臣大將。唐太宗深以為然,下詔釋放侯君集,不再追究他的過失。
雖然侯君集虛驚一場,但有功不賞,一直讓他怏怏不樂、耿耿於懷。人性本是複雜的,侯君集並非胸懷寬廣的謙謙君子,做事一向隨心所欲,不畏人言。他家裡養著好幾個奶媽,就是為了自己每天可以喝到新鮮的人奶,窮奢極侈,以此為甚。雖然唐太宗待他不薄,卻遠遠沒有滿足他所期望的要求,俗話說,富貴險中求,他要在皇太子李承乾的身上找到登峰造極的榮華。
此時的李承乾也正惶惶不可終日,他已經多次遭到李世民的訓斥,擔心自己的太子位隨時不保,知道侯君集對皇上不滿,正好拉他一同入夥。侯君集的女婿賀蘭楚石當時是東宮屬官,為兩人見面牽線搭橋,他們多次在一起策劃政變,侯君集曾舉手對李承乾言道,「此手當為殿下用之」。
侯君集對皇帝的不滿,唐太宗早就知道,一直並未在意,唐太宗沒想到的是,侯君集竟會密謀造反。以前張亮出任洛州都督,來向侯君集道別,侯君集譏諷他說,「被人排擠出京城了」,張亮回答道,「還不是你背後排擠我」,侯君集積怨難消,「我平滅高昌,回來就被天子下獄,哪有機會背後排擠你,這種日子過得實在鬱悶,我過不下去了,你敢造反嗎,我們一起反了吧」。張亮心中害怕,轉頭就將此話告訴了李世民,李世民認為這只是侯君集一時的氣話,按下此事,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貞觀十七年,李世民讓閻立本畫出包括侯君集在內的二十四位功臣的畫像,放於三清殿旁的凌煙閣,共同緬懷當年的崢嶸歲月。
李世民是念舊的,侯君集何嘗不是如此,《酉陽雜俎》上記載了侯君集參與密謀後惶恐不安的心情。他夢見二甲士把他抓到一個地方,一個戴著高高帽子的人大喊道,「取侯君集的威骨來」,立刻就有好幾個人操起屠刀,打開他的腦袋和右臂,取出魚尾狀的骨片,當他醒過來的時候,腦袋和右臂還十分疼痛。「自是心悸力耗」,連一張弓也拉不開了。謀反是滿門抄斬的大罪,侯君集當然知道個中干係,常常夜不能寐,黯然嘆息。他的妻子還蒙在鼓裡,看見丈夫如此不安,忍不住出言勸解,「你是國家大臣,怎麼會如此忐忑?如果是做了辜負國家的事情,還是去自首的好,肯定可以保住性命」,侯君集也有過自首的念頭,但終究沒有付諸實施。
皇太子李承乾謀反的陰謀終於東窗事發,很快牽出了勛臣侯君集。面對人證、物證,唐太宗確定侯君集參與了李承乾的陰謀。唐太宗希望對他網開一面,群臣都說,「侯君集大逆不道,應該用國法處置他」。唐太宗無法否決眾臣的意見,只能與侯君集最後訣別,此時,大唐皇帝淚如雨下,侯君集也泣不成聲,血雨腥風中走出的生死戰友,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侯君集臨刑前,神色鎮定,他請監斬官轉告唐太宗,留下一個兒子延續侯家的香火(謀反本是滿門抄斬),唐太宗答應了他的請求,赦免了他的妻子和一個兒子,將他們流放嶺南。
一代將星隕落了,結束了他的榮辱一生,也許是他成功得太快?也許是他過於執著?他的不甘,讓人動容,而李世民的眼淚,則讓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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